放学后的街道,没有一如既往的夕阳,没有在身边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的死党,除了那个我仍旧能够感到隐藏在树梢顶端,矮丛之后的某人外,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了……

甚至于曾几何时,我对这么个某人产生过的,那一丝若有若无,朦朦胧胧的依赖。

那个说过要保护我的某人。

“姓沈的确乎是失忆了。”他若无其事,平静的这样跟我说。

我感觉心头又是一紧,因为听到谈及了那个人,然而他的说法却让我不由得一阵警觉,从失落与恍惚间蓦然回首,看着那个面色淡漠,眉目平和的男生,良久,才在那样一片吵杂的早读声里,用尽量宛如平时的语气,缓缓的道:“你怎么知道?”

他那双精亮而深邃的眸子打量过了我的失魂落魄,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又似乎有所不忍一般,沉吟了好久。

我都不记得,那个一贯神色木然的他何时开始有了这样的变化。

“昨日遁逃前,贫道暗中给他服了忘忧丹。”终于,他压低着声音,轻轻道。

“什么是忘忧丹?”这一次我倒是很快的反应过来了他那些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说辞里最关键的部分在哪儿。

对于这个问题,他又是默了默,而后在一声颇为苍索的叹息后,他启唇说道:“忘忧丹,效如其名,使人忘忧…昨日一切,姓沈的绝对无法置身事外,他亲睹了贫道破窗而入,带姑娘离开的始末,为防各种缘由外泄,贫道不得已,只好以忘忧丹使其忘了这一日间的种种。”

我恍如未闻的转脸过去看他,满脸却已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虽然从他初开口时就已经隐隐猜到了楚杨与此事可能决计脱不了干系,却又隐约的拒绝着相信他会如此作为。

“那么,他为什么会忘了我,不是说只是让他忘了昨天一天吗?”我尽量保持着平静,用平仄缺缺的调子,念白般问道。

他低着头,似乎不敢看我,就那样小声说道:“忘忧丹名为丹药,实乃毒物,其效果因人而异,无法精确掌控,姓沈的会忘了姑娘,怕只是暂时的药障所致,也许不久就会想起。”

“不久,是多久?”我咬了咬嘴唇,努力不让自己颤抖。

“贫道亦不知…”他颓然的叹道,顿了顿,又小心翼翼的补充,“或许翌日或月余便能想起,也或许一年半载,再或许…”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却已经知晓了他的意思。

再或许十年八年,再或许永远都不会想起?

“这样,我知道了。”我没有再如之前那样,再次陷入那种行尸走肉般的呆滞状态,指示这样淡漠的应了一句,然而那声音却已冰冻三尺,森寒入骨。

楚杨闻言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我却先行冷冷的打断了他:“闭嘴吧,我不想再理你,也不想再听你说任何话,我要开始晨读了。”

他张了张嘴巴,却终究将一切化为一声叹息,随即便低下头,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回到了平素那种坐着入睡的状态,只是那姿势极为的颓唐,像是即将坐化的老僧,又如正在腐烂的枯木。对于他这副形容,我却恍若不见的转头回去,自顾自的从书包里摸出了英语书,傀儡般的跟着周遭的那片吵杂开始晨读,却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发出了怎样嘶哑的音节。

说来也算祸不单行,那天英语课上,装了满一周孙子的小浣熊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了,再次对着楚杨用出了他的看家本事,飞掷粉笔头,让抱着再次看一回小浣熊出糗的好戏,幸灾乐祸的广大同学们失望的是,这一次,粉笔头精准的命中了楚杨的眉心,他在一片惊呼里缓缓的睁开眼睛,面对小浣熊,怒火中烧的瞪视与暴跳如雷的喝诉,一言不发,只是老老实实的站了出去,留下一屋子大失所望的人。

我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只是在一旁自顾自的翻着英语书。

之后的很多节课,他都被代课老师抓住上课睡觉进而被撵出教室,也算这帮隐忍了许久的老师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

