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不好,人如果太现实了,难免就会不开心。”伊芙说。

神向世人承诺,只要他们愿意成为洁白的羔羊,不去作恶,就能死后复生,在使者的引导之下,去往祂创造出的乐园。而到了最后,承诺者与被承诺者同时归于沉寂,死者安详地离去,最终化作一抔尘土,徒留生者哀伤。他们对新世界的存在深信不疑,却又不知其胸中郁结为何无处抒怀。

终结之日让人期盼已久——他们羡慕死者了却现世的苦难,去往新的极乐世界,但与此同时,他们又极度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毕竟努力活着——是生命最原始的本能。

愚者在空口无凭的承诺中得到了一生的满足,但清醒之人却劝说他们回归理性,将他们拉向现实的深渊——在这群笃信者看来,无神论者就是一群土匪,他们抢夺了别人的幸福,并撕了个稀巴烂,最后所有人都无可依托、郁郁寡欢。笃信者并非甘愿愚蠢,他们只是希望沉浸在虚假的满足之中,浑浑噩噩地过好一辈子,死时面带笑容。

“我宁愿不开心但清醒地活着。”坦多夫说,“我更希望自己能够清醒地思考,走完自己的一生,而不是由一个虚构出来的人过来告诉我,他要替我的人生兜底——这不是真正的活着。人的问题只能由人自己解决,人生绝不是跨过天堂大门前的一场考验。”

伊芙点了点头,却又叹了口气。

在来到克利金之后,伊芙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这里仿佛是一个同时涵盖了宗教道德与差序格局的社会,大部分人都相信有神灵的存在,重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在沸蒙城,即便没有多少人懂得法律,也没有遍布街道的监控设施,但人们却依旧能够很好地遵守社会秩序。他们相信,始终有一双无形之眼在凝视着地上每一个人——好人会有好报,坏人终将受到惩处。神是全知全能的,人人都敬畏祂的能力,神不是死板的摄像头,不会被人钻空子做坏事。

有神论的世界,是一个神为人类负责的世界,而在无神论的世界里,人要为自己负责。

当道德的约束越来越浅薄,似乎法律就成为了人们行为的底线。他们习惯以功利主义的思考方式强调某些行为会给自己带来如何巨大的收益,却从不反思这种“并不违法”的行为会对别人产生怎样的危害。由此,在一个无神的世界里,最大的风险就在于——有些人可能会倾向于认为,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才是社会文明的常态,人们心安理得地踩着别人的脑袋向上攀爬,在不当的竞争中逐渐失去同理心。他们总认为老实人活该倒霉,犯错者死不足惜。而富人的消遣也不再是打猎与收藏——敛财成了他们的主要消遣——他们乐于参与这场有史以来规模最庞大的游戏。就像一只饕餮巨兽一般,给他们带来满足的不是胃,而是嘴,他们贪得无厌,需要一直吃下去,直到将世界化为荒芜、自身也毁灭时方肯罢休。

但无论如何,人必将抛弃神独自存在。在灾难般的发展过程中,牺牲与错误都是在所难免的,不管怎样,一切困难都需要得到解决。而在最后的最后,人类还是会面临他们自己的问题:要么学会互相理解,和谐共处;要么各自隔绝起来,永不侵犯——前者不切实际,而后者……可能是一条绝路。

坦多夫将手中的琴举了起来,横在了正在盯着火堆愣神的伊芙面前。

“在烧掉它之前,你可以弹一曲吗?”坦多夫请求道。

“要我弹什么?”伊芙接过了琴。

“渡湖的米昂米诺。”

“你没在开玩笑?”伊芙抬起头,看着这个高个子,“在这种场合下弹这种曲子,你确定我不会被人打一顿?”

“要是在以前确实有可能。马可曾经怂恿过埃尔坦辛,在一位战友的葬礼上弹了这首曲子,结果就挨了一顿胖揍。”说起这段往事时,坦多夫的脸上浮现出了怀念的笑,“埃尔坦辛喜欢这首曲子,别人都知道,而且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伊芙坐在一根敦实的圆木桩上,将琴横在腿上,试着拨动着琴弦。

只有在演奏者心情激昂之时,曲子听起来才会充满力量。《渡湖的米昂米诺》是一首轻快而明朗的曲子,伊芙需要先试着酝酿一下情绪。

事实上,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毕竟听拉宁格夫说过,坦多夫也是“没正形儿三兄弟”其中之一,说不定对方是在骗人呢?

