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采用每代只把家业传给主要继承人,其余子女以家主偏心程度获得一笔或多或少的金钱后即自行独立的传承方式,已有八代近两百多年历史的桐野主家传承到上一代时,依旧只有四个人。

家主桐野朔养母身份的桐野柊,入赘的桐野玉之助,两人的亲生女儿桐野响子,还有五岁时被从路边捡回去收养的桐野朔。

此外还有一个彼时才刚刚留学归来,还未成家立业的桐野汐借住,她是小桐野柊十多岁的妹妹。

原本还算和谐的一家人,在一年前桐野柊车祸而亡后瞬间破裂。

当时律师宣读了她早年留下来的遗嘱:桐野家及桐野商事的所有财产、股份全部留给桐野响子,成年前公司由桐野玉助和桐野汐代为主持。

而桐野朔的处置是被特别提及的:除了一份丰厚的保险赔偿金外,他被要求不得继承任何桐野家遗产,成年后即时移除户籍。

在由当时近百人的吊唁队伍发出喧嚣声中,桐野朔完全听不清别人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桐野玉之助的那句话:

‘捡来的,终归是捡来的。’

对于那个相貌清秀温婉、性格天真烂漫的短发女性,桐野朔是爱是恨,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至少他不反感那份遗嘱的内容,毕竟自己只是外人,就算一分不得桐野朔也没有意见——如果遗嘱的制定时间,不是在十年前,他刚刚被收养的那一天的话。

因为那个时间证明,在桐野柊将他收养的那一天,就做好了将桐野朔赶走的准备。

这个发现令桐野朔记忆中,那个温柔又天真、让人感到温暖和安心的笑容,突然变得模糊起来,甚至像触发了恐怖谷效应的逼真人偶一样,令人感到恐惧寒冷。

——她对我的那些温柔,那些温暖,那些微笑,那些亲近,原来其实都带着防备吗?

或者说,会不会干脆就是考验?

是不是,只要自己露出了一点要和桐野响子争家产的异心,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再次把我赶走遗弃?

是不是,在我为那份温暖而暗中感动和流泪时,她其实都在心中嘲笑着自己的幼稚和无知?

还有,那笔保险金算什么呢?

遗弃小狗小猫时顺手留下的一碗狗粮猫粮吗?

明明知道这不合理——

因为如果桐野柊真的这么想,那她为什么不干脆一开始就把桐野朔送走,而非要收养到家中来呢?

而且,对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演习演十年,这个难度再怎么说,未免太大了。

——但桐野朔却始终难以释怀。

因为这个发现,让他回忆起了自己被遗弃的那个冬天——那是桐野朔的五岁生日。

彼时,自己的亲生父母第一次带经常住院的他到游乐园、第一次给他买了生日蛋糕、第一次在生日歌后,摸着头祝福他‘努力吃饭、健康长大、不再生病,永远幸福’……

然后,他们就借口上厕所和买饮料分别离开,就将把桐野朔遗弃在了凛冬的游乐园前。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女人离去时噙满泪水的双瞳、一步三回头的犹豫,以及他们选择在游乐园这个人流十分密集的场所,而不是在那个偏僻出租屋内离去,还有特意留在桐野朔的各种厚棉衣和零食,都证明他们不是电影小说中描述的那种狠毒无情的父母。

相反,为了让桐野朔在冬季街头上活得尽可能久,他们可以说是竭尽全力地做了各种准备。

有时,桐野朔会不禁猜想,也许当时他们其实一直在远处遥遥观望,直到自己被桐野柊捡走才离开。

但这种才能又很快停止——

因为那意味着,他们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在路边哭得声嘶力竭,在四处寻找时摔得头破血流,在被野狗追咬时喊着‘爸爸妈妈’……

用这个逻辑类推,也许桐野柊也是这样的人——正因为她并不冷酷。

所以才会因为担心自己会太心软,伤害了女儿,桐野柊才回在第一天就用确立遗嘱那样的方式保护桐野响子。

但这样得出来的结论却更令桐野朔感到心神恍惚——

那对父母为他做到了一个父母所能做到的一切——除了留下来继续做他的父母。

而桐野柊也给了他一个母亲对孩子尽可能多的爱——除了真的把他当成亲生孩子一样去爱。

他们都一样。

虽然尽可能地爱着桐野朔,却都在最关键的那一刻,选择了自己,和其他人。

这不能算是抛弃,但那种感觉,就像被人骗着吃下一块蛋糕。

这蛋糕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香甜的奶油、松软的蛋糕、可口的水果,令人心神愉悦沉醉。

唯独那百分之一,是一根尖细钢针,而且是吞下后才能发觉的钢针。

将口腔刺得鲜血淋漓,将心肺扎得百孔千疮,将肠胃搅得血肉模糊。

很久以后,桐野朔才找到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式。

那就是感恩——

感恩那对父母没有打掉自己。

感恩他们没有在自己诊断出病症的第一刻就将他遗弃。

感恩他们选择在游乐园遗弃自己,而不是将他淹死在偏僻出租屋的浴缸里。

而对于桐野柊,则感恩她将自己从冬季深夜的街头捡回。

感恩她让自己免费吃住了近十年。

感恩她遗嘱中没有要求自己立刻净身出户还有还债。

所以桐野朔总觉得是自己欠他们的。

——说到底,他们不是不爱自己,只是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爱而已。

这很正常,人性天生就是自私的。

问题不在他们,而在自己。

在于真的相信了幼年病危时,“爸爸妈妈会永远陪着你”这句话的自己。

在于真的相信了被收养时,‘我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去爱’那句客套话的自己。

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

唯有这样想,桐野朔的心灵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

否则又能怎么样?

他们毕竟对自己有养育之恩,他桐野朔又能再强什么呢?

在两个月前,早已出轨准备再婚的桐野玉之助终于忍不住要篡取桐野商事控制权,并且逼迫桐野响子与人联姻时,桐野朔用窃听获取证据+假证据匿名举报+挑拨离间的组合拳,逼得他在变相流放和监狱中,二选一。

黄雀在后地拿到了桐野家所有资产后,他又全部丢给了桐野响子名下,并由桐野汐代为保管。

当然,这一切都不为别人所知,外界都以为这是桐野汐所为。

舍弃价值近百亿资产,只为了让桐野朔能在桐野柊的灵位前说那一句。

“我不欠你了。”

——既然你最在意的是你的女儿,我保护了她,就当还清了这几年的恩情了。

然后,他就在一个深夜,带着从桐野玉之助那里坑来的不义之财,默默离开了桐野家,抛弃了过去的一切。

这就是系统出现,和遇到冢原七海前,名为桐野朔这个人的全部人生。

此时,玄关大门忽然被打开,声音打断了桐野朔的回忆。

那娇俏人影,是冢原七海。

“啊,你也在呀,”很自然地走到厨房,冢原七海给自己倒了杯麦茶,雀跃快从欢快的脚步和脸上溢出来,“回得这么早?”

“……中彩票了吗?这么高兴?”

如果是平常,冢原七海也许会注意到桐野朔语气的异常,但现在只要一想起自己点破奸情时,眼前那场撕逼大戏,她就忍不住笑出声。

“没有,我想起了高兴的事。”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