由此可见,小浣熊的嘴巴真不是一般的大。

对于一众老师这般集体欺负楚杨的行为,死党表示很是愤慨,同时也若有深意的问了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彼时我们正在教室外吃午饭,我平静的挑起了一筷蔬菜,不代表情的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样的一天,看似匆忙,却又显得很欣长,放学时我拒绝了死党同行的邀请,只是说想自己一个人走走,死党反对了两次未果,便交代我路上小心,之后一步三回头的出了教室,留我一人在教室里继续呆呆的坐着,直到人群散尽,才缓缓的起身收拾书包。

当然,说是只有我一人,是有些不太恰当的,因为楚杨也如一尊佛像般的动也不动,直到我收拾书包走向教室门,他才僵硬的起身。

然而,想想也确实是只有一个人,因为人家楚杨已是仙身,不屑于与我等凡人为伍。

天色向晚,仿佛灰白的雾霭笼罩了一切,大约明天仍旧是阴天,墨茫茫的天空依旧不见星月。

回到了家里,草草了事换了衣服,一下子颓败的扑倒在床上,依稀间还曾看见,那立在窗外梧桐上的,熟悉而又陌生的佝偻身影。

约莫夜半,我却依旧没能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了好久,终究披着睡衣起身坐在了桌前,从窗台拿过了昨天沈画学长送给我的那一株曾让我羞怯欣喜的含羞草,将之放在桌上,而后双臂成圈,环住了那小小的一盆,痴痴的看着它出神。

欲将心事付盆栽,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忆及了昨日种种,直觉得恍如隔世。

我就那么沉浸在与现下仅仅不过一日之隔的过往不能自拔,仿佛如此就能逃避开这个那人与我已经纵使相逢却不识的现下。

噹噹的几下轻响,将兀自分不清今是昨非的我拉回了现实,那个蹲在窗台外的身影很是眼熟,看了一会儿,才想起那应该是楚杨。

“什么事?”我淡淡的问道,却没有如以往那般起身去开窗。

“贫道是来负荆请罪的。”他在外面轻声道,嗓子哑哑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刮到了喉咙。

“哦,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冷冷的应道,仍旧用双臂圈揽着那株承载着我最后回忆翠绿。

他驻足在窗台,没有离开,纵然隔着窗帘,我也隐约的能够感觉到他那宛若星芒月华一般眼眸一直在望着我,心头有些不忍,却又在看到那一抹封尘在了过往中的翠绿而又是一阵酸涩,将那一缕不忍腐蚀殆尽。

过不多时,又是一阵砰砰砰的敲玻璃声,我知道,他一直没走,我却也一直没有理会的趴着。

“姑娘,贫道向你道歉…”嘶哑的喉音,再度传来。

也许是平日价里的爱逗乐子的天性发作,不知为何的,就在心里帮他补完了后面的话。

啊,姑娘,贫道向你道歉,来到你窗前,请你睁开眼,看我多可怜,今天的你我,能否重来昨天的故事,我这张旧船票还能否登下你的客船。

那样苦中作乐的想着,不觉得感觉,心头的压抑与回忆的愁苦似乎消减了一些,再看向那个印在窗帘上的影子,觉得有些与往日不同,似乎背后有些横七竖八的,想到他曾说负荆请罪,这厮是个说一是一的,难不成真的背了了荆棘而来?

这样想着,就略微的有些慌神。再加上这人要是在窗口站得久了,难保不被别人发现然后报警,虽然说以他往日的身手要抓住这么个小偷实在难如登天,但是现下他似乎很是不在状态。

这些情况综合在了一起,我连忙的拉开了窗帘,而后打开了窗户,看到眼前的一幕,我不觉有些哭笑不得愣住了。

楚杨姿势,不是往常一般的蹲着,而是俯首半跪在那里,这个姿势在我的印象里属于求婚专用,而且一定要西装革履并且配上鲜花和钻戒,然而最让我感觉无语的却还不是这一点。

我看着他,愣了半晌,才从牙缝里艰难的挤出来那句话:“你在背上绑着把大扫帚做啥?”