清脆的琴音在呜咽的火焰声中响起,伊芙故意放慢了弹奏的速度,使得这首克利金传统曲子有了别样的味道。

隐约之间,有人听到了这似曾相识的旋律,他跟着这旋律哼唱了一阵,才恍然想起这曲子是什么。他看着身旁的伙伴,两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是莞尔。

“嘿,姑娘!”有人朝这边招手。伊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琴声戛然而止。她望向喊话者,却见此人面带微笑,对她说道:“别停下,大胆地弹,让我们唱一曲!”

得到肯定之后,伊芙也放松了下来。她翘起一条腿,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重新弹起这首曲子,这一次是正常曲速。

这曲子的确有些太欢快了,引得不少人朝着这边望来,伊芙被他们看得心里发虚,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弹下去。前奏的时间在煎熬中显得有些漫长,而当眼前的几位骑士一同唱起歌时,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

克利金人离不开音乐。他们有朗朗上口的民族歌曲,也有能登大雅之堂的宏大歌剧。他们将不同的情绪记录在了旋律与节奏之中,再将歌声代代传唱,直至未来的远方。亡国者的子嗣、流浪的部落人、落魄的贵族、善战的蛮子……曾经支离破碎的西海岸最后融合在了一起,成了如今的克利金共和国。人们互相舔舐着伤口,回忆过去经历过的苦难,严肃却又欢快地活着。

《渡湖的米昂米诺》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米昂米诺是西海岸神话中出了名的讲笑话好手,有一回,他与船上的众人一起渡湖,拗不过众人的邀请,于是在船上讲起了笑话。由于他的笑话太好笑了,众人都被逗得前仰后翻,船夫笑弯了腰,船在湖面上直打转;天上飞过的大雁听到他讲的笑话,不禁张大了嘴,嗷嗷地叫着掉进了湖里;水里的鱼儿听了他的笑话,也都高兴得窜出了水面,跳上了船的甲板,扑腾来扑腾去;后来,岸上起了风,太阳被云遮蔽,湖泊听了他的笑话,咕噜噜地冒起了泡。水面逐渐沸腾了起来,吞噬了米昂米诺所乘坐的那艘船,将大笑不止的众人卷进了深色的湖底。

坦多夫也在随着众人一起唱歌,还喝了些酒。临末了,他不禁感叹道:“瞧船上这些不知死活的笨蛋,克利金人和他们多像!”

这句话竟还得到了在场许多人的大声应和——他们可能都喝醉了。

最后,伊芙在坦多夫的授意下,将那把琴扔进了火里,看着这把旧弦琴变成一堆沉默的灰烬,她的心里还有一丝不舍。

“埃尔坦辛说过,要是他死了,一定要把这破琴烧了还给他,但那支口琴可以留给我们。”坦多夫的语气有些伤感,“可谁会要这泡了老男人口水的玩意儿?”他将口袋中的一个小物件顺手扔进了火中,溅起了大片的火星,“都拿走吧!”他潇洒地挥着手,深色的瞳仁随着火光跳动。

这位自称“严肃对待生活”的无神论者,最后还是有些情绪失控了。

天逐渐黑了下来,火熄灭了,留下了灰白色的一团。有人拿着鹤嘴锄,将那些无法烧净的大块骨头敲碎、碾成片状,再装进深色的瓮中,写上名字。克利金人相信,战死者的灵魂将会随着烟尘冉冉上升,变成灰色的乌云,而等到他们的骨函安葬之时,第一场雨将会带着亡者的灵魂,回归墓穴之中。届时,他们将会带着生者赠予的礼物,告别纷乱尘世,前往充满鸟语花香的冥界之土。

第二日上午,伊芙便跟随督战队与一众学员们离开此地,目的地是来时的传送点。他们与拉宁格夫的小队分道扬镳——骑士们将会前往席泽昆城,把押送的犯人交给当地法庭,然后由法庭来给他们定罪,并决定他们的去留。

分别时,两边的人群都在朝对面挥手,喊着那些刚认识不久的人的名字。

“再见啦,小白兔!”马可骑在马上,朝伊芙挥舞起了手臂。他紧锁着眉头,看起来颇为舍不得,这让伊芙心里也不大好受。可惜马可不是俊男美女,伊芙碍于面子,只是笑着朝他挥着手,没有说任何话。

分别的一刻并不拖泥带水。伊芙一行人背着行囊,步行着离开了此地。岔路口处的雪地上,最后只留下两排深深浅浅的足印。他们因此次剿匪任务相遇,而彼此分别之后,不知下一次相见会是何时、会在何处、以及都会有谁。

