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环五金店,重庆火锅,家常饭馆,民生超市……

驶入老旧破败的道路,郁逐自小走过无数次的街道两旁,熟悉的摊贩店铺从眼前一个个闪过。

临近晚饭时间,辣椒下油锅的炸裂噗呲声,砧板上菜刀规律的笃笃切菜声,咕噜咕噜冒泡的排骨汤,各家厨房的炊烟在昏沉的霞色中散开,杳杳一缕,勾连成每一日常见的人间烟火。

零星几盏亮起的白炽灯,照在车窗上,光点如流星一般拖曳着划过。

郁逐靠在窗边,看见了远处小区门口,那棵高大伫立的香樟树。

墨绿的叶片上铺开薄薄一层霞光,长短各异的七彩锦带系在粗壮的树干,在风里嗒嗒作响。

心口微微发烫,长久以来悬于空中的期盼,兀地重重砸落,脑海里所有思绪如同一根无止境的蛛丝,细细密密,紧紧缠绕在身体的每一处,郁逐一时有些无法呼吸。

欣喜,期盼,紧张,愧疚,后怕……

胡乱的情绪像一团打结的毛线,理不出任何头绪。

有什么难言的话语堵在胸膛,连抬手的力气都消失干净,郁逐指节绷得泛白,向来平静的脸庞多了分无措的茫然。

生动得让人心疼。

阮素华再一次按灭亮起的手机。

车辆缓缓驶过那棵香樟树,树木枝叶独有的香气倾泻而下,郁逐轻轻动了动手指,攥紧手心早已被揉皱的纸条。

好久不见,爸妈……

好久不见。

晚风微凉,车辆无法再向前行驶,停在了楼道入口的不远处。

郁逐在车内抬起头,看见了自家阳台的那盆波斯菊。

傍晚清风徐徐,那盆波斯菊开得正盛,花枝蓬勃生长,高出花盆后垂落在阳台外沿,紫红色的花瓣在暮色里显得苍凉,黄色的花蕊增添一点亮色,翠绿纤细的花枝迎风招展。

过往足以吞噬一切的巨浪,在这一刻被抚平。

像春风拂过大地,冰雪消融,万物回春,黑暗里的事物被依次点亮,郁逐身上的冷意一点点褪却,他转身看向阮素华,无声开口说道,

“谢谢。”

笑容真诚热烈。

很让人怜爱。

阮素华微微一笑,“那我们现在下去吧,羲和。”她伸手越过他,准备为他开门。

淅淅沥沥的水滴忽然落在车前,打湿了一小块空地。

郁逐止住阮素华的动作,抬头看着阳台。

一个身形略胖的中年女人,正提着水壶浇花,之后又开始收起身旁晾起的衣服。

“怎么了?羲和有些紧张吗?”阮素华同样看见了那个女人,若无其事地问道。

郁逐心下一沉,没有回应。

他不认识她。

对方也不是家里的亲戚。

自从外公去世后,除了父母以外,他在这世上再没有其他的亲人,对方这样堂而皇之出现在自己家里,让他没由来地心上一跳。

“羲和,没事的,我们下去吧。”

阮素华抬起手,推开了车门。

小区里,在外打闹的小孩已经回家,除了他们外,也并没有其他人走过。

郁逐站在楼道前,看了昏沉欲坠的天色,送开手里紧攥的纸条,等阮素华替他捋好额前的碎发,才被她拉着手走进楼道。

寒意渗骨的风经久不变地吹拂,灯光昏暗,两人的呼吸声在空荡冷清的楼道里清晰可闻。

“羲和,不要紧张,只是太久不见,他们不会怪你的,而且还有我在,我会帮你解释清楚。”阮素华的声音很轻。

“今晚你可以留在家里,其他的事,我明天会来找你,毕竟藤野先生那边……”

“羲和,如果我今晚留在这里,会不会太冒昧了?”

她仿佛什么也不知道,说着话,停在了门前,屈起手敲门

“咚咚——”

“咚咚——”

“来了来了,谁啊?今天早上出去怎么又没带钥匙。”门内传出中年女人的声音。

郁逐在阮素华身旁,沉默地垂下眼。

“咔吱——”

门被拉开。

明亮的光线霎时照亮两人脸庞,阮素华并没有受光线影响,温和的笑容分毫不变。

“谁呀?”

中年女人逆着光,声音浑厚有力,厨房里带着蒜香的油烟飘出来,郁逐再一次像被一把利刃穿透,僵硬地站在原地。

阮素华脸上也浮现起一丝惊讶。

“不好意思,郁逐的父母不在家吗?你是他们的什么人?”

“什么什么郁逐,我不认识,没听过。”中年女人脸上是同样的狐疑。

“你找错人了吧?”中年女人向后退开一步,门内的布置整洁简约,温馨又舒适,只是没有半分记忆里熟悉的痕迹。

“找错人了就走吧,我还在炒菜呢。”

“不好意思,但是郁逐的父母之前确实住在这里,现在既然是你们住在这里,那我们能冒昧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吗?”

“早就搬进来了,好了好了……”

“方便说一下具体……”

“好了好了……没事就走吧。”

厨房传来的糊味越来越重,中年女人匆匆说完话,砰地一声关上门。

他们被猛地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门外陷入无声的黑暗,片刻的安静过后,阮素华划开手机屏幕,紧紧握住郁逐的手,“羲和,事情好像出了些变化,你的爸妈现在不住在这里,但今天太晚了,我们先回酒店,明天再过来好吗?”

一点莹亮的光照在郁逐身上,他看着同往常并没有差别的阮素华,轻轻点头。

走出楼道,常在这片空地与人下象棋的王二爷正坐在塑料小凳上摇扇子,扇子是便宜的塑料扇,被人连带着传单一起塞进怀里,印着些夸大虚实的广告语。

看见楼道里走出的两人,王二爷手上的动作时断时续,最后停住。

“是……郁家那小子吗?”

“小郁?是小郁吗?”

阮素华安抚性地向郁逐笑了笑,向他示意不用担心,上前一步温和有礼地开口,

“爷爷,能问一下住在这里三楼的那户人吗?他们是新搬进来的,那您知道之前住在这的人搬去哪儿了吗?”

“你是说郁家夫妻俩啊?不知道他们搬去哪里了,很久前就搬走了,他们没和我们说过要搬去哪里。”

“好的,谢谢爷爷。”

两人说话间,郁逐站在原地,看着那盆被灯光照亮的波斯菊,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羲和,”阮素华走回郁逐身边,说,“还是没有问到你爸妈搬去哪里了,我们先回去,明天再过来看看好吗?”

郁逐沉默地走到车前,拉开车门准备上车时,王二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论怎么样,人都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郁逐坐在座椅上,手心的纸条彻底破碎,阮素华为他系好安全带,车窗缓缓向上挡住了窗外蔓延进来的夜色。

夜幕如期而至,豪华的商务车如同来时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驶离了西环北一。

晚风里,那盆开得正盛的波斯菊,在阳台上兀自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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