没错,此刻被楚杨五花大绑在背上的,正是小区保洁员大爷平日价用来打扫卫生的大扫帚。我几乎无法想象,这厮背着这么个玩意儿,跃上我的窗台的一幕若是被别人看到,会是怎样的感觉。恐怕会直接把人的心脏病给吓出来吧。

他低着头,小声说道:“贫道在方圆半里内寻了一个遍,未寻到荆,又不敢擅离姑娘太远,只好找个最接近的什物来凑合了。”

“那你就背着这么个劳什子,跟个蜘蛛精似的往我这里爬?不怕吓到小朋友?”我没好气的说道。

他看来唯唯诺诺的,却又好像小声说了什么,我没能听清。

“你在说啥?不服我说的吗?”心情不好不坏,我却也没了往日对他的尊重,完全一副欺压的模样。

“没有,贫道也觉得有点像,就是…”他讷讷的没再说下去。

“就是什么?”我有些不耐烦的追问道。

“就是成精的蜘蛛一般比这个大的多,贫道在蜀山上见过的。”他小声反驳道。看到我嫌恶的深深吸了口气,当即打住了话头,怯生生的低下头,却又在一边偷偷瞥着我看。

我看着这么个用标准的求婚姿势单膝跪在窗台,负“扫帚”请罪的家伙,那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我颇为的泄气,然而要就这么原谅了他,坦白说,我相当的不甘心,毕竟是因为这厮,让我一直以来的憧憬,在即将变成真实前,忽然的又化作泡影。我的失望与伤心可想而知,只是眼前这么大的一个活宝摆在那儿,要让我对他大发雷霆什么的,再次坦白的说,挺困难。再度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本想让他先行离开一会儿再让我静静,约莫等到明早或是其他什么时间想通了便好。

这么想着,正待要开口,却在抬头看向楚杨时,发现他的目光早就不再是那般怯懦惭愧,而在不知道什么时间转为了锐利而洞明。他灼灼的目光死死的落在被我圈在臂弯里的那株小小的含羞草上,这让我警惕的将双臂收紧,把那棵无辜的植物紧紧的抱在了怀里,一边有些不快的问道:“你,你看什么!”

这厮在这种事情上是有案底的,与他相遇的第三天上,他就以怀疑我的某个发饰很可疑为由,不待我辩驳的就将之拿在了手里细细研究,结果这厮非说那颗镶在上面的玻璃假钻怕是有什么古怪,不顾我反对的硬硬生生将之拆了下来。

有这么样的前科在那儿摆着,当他用如同当时看到那个发饰时一般的目光打量着这株含羞草时,我直觉得浑身的寒毛都倒竖起来了。

“那是何物,似乎有些古怪?”他哑着嗓子开口道,声音也已不再像方才那样满是愧疚与抱歉,转而成了深沉的调子。

“你…我不许…”这厮见机的倒是极快,不等我把不许他怎么说出来,便先下手为强,眼前骤然一花,而后就发现怀中空空如也,急忙转向楚杨时,就看到这个背着扫帚,仿佛一只硕大的蜘蛛精的男生,正半蹲在那里,细细的打量着手中的那盆将昨天所有的快乐记录在枝上叶间的盆栽,满脸狐疑。

“你,你要对它做什么?”我着急的喝问道,一边打算不顾危险的去跟半蹲在窗台外的他抢夺这份我第一次甚至可能也是唯一一次从那个他手里得到过的,要珍藏一辈子的礼物。

“此乃何类草木?”他没理会我的问题,只是继续那样的检查着。

“就是普通的含羞草罢了,你快把它还给我!”我分辩着道,一边在估计着这种状态下强行出手去抢的胜算有多大,哪怕把这厮推下去都在所不惜,只要别拉着我的含羞草一起就行,反正以这厮的身手又不会摔死。然而,细想之下,万一让这厮急了,带着那盆我最珍贵的礼物,一个老虎蹦跳回那棵梧桐上或者流窜到其他诸如对面房顶之类的地方,那就真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对我那盆可怜的盆栽动手动脚了。

