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纳希雅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捧着一杯橙汁,焦虑地咬着吸管,现在距帕泽尔去镇上收集情报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

她已经换下了那件公主长裙,身上的这件是帕泽尔从他那堆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战利品中挑出来的(虽然他这样解释说,但费纳希雅还是不禁怀疑他是否有什么奇怪的收集癖)——很有女战士风格的栗棕色短上衣和裙甲,只有胸前和裙甲边缘镶嵌铁片,一条皮带束着纤腰,倒是很轻便灵活。

等人无疑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跟帕泽尔一起去,无论情形有多糟糕,总比这样无聊地干等着要好得多。当然,刚开始等的时候,还不算很糟糕,因为那时她饥肠辘辘,眼前是满桌美味的食物,而现在,一个填饱了肚子的人,面对一桌子空碟和残羹冷炙,自然变得很难熬了。

坐在对面的哈劳斯轻啜着一杯黑啤酒,试图讲个笑话或者说些什么来缓解这种尴尬,但不是很成功。

费纳希雅把头转向窗外,希望能看见帕泽尔的身影。镇子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寥落的两排建筑,镇外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几乎只能生长豆子,只有这种耐寒作物顽强地生长着。

他们所在的这座小镇位于哈伦哥斯伯爵的城堡脚下,在整个王国都算得上贫穷,虽然曾一度成为过往商旅的中转站,但是由于帕泽尔那家伙在博诺尼亚森林打劫过往大商人和大贵族而衰落了下去。只有往来于森林与村镇之间的猎户和为有钱人供应野味的餐厅,勉强撑起镇长和领主的钱包。

“帕泽尔去了好久诶……”费纳希雅没精打采地说道,打断了哈劳斯不大成功的笑话,她趴在桌子上,一边的脸颊在胳膊上压得变形,所以声音也变得怪里怪气的。

“谁知道?没准跟什么人接头报信去了也说不定。”哈劳斯话里有刺地说道,从帕泽尔的身上,他很清楚地感到了威胁,他离经叛道的个性更是使身为圣骑士的他感到非常厌恶。有时候帕泽尔一天和她说的话,甚至比离开王都后这四天他和她说的话加起来都要多,尽管这确实多少消除了她阴郁的心情,但他还是觉得他很令人讨厌。

他不清楚帕泽尔的目的究竟在何处,但是他可以肯定,这个突然加入他们的不羁侠盗,一定会阻挠他的计划。

“别轻易怀疑别人。”费纳希雅说道,说这话的时候她不禁感到自责。可她没得选,她这样告诉自己,这个想法至少让她感到安心一些。看见哈劳斯要继续说下去,她又说:“你不是也一样?我记得你曾经发誓,做一名圣骑士,四处游侠,不效力于任何王室。”

这句话出口费纳希雅便后悔了,因为哈劳斯沉默了,他低下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是,我是说过,”他抬起眼睛,“可你不一样。”

“我有什么不一样?”

哈劳斯再次沉默了一会,不过这次他没有回答,只是岔开了话题,“但我还是劝你提防一些。那个帕泽尔真的不像是什么好人,你不觉得在森林里——”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说我的坏话。”是帕泽尔的声音,他一边说话,一边朝他们走来。跟离开时相比,他的身上多了一件黑斗篷。

“你……你一直在偷听我们谈话?”哈劳斯的脸有些涨红。

帕泽尔摊手,满脸无辜地翻了个白眼:“没有,我猜的。看来,是真的。”

“好了好了,”费纳希雅拉了拉咬牙切齿的哈劳斯,然后看向帕泽尔,他的身上并没有战斗的痕迹,“我们还以为你遇上了麻烦。说说,都打听到什么了?”

帕泽尔身子前倾,双手支着桌子的两角,一副好像知晓很多似的做派。“我有三个坏消息。”

“说吧。”费纳希雅深呼吸了一下,整理整理心情,虽然她早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但还是感到种种不安涌上心头。

“第一个坏消息:新摄政王贝狄威尔,宣称公主杀死了国王,畏罪潜逃,正在全国上下通缉你呢。”他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令费纳希雅不禁感到一阵寒意,“而且赏金诱人。”

不过,这个倒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的。而且,她不相信贝狄威尔会拿出比皇家宝库的钥匙更高的价码。

“第二个坏消息:御前大剑师理查特纳尔拒绝为贝狄威尔效力,被新摄政王处死示众。”

“这个混蛋!”哈劳斯链甲手套包裹的手狠砸了一下桌面。

理查特纳尔……她的导师,这位智慧而耐心的导师曾教会她如何激发力量,他和蔼、热心、充满故事。

她的眼泪瞬间盈眶。

“别哭,等我说完。”帕泽尔看了一眼费纳希雅,无奈地说道。待费纳希雅连做了几次深呼吸,调整了情绪之后,他才继续说道:

“第三个坏消息:哈伦哥斯伯爵同意见你了。”

费纳希雅还含着泪的大眼睛充满惊讶地看着他,站起身,“这算什么坏消息啊?那我们走吧。”她说着,抽了抽发酸的鼻子。

帕泽尔一笑,解下身上的黑斗篷,轻轻一抖,突然披到她的身上。他帮她系好斗篷的系带,然后伸手理了理斗篷下凌乱的衣领,脸近乎暧昧地朝她靠去:“不过条件是,你必须穿成这个样子。”

帕泽尔大胆的举动使哈劳斯不禁发作,他伸出剑柄抵住帕泽尔的胸口,目光瞪着他,“你再靠近一点,我就发动圣光之力。”

