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最强”是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在这里,所有人的目标就是变得更强。浴血疆场,要么杀死别人,要么被别人杀死。

在魔族的整体实力强于人类的情况下,几乎所有临近战场的国家,国土都在缓慢地萎缩。只有这里,千年来反而从魔族那里收复了不少土地。

在这里,武力是解决一切的方式。

恶劣的自然环境、惨不忍睹地血腥屠杀,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从小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就充满了仇恨。大家都是一样的,父母或祖辈很早就死在沙场,在教官的鞭子和鞋底间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胸膛里的火焰不但没有熄灭,反而有燎原之势。

整个国家,都是如此。

铁血的政策,与世无争的外交手腕,强大的综合国力。

这里就是多普诺瓦的邻国,战争的前线,形如飞鸟的米斯特岗。

痛苦吗?

那就痛苦吧。

不甘吗?

那就搞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

没错。我等是行走在地上的复仇者,是燃烧着灵魂照亮此世的殉道之人。

整个国家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米斯特岗是作为宗教国的存在,在这里每个人都信奉死神巴特·巴尔维查克。他们相信人生来就是为了战斗而存在的,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因此大多数人,很早就战死在沙场了。

有的时候,甚至连他们的对手,魔族都会为此感到恐惧。

——“我们的对手真的是人类吗?交战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他们烧毁了自己的房屋,刺死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通过这种近乎变态的方式让自己无牵无挂,让自己除了战争外一无所有……两只眼睛散发出无声的渴求,对鲜血的渴求,对杀戮的渴求。他们在点燃自己的仇恨,让自己变成怪物,变成与我们匹敌的怪物。杀死别人的时候,他们在笑,被别人杀死的时候,他们也在笑。我,从未见过有如此似人非人的军队。”

这是出自魔族记录官的真实文献。

久而久之,米斯特岗的人民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信念从“变强是为了杀死魔族”,转变为了“变强是为了成为最强”。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世界上凡是追求力量的人,大都会被力量所吞噬。更何况是出于非理性的原因去追求力量。

所以,米斯特岗人有时候会杀死同类。

是夜,无月。

米斯特岗的某所山谷。

时间已经到了七月盛夏,距离斋和结束旅行也过去了半个月。当然,在这里的人并不知道斋和是谁。

这里的山谷并没有像别的地方那样布满花草树木,而是单纯的断壁残垣。整个悬岩峭壁都是灰黑色的岩石,就如同被神遗弃了的荒山野岭。在这样热气翻滚的夜晚中,听不见一声蝉鸣,更不用说什么青蛙、蟋蟀和夜莺了。

无人的时候,这里只有死寂。

这座山死了。

就如同巨大的坟墓一般。

压抑、沉闷、枯燥、乏味、毫无生机。

但是今夜,断断续续地敲打声绵延不绝,空谷传响,整座山似乎都在叹息一般。

叮!叮!叮铛!!

铁锤砸在未成形的烧红的铁块上,热气翻涌,嘶嘶的声音和撞击声交杂在一起。

在夏日的夜晚,传的格外远,仿佛要直达天际,传递给闪烁的浩瀚繁星。

在山的深处,有一所巨大的铸造台。

被手臂粗的铁链层层阻隔,其后,大概有七层楼高的铸造塔嵌在绝壁间。里面没有火焰,但是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就知道铸造的时候是多么恢弘的场面。让人不禁感叹,这里究竟是用来为人类铸造趁手的武器,还是为诸神大战遗留下来的旧址。

只要站在面前,就知道自身是多么渺小的存在。

青铜已带斑驳的斑痕,巍峨大气的铸造炉在时光的磨损中出现了翠绿的铜锈。仿佛在怀念曾经的繁华,整座塔散发出一种极为清冷的气息。

铸造塔的前面散布着密密麻麻的炉台,有大有小,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平日铸剑用的。

现在,红发的少女在其中一个铸造台上拼命敲击着。

红色的双马尾披在双肩,汗水不停滴落在铁台上,随着吱吱的声音变成了一抹白色的盐粒。

高高举过头顶的铁锤重重砸下,火星迸溅而出。

仔细看来的话,少女的身上多处都是炭黑。

脸上也是,身上也是,但是本人毫不在意。

身为锻造师,不会像同龄的女孩们那样在乎穿着打扮。简单的粗布衣套上厚厚的亚麻白围裙,就可以开始工作了。打铁的途中总会被炉子里翻滚出来的炭末呛到,身上也积累了一层薄薄的炭粒。擦汗的时候脸上就会出现一道又一道的黑条。

红色的发丝贴在脸上,整个人就如同刚从暴雨中飞奔过来一般。

远处,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一块突兀的黑色岩石上,握着无柄的白瓷茶杯徐徐啜了一口绿茶,盯着打铁的少女。双眼中没有一丝怜悯的意味。

那老者全身裹在宽大的浴袍式睡衣中,抬手的时候袖子自然下滑至肘部。干瘦的小臂却丝毫感受不到衰老与颓唐,就如同《边城》中绷起肌肉说着“你不信,你咬”的翠翠的祖父,显然平时也有进行高强度的锻炼。