这样想着,觉得还是先行稳住他为好。

“那是什么?”他漫不经心的接着问道,一边仍旧饶有兴趣的将之翻转着查看。

“就是养来玩的一种植物呀,轻轻碰碰它的叶子就会合拢的,像是害羞一样…”我耐着性子解释,背地里琢磨着怎么能把它毫发无伤的要回来。

然而,没等我的话说完,这厮立刻伸出一个手指去戳那一簇盈盈的绿叶,这一幕看得我一阵心疼:我自己都没舍得碰过!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我自己也愣住了,因为当他的手指触及那一行细长软绿的叶子时,出乎意料的,那叶片居然没有如同我描述的一般,合拢起来。

他转头,向我抛来一个询问而且略带怀疑的目光。

“我不知道,也许这棵含羞草不要脸吧,你快把它还给我…”说出“不要脸”三个字时,我是分明的看着他说的,一边还在心里默念着“把你的脏手从那上面拿开…”之类失礼的话,只不过这样的小动作确乎入不了楚杨大神仙的法眼,他相当不自觉的继续对之动手动脚,然后就那样低声问出了我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此物,哪里来的?”他木着神色,如此询问道。

我呆了呆,都无暇计较他这好像查户口一般刨根究底的一连串提问,因为那个不想回答的问题,牵扯到的种种,扭捏,旖旎却又已经化为怅惘与悲伤的感情。

见我不答,他却头一遭的机灵了一回,只是这份机灵在我看来实在是不合时宜。

“姓沈的送的?”他那样浑然不觉得道出了我心中最深的痛。

“关你什么事,快把它还给我!”此刻我已经没法顾及如此行为会不会让此人恼羞成怒的干脆遁走,直接的扒着窗台,凑身过去抢夺我最后的所有回忆。

我这番拼命的样子似乎出乎了他的意料,原本可能正打算把那盆栽大卸八块来研究的他登时有些慌神,连忙将不顾一切的探身出来的我扶住,以防我一不留神摔将下楼去。然而此刻已经几乎失去理智的我,闭着眼睛,嫌恶的将他扶在我肩头的双手一把甩开:

“不要碰我!”

这么个动作似乎让他又是一阵呆滞,半蹲的姿势一个不稳,就那么向后仰着摔了过去,待我睁眼去看时,就看到他仿佛一只折翼的鹰隼般向下坠落,幸好,在最后关头,他的右手扒在了窗台上,而后一个鱼跃,又落回了窗台。

也许是对于他的身手早就了如指掌,我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异与恐惧,只是在他摔下去时隐隐的紧张了一下,而后看这厮那般好像有些卖弄嫌疑的表演了这么一手,那丝隐约的担心即刻烟消。然而等我细看他时才发现,他的脸忽然白的有些骇人,这让我很是不明就里,按说以这人的定力,别说只是这么虚惊一场的坠落,恐怕就是天崩地裂也未必能把他骇到如此地步,然而再看了一阵,我才心中一凉的发现他两手空空,顺着他写满惊惧的目光斜眼去看,我在颤斗的视野里搜寻到了,那株不知何时摔在了我身旁,已经七零八落的含羞草。

我最后的回忆…

“你满意了吧?可有什么异样啊?”我盯着那株半掩在散落的泥土中,有些倾折的植物,冷冷的这般说道。

“贫道…”他低声吐出了两个字,却没能继续的说下去。

“你给我滚,从我家的窗台上滚出!滚!永远别再让我看到你!”我侧身过去,对着那仿佛坟墓一般的土堆,愣愣的蹲了下去,嘴里却吐出这样凉薄的话。

“贫道奉命保护姑娘…”他小声的似乎还想辩驳什么。

“滚!我的死活与你何干?我不要你管!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滚!我苏浅星哪怕被人抽筋扒皮,五马分尸,挫骨扬灰,都不关你的事!滚!马上滚!再也不要回来!”再也忍耐不住,我歇斯底里的喝道,决绝而残忍。

他没再说话,良久,窗台上一声轻响,伴着无声的叹息,昏暗的光从窗外照了进来,那人已经离开了,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这一次离开,说不定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吧?