通过传送阵后,伊芙一行人终于回到了舒伦堡北部的冰湖之上,洁净的湖面在阳光下显得耀眼而美丽。只是身边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实在是有些煞风景——由于俄略金和庞瑟夫都不在队伍中,督战队的小年轻们在调试传送阵时就有些缺乏经验,似乎有些用力过猛。

舒伦堡还是老样子——这是自然,毕竟他们也只是离开了两三天而已。

少了一众骑士的欢闹,舒伦堡冷清了许多,而实际上,这才是舒伦堡原本的样子。

伊芙一进大厅,便看到爱恩默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正在系衬衫领口的扣子。伊芙几乎是本能地钻到了墙壁附近的桌子底下,十分抵触和他碰面——只是这种行为实在是太没礼貌了,不知南芬看了会作何感想。

爱恩默朝桌子这边看了一眼,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伊芙松了口气,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大腿,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爱恩默刚才是从女仆人露美茜的房间里出来的,而伊芙的房间就在隔壁。阿万娜此时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低着脑袋,原本麦色的脸颊上现出了一抹绯红。

伊芙脱下身上脏兮兮的外套,挂在了门口的衣帽架上。

“刚才隔壁是不是很吵?”伊芙随口问她。

少女仿佛如梦初醒,她猛地抬起脑袋,脸上浮现出了惊喜的笑容。

“他们刚才好像是在……”阿万娜手忙脚乱地比划着,她不知要怎样用克利金语解释刚才发生在隔壁的事。

“我知道,不用管他们,咱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伊芙仰头躺在床上,一说起这件事,她便觉得浑身舒畅。

在上午赶路的时候,学员们聚在一起商量了返程的计划,伊芙也参与进了话题。她打算与其中几人搭了伴,以便能够尽快返回波云庄园——一想起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假期,她就非常恼火。

赫顿将军穿着一身灰色的棉长衫,靠着廊柱坐在房屋东侧的木质台阶上,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手中点燃的骨质烟斗,一只脏兮兮的长毛老狗匍匐在他的脚边。正午的斜阳照在他的身上,而他的脸则浸在屋檐下的灰蓝色影子中。

伊芙路过院子,她看到了这位老人,脚步一滞。赫顿朝她招了招手,少女便小跑着来到了他的身前。阳光落在她白皙的脸蛋上,明媚而透彻。

事实上,伊芙也很想见赫顿一面,不仅仅是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还是想将那枚戒指还回去。

“怎么了,不喜欢?”赫顿看着那枚躺在她手心上的戒指,皱着眉疑惑地问。

“我只是觉得这东西太珍贵了……”

“正因为珍贵,才有送的价值。”

“但……我怕我会让您失望。”

“怎么说?”

赫顿的眼中透漏着关切,他的语气很温和,这让伊芙心中有些愧疚。

“我可能不太适合当骑士。”伊芙还是将心底的话说出了口,“您赠予我这枚戒指,是对我寄予厚望,但我……”

赫顿突然笑了起来,他摆着手没让伊芙继续说下去。老人好像并未生气,他反而显得有些开心。

“那就去做你喜欢的事。”赫顿说话慢条斯理,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以前我就一直被洛德埋怨,现在我可不想再被他的女儿埋怨下去。你知道洛德年轻时怎么对我说的吗?他说,做皮鞋比领兵打仗有意思多了——呵!”

赫顿晃着脑袋笑了起来,伊芙也陪着他笑。伏在地上的老狗慢吞吞地抬起脑袋,望了两人一眼,又枕着自己的耳朵,趴回到了地面。

“我就是从这条路走过来的——也确实没什么意思。”赫顿安慰着眼前的小辈,“我们老一辈吃苦耐劳,也就是想让后辈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放弃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哪家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所以你千万别有负担,这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见面礼——你瞧我一个老头子,也没什么能送给你的,就只有这东西拿得出手。”

但无论赫顿怎么劝,伊芙最后还是将戒指还给了他。

怀揣这样一件东西,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就像欠了一笔巨债。

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赫顿的心情有些复杂。他靠着身后的墙壁,望着远处的朦胧雪峰,又陷入了老年人那独有的半梦半醒状态。