帕泽尔嗤声一笑,直起身体,伸手掀起她的兜帽,兜帽扣下,遮住她的脸颊和黑发。

“穿成这样……有什么啊?”费纳希雅咬着嘴唇转过头去。

“意思是,这事多半是办不成了。”帕泽尔淡淡地说。

见费纳希雅眼中仍然满是疑惑,哈劳斯解释说:“就是说,他不希望被看见自己会见过你,不想和那个篡位的混蛋彻底划清界线。不过,也许他会改变主意的。”

“哦。”费纳希雅低下头,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刚刚自己确实脸红了。

“还有一件事。”帕泽尔神秘兮兮地说道。

……

“还有一件事。这也许就是你那位骑士同伴刚才被我打断时准备说的内容。在森林里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你们,这家伙,算是有点脑子,他在你们逃跑的路上,还不忘派手下的魔法师在路上布设陷阱,阻挡追兵。但是,敌人仍然袭击了你们,甚至就在魔法师布好陷阱后不久。这说明什么?”帕泽尔顿了顿,“因为敌人是从北面来的。而博诺尼亚森林北方,正是哈伦哥斯伯爵的领地。”

所以那骑士口中“想要她死”的主子,或许就是她一直寄望的伯爵本人。

二十分钟后,费纳希雅披着斗篷,想着帕泽尔最后说的这句话,与帕泽尔和哈劳斯一起,跟随着城堡侍从进入哈伦哥斯堡的高墙。身后响起一阵链条声,沉重的铁栅栏门落了下来。

哈伦哥斯伯爵接见费纳希雅一行的地方并不是城堡大厅,而是一间狭小的会议室,室内陈设除了一张桌子之外,只有几把椅子,当然,这房间小得再也放不下其他的摆设。椭圆形窗格是铅制的,透不进多少光来,昏不见光的房间散发出一种难闻淡淡的霉味,在墙上火把的蒸烤下显得更加难闻。

这情形,倒像是一场密谋。

伯爵坐在桌后,挥手示意带路的侍从和卫兵先出去,待大门关上后,他才蠕动了一下嘴唇,说道:“坐吧,费纳希雅殿下。”

费纳希雅除下兜帽,点头致意,坐到了伯爵对面。出于等级尊卑的教育,哈劳斯没有坐,只站在费纳希雅身后。帕泽尔倒显得颇为自在,直接坐到了费纳希雅的旁边,翘着双脚搭在了桌子上。

“费纳希雅殿下,新摄政王正在全国通缉您,现在任何帮助您、哪怕仅仅是会见您的行为,都会引火烧身。”

“这正是我来见您的原因,您是父王生前的挚友。”

“如果不是这样,我也根本不会见您。”

“那么,您一定会帮助我的,对吧?”

伯爵有着一双浑浊的眼仁,看着她,沉默,他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费纳希雅感到这种沉默让自己的心忐忑地跳个不停,“我可以保证,复国之后给您……”

“对不起。”这句话伯爵说得很轻,却若有千斤之重。“我帮不了您,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求您,看在我父王——”泪水在眼中打转。

“够了,费纳希雅。”这话来自身边的帕泽尔,“你还不明白吗?伯爵大人是害怕引火烧身。”

“为什么?为什么从那天开始,所有人都变了……以前那些以不同方式笑着对我的人,一个个都好像换了面孔,冷冷地,或内疚地,跟我说‘对不起’。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说着,泪水在脸颊上纵横,话语不断被抽泣的声音打断,似乎要把这些天来所有的痛苦都宣泄出来。

哈劳斯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恨恨地看着帕泽尔:“土匪!你懂什么!”

帕泽尔只是一笑,站起身说道,“这就是现实。王与臣之间,本来就不存在什么情谊,有的只是利益。一个失去了一切,只剩下个名头的流亡公主,又有什么本钱赢得支持呢?我们走吧,谁也不靠,只能靠自己。等有一天你强大起来,那些‘墙头草’自然如贱犬般跪在你的脚下。”他伸出手,拉她站起来。“我们走吧。”

“等等。”伯爵突然说道。“我帮不了你们,但是有一个人可以。”

“是谁?”费纳希雅一边擦着颊上的眼泪,一边问道。

“汤玛士元帅。他拒绝服从新摄政王,带骑士团出走,决心找到您查出真相。”

“这还不是一样?跟没说有什么区别?”帕泽尔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还有一个人,”伯爵说到这里,突然有些犹豫,好像要咽下刚到嘴边的话似的。“他了解你们的敌人,那个强大的魔灵。”

费纳希雅俏嘴微张,对伯爵知晓魔灵的事略表惊讶。

伯爵继续说下去:“他叫马克西姆,是镇子里的牧师,是一个隐居多年的灵魂巫师。”

灵魂巫师这个职业,费纳希雅还只是在童话故事里听过,无论在什么版本的传说之中,他们都是恐怖和邪恶的代名词,据说他们有着控制灵魂的神秘力量,与恶灵鬼魂为伍……

“你拿着这个,去找他,他看到自然会明白的。”伯爵的话打断了她恐惧的想象,费纳希雅接过伯爵放到桌上的东西,那是一枚戒指,刻着四叶草的图案。

“谢谢。”她道了谢,把戒指攥在手心里,重新戴上兜帽,走了出去。

哈劳斯目光复杂地看着伯爵,浅鞠一躬,也退了出去。

走出门之前,帕泽尔回头斜睨了哈伦哥斯伯爵一眼,脸上不屑地一笑,耸了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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