心下其实也约莫的猜到,之前他扶住我的时候,手上应该还是端着那盆含羞草的,然而,怕就是在我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双手时,那盆无辜的植物方才一个不小心的被打落了摔在地上,把一切都归咎于他,其实是有些冤枉了的,然而,心下凄苦的我却被这样最后的一根稻草压垮,再也无暇顾及这许多的细节,我蹲在那里,对着那个仿佛埋葬了回忆的小小坟茔,捂着双眼,大片大片的水泽从指缝漫出,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板上,濡湿了那散落满地的土壤。

都已经快要记不得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哭过,以及自己还是会哭的这种事情,自从习惯了只有自己之后。

然而那样的我却没能注意到,浸漫着土壤的泪水,不知不觉的涓涓汇成了几条细流,向着那株残败的含羞草根部,依依的淌过去,似是被什么所吸引一般的。

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已经是几更天的深夜,我仍旧蹲在那里,两腿早已麻痹不堪,却仍旧强撑着没有摔坐下去。

苦涩的笑透着泪光泛出,我不知道我究竟还在坚持什么。

也就在那个时候,一个轻微的响动,透过无声的恸哭,传入了我的耳中,已经哭得精疲力竭的我不觉呆了呆,循着声音看去,发现发出这样的声响的,竟然是那株已经被摔的不成样子的含羞草。

那株含羞草?

恍惚间我还在可怜的想象,莫非这株含羞草有灵性什么的,可以实现我的愿望或者要向与它有一天的养育之恩的我报恩之类的狗血故事,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楚杨那厮在一起厮混的久了,我也被他带坏而开始妄想了呢。

楚杨…他此刻在哪里呢…

想着这个问题,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扶住了一旁的椅子,我颤颤巍巍的站立了起来,望向窗外时,心下一阵矛盾,却看到夜色间,那株梧桐上横七竖八的枝桠,却唯独缺了那个笔直的身影,一时间,不知道概要庆幸这人终究的消失,还是要为之失落。

都走了呢…

没等我去细细体会那一抹郁郁在心中的孤独与苦痛,那边厢,让我目瞪口呆,惊骇不已的异变已经悄然发生。

那株细弱而可怜的含羞草,不知何时开始,它居然开始了剧烈的颤动,待我注意到时,已经有无数粗壮的枝干藤蔓从那不盈一捧的土壤里疯狂的涌出。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恍惚间已是手足冰冷。

那是,什么?

我的回忆?

这个愚蠢的问题困扰了我一下便被抛到了爪洼国,因为那正自疯长的枝干早已变成了一个骇人的大小,渐渐的,房间的大小竟已经无法容纳这不住生长扩大的一团异物,粗壮的枝干挤压着墙壁,居然有愈渐撑破的趋势。

我下意识的躲到了房间的角落,然而早已麻木的双腿让我几乎是直接的摔了过去。那一下摔的甚重,让原本就颓废不堪的我更是感觉全身几欲散架了一样的酸痛,然而眼下的情势却让我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慌忙的翻身爬起,却看到那纠缠而又蔓延的枝桠藤蔓已几乎挤到了我的面前,让我只能尽量的蜷缩身躯以适应不断缩小的空间。

我丝毫不怀疑,再这样下去,也许我就会被这样挤死在这个角落里。

不,我还不想死…虽然方才沉湎在悲伤中时曾想过,然而那不过是一时的想法,此刻我最大的念头是想要活下去。

那样的一个瞬间,我很没出息的想起了楚杨,想起了那个满口胡言乱语,却坚定的说过要保护我的男生;想起了那个给我制造了无数麻烦,甚至带来了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苦的家伙;想起了有他在时,我会偶尔感到的,那种莫名的心安。

可是他现在不在了,是被我赶走的,我让他永远不要回来,因为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有他在的话,我应该有可能能够活下去的吧…

然而,想起了他,想起了那个我原本可以活下去的可能,我却没有感觉到很多的后悔,只是感觉到了抱歉。

说来可笑,在这样生死瞬间的时刻,我居然恍然的想起了他那些鬼话连篇,眼前的异变让我猛的感觉,或许,他所说的那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确确凿凿的,只是我一直拒绝去相信。

