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到那栋熟悉的五层洋房时,许多人正端着各种东西从敞开的大型铁闸门进进出出,屋内那铺满大理石瓷砖的空旷大厅如今挤满了各种桌椅,道具,以及……

即使驻足于此,看到这副光景,我的内心依旧没有任何起伏,与那时听到大叔喊我回家时的心情一摸一样。

“回去吧。”大叔展现出鲜有的长者态度,严肃的神态令我心生畏惧。

“回……哪?”

我真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又或者,我是知道的。

深藏于潜意识中的答案影响了我,所以我才会如此害怕——

知道答案。

“你的老家。”

果然……

我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是紧绷身体,垂着脑袋,以乞讨式的眼神,无助的语气继续追问,“为什么?”

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是在害怕大叔会把我赶走罢了,不是因为跟汐的秘密,而是我要离开这个家族,离开这个让我重拾希望的幸福之地,唯有这件事,让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战栗。

被枪指着,汐陷入危险,那些曾经我以为将使我永生难忘的可怕事件,在这个提议,不,这个命令面前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

“好吧……”大叔深吸口气,语气艰难:“毕竟是我下的决定。”

我屏住呼吸。

“你的父亲……过世了。”

什么意思?

父亲什么意思,过世又代表了什么,这些我都很清楚,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时,我却迷茫了。

震惊?不。

难过?不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或情绪,不如说先前的恐惧也被一扫而空,现在我的心情与思绪就是纯粹的“无”。

而这种心情,延续到了登机,回国,归乡以及站在家门口的这一刻。

四年不见的家,还是跟离开时一样。

可是,又不大一样。

“……阿光?”

声音自正前方传来,那是位披着麻衣头戴白巾的憔悴妇人,我的母亲。

我很想说些什么,也应该说些什么,可我却连一声答复都说不出。

母亲,不,或者用妈妈会比较亲近点?

妈妈的眼眶红了,是出于伤心,亦或是重逢的喜悦呢?

大概两者皆有吧。

我本可以不回来的,大叔他们绝不会勉强我,这点我有自信。

事实上,回来这个我毫无感觉的“家”又有什么用?好不容易解决了所有事件,在我即将得到幸福的前夕,却为了这种事回到这里,断送幸福,我绝对是个无可救药的脑残吧。

我应该留在日本,留在汐身边才对的。

然而……

为什么……

有个声音,不是汐,不是大叔,不是任何人,就是个声音,它在告诉我,催眠我,洗脑我,命令我!

不回来的话,我就没有继续活下去的资格,我会非常后悔。

“嗯。”我注意不了周遭的目光与景色,径直迎上前去,站在妈妈面前——

抱住了她。

然后妈妈哭了,那个哭声是自我有记忆以来最凄惨的哭声,似乎包含了许多种情绪,犹如崩溃的水坝,所有的感情之水顷刻间决堤而出,以至于如果没有我扶着还有其他亲友的安慰,她会昏死在现场。

当我回过神来时已是深夜,中间发生了什么?我大概能记得些,跟奶奶还有其他亲戚的寒暄,说了点我的经历,安慰了他们,吃了点饭,休息了下。

即便到了这时,我的内心似乎还是没有特别波动的情绪,仿佛理解不了他们为何会哭泣。

爸爸的棺木横置在大厅右侧,遗像正对玄关大门,制冷棺木周围摆满了各式精心点缀过的花草,与我童年记忆时看过的棺木大不相同,眼前的这堆物体,更像七彩的舞台——爸爸的遗体,面带微笑静静地位于舞台中央。

妈妈和其他人说过,爸爸走的时候非常平静,就像睡着了般。

由于亲戚要守夜七日,家里的人员有限,所以众人轮班,即便是睡不着,也得闭上眼睛养生,否则肉体绝撑不到最后。

有人过世是一回事,其他人要替他完成葬礼并过好接下去的日子又是另一回事。

好在家族人丁兴旺,远方亲戚或爸爸妈妈的朋友会有些人来陪我们一起守夜,他们围绕在桌边大声聊天,吃着厨子不断送来的下酒菜,试图用热闹的气氛掩盖冰冷寂静的夜间灵堂。

但对我而言,这一切都太吵了。

我可以戴上耳机,通过音乐远离这些喧哗,但我却做不到。

原因?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一直跪在冰棺旁,依靠炉火的微弱亮度盯着那些花草。

按照规矩,爸爸出殡那天我得大哭大喊,可我却一点也不想哭,连悲伤的情绪都没有。

我问妈妈,哭不出来怎么办?

妈妈说,那可是你爸爸,怎么会哭不出来?

是啊,那里面躺着的可是爸爸,他死了,这么悲伤的事怎么会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膝盖已经麻木,炉火里的纸钱已成黑灰,我的双手本能地取来新的纸片,将其对折后往炉里丢去。

看着那团燃烧的烈焰,某些想法开始在脑中浮现,接近于问题的答案——

因为我已经记不起有一个父亲是什么感觉了。

自从小时候迎回那个偏瘫的父亲起,我就注定要遗忘这种感觉,否则我会嫉妒,迷失自我,甚至变得不像常人。

话说回来,跪在父亲棺木旁发呆的我,又算得上正常人吗?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父亲没出事前就会经常出差,然后从外地给我带回许多礼物,拼装玩具,机器人杂志,天文海报,好吃的洋快餐;在有限的住家时间里,也会陪我玩游戏机,教我木工,跟我去公园玩,有好几次还因为晚归而被母亲责骂。

啊……

是啊……

是个笨蛋父亲。

那天夜里的星空,我想起来了,那是跟笨蛋父亲一起看过的星空。

通过他买来的天文望远镜,在那个不眠的夏夜,对准夜空,火星,月球,我想看的神秘天体一目了然,隔着遥远的空间,仅仅依靠父亲的力量,我便能获得尽头的真相。

望远镜很厉害,不过父亲更厉害,比大叔还要厉害。

厉害的父亲有许多厉害的朋友,所以就算失去工作,身体偏瘫后,逢年过节也还是会有朋友来这个冷清的家中增添几分人气,就像现在。

我……

可以……

哭了。

双手撑在硌手的草席表面,麻木的膝盖逐渐恢复痛觉,肩膀承受不住沉重的脑袋,任凭额头紧贴在那些燃尽的灰烬上。

不是因为老爸过世而难过,我是在后悔……在生气!

对这个不负责任的笨蛋老爸,非常生气。

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正常的童年?

为什么……不再给我买玩具?

为什么……不再陪我看星星?

我想要这些啊!

你是老爸的话就实现儿子的心愿啊!

我好想要玩具,望远镜,还有那片星空啊!

死掉的话不就什么都做不到了吗?

为什么要死啊——!!!

一直逃避的东西,以最无可挽回的结局呈现在我的面前。

这个世界真是太过分了。

不过又很合理。

谁让我自己不去努力呢?

我之所以能那么快适应古河家的快乐气氛,之所以如此沉浸于其中,之所以如此羡慕,如此渴望那种家族。

是因为我明白那到底有多快乐。

而当我发现在故乡得不到这种快乐时,什么都做不到的我选择了最懦弱也最简单的方式——逃跑。

这样的我,没有资格给任何人幸福,也没有那个力量。

所以我回来了。

为了……弥补些什么,做到些什么。

“我回家了,老爸。”

至少,从这一刻起,让我这个不孝子磕头谢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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