一星期后,骑士团顺利到达席泽昆城。

房门被打开。伦诺莎抬起脑袋,看着这位军官装束的男人坐在自己面前的椅子上。此时,她手上戴着一副镣铐,贴着墙壁坐在这间狭窄的禁闭室中。

“您好?”伦诺莎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也不说话,于是主动和对方打了声招呼。

“你祖父名叫斯米尔罗?”男人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着。

“大概不是。我从没说过这个名字。”少女摇了摇头,表现得有些茫然。

“嗯,他没向你提过他的真名。”

“我完全不知道。”伦诺莎摇了摇头。

霍黎恩摘下帽子,放在了身旁的小桌上。此人一生戎马,行为举止不怒自威,伦诺莎有些经受不住他的锐利目光,便低下了脑袋,不安地揉搓着双手。镣铐上的铁链碰撞着,发出细碎的轻响。

“我是霍黎恩·吕格蒙克,骑士团的一位副团长。”他说道,“你现在有两条路可选——一,在深邃湾的特殊监狱里服刑;二,改邪归正,以后跟着我走。”

“我愿意跟着您。”伦诺莎当即回答。

霍黎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既不说好,也没说不好。

“如果有选择,我也不想待在那种地方。”伦诺莎举起两只戴了镣铐的手臂,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父亲和祖父都是恶人,他们死有余辜,我愿意痛改前非……”

“你知道他们两人死了?”霍黎恩挑了挑眉。

“还在路上的时候,很多人都在谈这件事,我听到了。”伦诺莎将双手放回腿上,眼睛有些发红。

“我刚才还在想,要怎么对你说这件事。”霍黎恩叹息了一声,“孩子,你不恨我们?”

伦诺莎垂下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低地说了一句:“不恨。”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抖。

“你叫什么名字?”霍黎恩问。

“伦诺莎。”少女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另一个名字,是后来别人给起的,叫——穆兰涅。”

“穆兰涅。”霍黎恩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冬季之风,人如其名。伦诺莎这个名字不要再用了,你以后就叫穆兰涅。”

“我真的可以跟着您离开这里?”

“当然,不过也有代价。无论你是因为什么原因犯的错,罪行都不可能一笔勾销。”

“我愿意赎罪。”穆兰涅连忙说。

“骑士团中,有四个人因你而死。”霍黎恩说完这句话后,沉默了很久。穆兰涅低着脑袋,一言不发,一滴泪水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开春之后,你要跟着骑士团的人一起去往四名死者的故乡,将骨灰亲自交给他们的亲人。你的身份可以被隐瞒,但必须要牢记,这些人的痛苦是因你而起。”

“我一定会配合他们,办好这件事。”穆兰涅抹着泪说。

“除此外,你的能力也需要得到管控。”

霍黎恩敲了敲桌子,房门被从外面打开,狭小的屋子里又进来了三个人。其中两人穿着骑士常服,另一位穿着便装,胸前挂着炼金协会的“双月和帆船”徽记,他手上还拿着一个小箱子。

霍黎恩戴好了帽子,侧过身给这些人让出了一条路,自己则去到了门外。

“以后,我会监督你的言行举止,什么时候能拿掉这些东西,就看你自己的表现了。”霍黎恩说完这段话后,便大步离开了。

两位骑士解开了穆兰涅手腕上的镣铐,并十分粗暴地拽着她的白发,使得她偏过脑袋,露出一侧的耳朵。

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了她的耳朵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耳廓上便传来了十分强烈的刺痛感。穆兰涅疼得反弓起了身子,一挺身跌坐在了地上。她的双手被身后的骑士牢牢擒住,怎么也挣脱不得。随即,第二根和第三根银钉再次钉在了她耳廓处的软骨上,少女的额头上出了一层的冷汗,却咬着牙不敢出声叫嚷。她大口地吸着气,连痛哭的声音都变得时断时续。穿便装的男人在她的两耳耳廓上共钉了八根银钉,随后又翻开她的上眼睑,在她眼皮的外眼角处又各钉了一颗。

“这东西会留疤吗?会留疤吗?”穆兰涅有气无力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此时她浑身都在打颤。她的眼睛里沾满了泪水与血液,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便装男施了个法,让她的伤口不再流血。

她雪白色的头发上沾满了血污。脑袋昏昏沉沉的,那种由元素敏感所带来的明晰感知,再也找不回来了。

眼角酸涩红肿,脸上疼痛难忍。她闭着眼睛,眼角处渗出淡红色的泪。

穆兰涅声音颤抖着,不断重复着“艾尔本”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的猫被送去了哪里。

禁闭室的门被重新锁好,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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