空气中满是那新鲜生长的藤蔓散发而出的腥臭,气息连同着那不断缩小的空间,压迫的我逐渐喘不过气来。

如果还有机会,再见他的话,要跟他道歉呢。

那大约是几乎要窒息的我,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残存在脑海里,最后的念头。

……

然后就在下一个瞬间,我身体右侧的那一面墙壁忽然的轰然而塌,像是被什么从外面爆破了一般的,将原本虬结在那面墙上的蔓藤枝干一并的炸碎,那原本不断的扩张的树枝藤蔓骤然的一缩,原本被挤压到几乎扭曲的空间豁然开朗,原本已经整个人都贴死在墙角落的我被放松开来,颓然的跪倒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喉咙,不住的咳嗽,同时大口大口的吸着似乎已经久违的空气。豁余间,侧头望向了已然倒塌的墙壁那边,烟尘伴着木屑飞扬间,站着如同标枪般笔直的身影,我感觉眼睛一阵模糊,眼泪差点再次泉涌。

是他,他终究还是回来了,就算我说了那样残忍而薄凉的话,就算被我那样决绝的撵走,就算我歇斯底里的说不想要再见他,他还是回来了。

他说过,要一直保护我的。

那一刻,我重新的想过了这一句话并且决定要重新开始,对此坚信不疑。

“姑娘恕罪,贫道来迟了…”不甚清晰的视野里,他却极其精准的摸到了我的所在,那并不算宽大的背影此刻挡在我的面前,背后跪着兀自喘息的我,那个一贯淡如止水的男生,没有回头的对我轻声说道。

虽然已经恢复了一些,喉头却仍旧感觉到有什么梗了上来,那不是因为适才的窒息,我知道的。

透过侧面未被他挡住的空间,还能依稀的看到,那团诡异而恐怖的植物仍旧在疯狂地蠕动生长着,藤蔓宛如触手,缠绕在不断扩张的树干上张牙舞爪。

“咳,咳,咳…这到底…咳咳咳,是什…咳…什么怪物?”我一边努力的咳嗽,一边大口的呼吸,一边断断续续的这样问道。

“贫道不知,大约是木奴,此物到底从何而来,姑娘还不说吗?”楚杨渊渟岳峙般立在我身前,与那还在生长的怪物铮然相对,也许真的是为他那般稳如泰山的气势所震慑,那怪物的触手竟然没敢再向这边进犯。

“咳,昨日,跟沈画学长一起买的,从你妹妹那里…”我一口气逆了上来,登时又开始不停地咳嗽,一边顾不得扭捏矫情,将一切合盘托出。

山岳般挡在我面前的男生愣了一下,喃喃的重复了那两个字:“妹妹?”

“对,就是那日在放学路上,我们一起碰到过的那个,记得她喊你哥哥…你们不是兄妹吗?”咳嗽的终于缓和了一点,我咽了一口口水,喘息了一会儿,才将话说得连贯。

楚杨的侧脸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期间,那给脸不要脸的怪物又试探的将一簇藤蔓释放了过来,被出楚杨空手挽住,生生的撕扯开来,这才算老实。

一脸凶戾的他闻言缓缓的吐了口气,淡声说道:“贫道自幼父母双亡,出家数甲子余,此生只余同门,再无亲友…”

他的声音很轻,伴着叹息般的,说出那样凄凉的话语,我呆呆的听着,若换在平日,我大约又要在心里腹诽这家伙又不知犯了什么癔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让他爹听去,不知道回头待要怎样收拾这么个不孝之子;然而此刻的我却只是恍然间心头一阵说不出的悲惘。

那怪物眼看一次试探不成,居然开始移动了,只见那个纠结而巨大,将房间几乎塞满的身体,仿佛会流动般的,翻滚着向已经被完全打穿的那一侧墙壁移动,看样子,似乎要逃跑一般。

我拖着有些破破烂烂的身体站起身来,走到楚杨身后。

“那个,是要逃跑吗?”我小声说道,他微微的蹙了蹙眉头,出手拦住了正想要靠近点去看的我。

“此物凶险异常,姑娘还请小心…”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已经将大半个身躯挪出房间外的怪物,一边对我提醒道,也就在这时,那怪物的半个身子一倾,卷着无数的碎屑坠落了下去,落在两栋楼之间的间隙里,再缓缓的移动到了差不多刚好正中间的位置。我大着胆子,居高临下的望了望,骇然的发现,那怪物居然好像还在生长一般。