尤其是他的眼神,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武林高手的感觉,他看着打铁少女,就如同在检阅一般。或者说连检阅都算不上,只是单纯的观察。

红色的铁块在敲打中逐渐成型,从四四方方变得扁扁平平。再逐渐变成剑的形状。

再然后,薄的不像一把剑,更像是一层薄薄的铁皮。

然后,少女猛然间抄起一旁的勺子,从融化的银水中舀上满满的一勺。铁勺上早就有了一层银的包浆,外面包裹着的木柄一看也是有年份的了。

少女的手丝毫不抖,微微倾斜,银水就流泻到剑面上。少女先从剑柄拉出一条粗的银线直达剑尖,然后向周围延展出复杂的纹路,就如同毛细血管一般。

银丝细如发丝,甚至细如蚊足。

完成后,少女长呼了一口气,随便用袖口擦拭了一番头上的汗珠。

然后,用铁锤细细敲打。

不同于原来回荡不觉的缓慢地叮当声,此刻的锤法翻飞腾跃,见到的全部是复数的锤子。火花四溅,清脆的敲打声如同连珠炮一般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那是钢与铁锻打的交响乐。

一阵细密的锤声过后,外面已经看不见银丝了,只有烧红了的铁滋滋作响。

少女汗如雨下,铁台上眨眼间落满了晶莹的汗珠。

喘着粗气,伫立在原地,盯着自己刚刚锻打出来的剑。

然后猛然间抬起头,注视着喝着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人。

“这样如何?”

声音中透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急切。

这个时候,炉火照着她的脸庞。

那真是美到窒息的精致容颜,如同精心雕琢,却又浑然天成。红色的发丝盘根错杂地黏在脸上,汗水依然顺着尖尖的下颌滴落。大口喘息着的嘴唇间露出整齐的的皓齿。最为特别的是那双眼睛。

没有固定的颜色,却又包含世界上所有的颜色。

如果说伊兰的眼睛如同红色的星云,那么少女的眼睛如同装下整个宇宙。黑色的底子上,无数灿烂的光点闪烁着。

火光将她白皙的皮肤染成橘红色。

没有月亮的夜晚,火光就是整座山谷中唯一的生气。但是却不是唯一的光,因为少女的身上发出一种灿烂的光辉,那是不存在却又可以明明确确看到的,那美丽的容颜被神所祝福。

唯一遗憾的,是她的表情中看不出少女应有的活泼与从容。虽然大概只有十六岁的样子,但是却已然如同争强好胜的战士。

老人啜了一口茶,将杯子放在身旁。

“不够。”

简单的评论。

一瞬间的惊讶过后,少女咬紧了牙齿。

“不可能。现在的我已经是整个大陆最强的锻造师了。”

少女重重一拍余温尚存的炉台,立刻因为痛苦发出轻轻的呼声。

她看了一眼双手,手心是与同龄人大相径庭的一层茧子。

少女用袖子胡乱抹了两把脸上的汗水,袖口和脸上都抹开一片炭黑。

“最强?”

就算面对如此拼命的女孩,老人的神色也没有半分波澜。

“我应该说过了,这片大陆不存在‘最强’这个词语。”

“但是爷爷,请看一看这把剑……”

少女还想分辨什么。

冷却下来的剑通体漆黑,在火光前透露出一种凝重和寒芒。

“没什么好看的,那种东西做多少都是一样。”

少女猛然拂袖把眼前的器皿工具扫落。

就算咬紧牙关,也无法掩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的事实。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就是不想让我用通天炉,你就是不想让我继承古拉格家的血脉!!我可是留着古拉格血的最后一人,是现在全世界唯一的铸造师世家的人。你就是想毁了我,毁了我们古拉格家的末裔!!”

老人依然没有任何的解释,只是沉稳地说:

“不要闹。”

“到底是谁在闹,爷爷!!我每天都在打铁,无休无止地打铁,而我做的全部的剑都被扔到山谷里。为什么!!我是这里最强,也是整片大陆最强!!”

“不要让我反复强调。希姬波娅。这片大陆没有最强。”

“好。好。那么我问你,爷爷你见过比我更强的存在么?”

“没有。”

“那不就——”

老人又端起了茶杯。

“出去看看吧。你不是为你那锻造师世家的血脉而自豪,为你那能解析未来的眼睛而自豪么。有朝一日你会见到的,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自己绝对比不上的人。如果说真的有最强的话,那种人应该就是了。对你而言的‘最强’。”

少女怒气冲冲地转过身。

最后,最后看了一眼高耸着的、巨大的铸造塔。

——不是想要成为最强,而是一定会成为最强的锻造师。

如果真有更强的话,甚至不惜杀掉对方。

米斯特岗的传统在少女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要变得更强,要成为最强。

为此,可以不择手段。

她是古拉格家的末裔,她流淌的是世代相传的血液。而这份血液甚至早已化作铁水,在少女的身体中凝成铁心钢肠。世界上仅存的,世代都是锻造师的家族最后的少女,为此踏上了向北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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