“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唔,楚杨,记得你说,这个是什么木奴,那是什么,你能对付得了它吗?”我用难以置信的声音连珠价问道。

楚杨不言不语的与我并肩而立,一起俯瞰着那兀自繁殖着的怪物,良久才轻声道:“恐怕,姑娘所说,将此物卖于你的那人,便是魔教教主手下六合剑灵之一,青剑太乙。东方青陵九,属木,五行之中,唯有木相所驭为生灵活物,是以木相之中,有控奴之术,所驭之物,便是木奴…是故,这应当便是她以孽因子所化木奴,只是,以贫道所见所知,木奴最高不过五尺,仅为打探情报之用,这般大小的木奴,确是生平仅见。”

这一番话又把我几乎说晕了,一阵混乱中,大约只能听明白一点。

“唔,青剑太乙,这是你妹…那个小女孩的名字?”我心下惴惴的看着那怪物渐渐长大,不曾想,在身形扩大了数倍之后,这恶心的家伙居然渐渐分化出了好像是腿的部分,还缓缓的立了起来,登时让我感觉胃里有些汹涌,幸好晚上没有吃东西,否则现下我一定会呕吐而出。

楚杨拧着眉点了点头,忽然的,他转向了我,亮如繁星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的脸打量,让人微觉有些不适。

“你,你看什么?”我不快的问道,他却不答,而是忽然的伸出了微屈的右手食指,在我没反应过来时,从我的眼角滑过。

方才不久前才哭过,那里的泪痕还未完全干涩。

“哎呀,你做什么呀!”我急忙的闪躲。

“原来如此,女娲泪,倒真是好算盘,贫道太小看那丫头了!”他将食指收回到嘴边,用舌头舔了一下,恍然大悟的说道。

这么个举动让我几乎羞的无地自容,又好奇他的说辞,便讪讪的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叹了口气,转而看着我,轻声问道:“姑娘让此物沾到了你的泪水,是也不是?”

他问的直白,我只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随即道:“这又有什么干系?”

他似乎有些无奈的说道:“怕是干系重大,因姑娘为娲神遗脉,是以你的眼泪即为女娲泪,地皇女娲司掌土地,土为草木之源,女娲泪便蕴有使草木生长的灵力,便是寻常林木得了女娲泪,也必定枝繁叶茂,欣欣向荣,更何况是天生以灵气所聚的木奴,是以此物招摇如此,怕便是因了女娲泪之故。”

我听得很是迷糊,朦胧里却也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好像就是我的眼泪让这么个怪物长到这般田地的。

这么个事实让我很是不好意思,再看那东西现下甚至已经结出了几层楼高的人形身体,正自缓缓的用藤蔓与枝干编织着双臂。

“好吧,便就是我的不是,那么现在该怎么办,楚杨,总不能放任它在这里吧?而且闹成这样,看到的人估计都该吓疯了吧。怕是明天整个城市,乃至全国都会炸了锅,出了这么个怪物…”想着这么个怪物到处肆虐的场景,我有些不寒而栗,更兼之这样超乎常理的东西这么突然的冒了出来,恐怕要闹的全国上下都一阵鸡飞狗跳才行。

楚杨抿了抿嘴角,低声说道:“这个,姑娘倒是放心,蜀山与魔教在这个天地也有数千年了,这期间,妖兽邪魔侵入凡间的事多不胜数,自有办法遮掩的…此城早在贫道未至前,已入四师伯的蜃楼之阵中,滋事体大,身为掌阵之人的他不会不知,想是此刻已经发动幻境来遮掩一切,寻常之人是看不见此物的…”

虽然不是很懂,但是听起来应该就是不会被一般人看到意思,这让我微微的放心了些,然而再想到这厮唠唠叨叨的那么久,却始终没有谈及他到底能不能收拾了这么个怪物,于是不依不饶的问道:“那么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对付这东西?”

他顿了顿,苦笑着叹了口道:“若是寻常木奴,自是举手之事,此物却已闹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贫道赤手空拳,怕是应付不来。”

“那,那该要怎么办?还有其他的人能帮你吗?比如说,唔,你说的那个四师伯什么的?”我急切的问道。

“维系这一城的幻境所耗灵力心智怕是就让四师伯殚精竭虑,若再要他施以援手,恐怕等回山之时,贫道只好去观礼他老人家兵解飞升了…”出乎意料的,楚杨说出这话时,嘴角竟然隐隐有些笑意,约莫的猜得到他是在拿那位我未曾蒙面的四师伯打趣,然而这种紧要关头我是很难有心情去体会这话到底有趣在何处的,毕竟眼下,虽然按他的说法,这骇人的一幕不会被别人看见,然而终归这么个庞然大物杵在那里,令人不由得心里发毛,更兼之从这东西方才的行为上判断,要说它是遵纪守法,不会搞破坏的善良怪物,恐怕鬼才相信。

“那么难道就没办法对付它了?”至此,我已经有点因为恐惧而焦虑起来,语气有些恢复了往日的气势。

“唔,倒也不是没办法,贫道乃是以剑悟道的剑仙,大半修为都在一剑之上,只需一剑在手,收拾此物不过举手之间。”见我如此,这厮方才收了方才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老实了点儿。

虽然看着那么个还在不断结着双臂的巨型怪物,让人很难信服他所谓举手之劳云云,但是好歹明白过来,只要有剑在,他应该还是能干掉这么个怪物的。

“那么你的剑呢?”这话问出口我就有点儿后悔,因为我知道他的剑被灭绝师太收走了,然而再一转念,我又换了个问题,“以你的身手,要拿回被收走的剑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楚杨撇了撇嘴巴,有点儿尴尬的说道:“贫道之失,正因此事太过容易,贫道才想着,等到用时再去取剑。况且平日里与姑娘还是在校门之内的时辰多,带着剑在其内又有些行走不便。”

这倒也是实话,想他若是再敢来一回背剑入校,灭绝师太恐怕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那么现下怎么办?”

“简单,姑娘且与贫道去取剑就是。”他答的干脆,我一愣,未及点头便想起一事。

虽然说小区因为地域关系,人烟稀少,住户不多,但终究有着不下百人。

“那么在你拿到剑之前的这段时间怎么办?这里住着那么多人,难道就任由这东西胡作非为吗?”我一针见血的问道,这时,那个四层楼高的东西已经结出了双臂与头颅,就在我话音落下的刹那,忽然的向着我俩这边抬起了那个勉强可以被称为脑袋的东西,而后,藤蔓纠结而成的巨大拳头便砸在了我家所在的这栋建筑上。

慌乱间,我没反应过来就被楚杨抗在了肩膀上,跟着一起跃了起来,直直的飞向了对面的楼顶,隐约间的,可以听到一些啼哭与惊叫声,恐怕楚杨所谓的那个幻境,就算能掩盖表面,却也无法遮蔽实际发生的事故吧。

“只好随他们去了…”在空中掠过的时候,就听楚杨一边扛着我,一边淡漠的吐出这么一句话。

“你,你怎么能这样?你不是说自己已是仙身吗?神仙不时应该心怀天下苍生,拯救万物生灵的吗?”我倒着趴在他的背上,愤愤不平的说道。

“天下苍生?”带着我如两片白羽一般缓缓的落在了对面楼顶,他却在飘下时喃喃的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我难得的被扛着却老老实实没有挣扎,却这样诘问道。

他发出一阵诡异的冷笑,我一愣,便听他低声说道:“贫道奉命,只是保护姑娘而已…天地不仁,万物刍狗,生何哀,死何苦,苍生何辜,天下于我又何加焉?”

他说这话时,那怪物已转而又扑向了这栋楼,我恍惚的听着那段话,不觉的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生何哀,死何苦,苍生何辜,天下于我又何加焉?

“此物乃是奔姑娘而来,姑娘与贫道就此遁走,想来它也会弃了这里,跟随离开的。”见我伏在那里不言语,他叹了口气,轻声这般安慰道。

我更不答话,只是趴在他背上反复咀嚼着他话里的桀骜与悲凉。

他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

“走吧,我们去取剑..”良久,看我不再反对,他低声这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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