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冲刷着屋顶,在内部可以听到如鼓点般的沉闷声响。

卓维匝抹了一把脸,满手的雨水。

他无暇顾及已经湿透的衣服,随手将披风扔在了桌上,然后径直走入了制裁处的里间。

自称证人的巴古尔已经落座,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白纸。

卓维匝瞅了一眼,发现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写了许多的字。

看样子,关于药管局,这位研究人员还真是有不少的话要说。

“你别看我。”

巴古尔显得有些颓然,他靠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反正事情已经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如果你们能保证我的安全,我愿意做出一切配合。”

“既然你已经身处石墙内部,那么在审判开始前,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你。”卓维匝在他的对面坐下。

“那太好了。”巴古尔长出一口气,“我宁愿蹲大牢,也不要继续跟一群怪物作伴。”

卓维匝拿起纸张,飞速地阅读起来。

随着那些字句所传达的信息不断被大脑吸收,他的表情也愈发惊愕。

巴古尔没有必要编造谎言,而且他就是药管局长期进行对邪种实验的参与人员……

他所写下的这份证言,让药管局看起来像个魔窟。

首先,药管局的现任局长,圣温辛正是这一连串计划的主导者。

而且,这个实验计划从十多年前就已经开始进行了。

根据巴古尔所说,圣温辛曾经长期旅居日出之国,并且在日出之国的西部边境拥有一个小作坊。

那里十分接近黑衫的地盘,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获得了与黑衫交易的渠道。

然而,受限于资金、技术以及设施,早期他的那些研究当时也只是皮毛。

但转折来了。

后来的圣温辛当上了黎约药品管理局的局长。

巴古尔不清楚这其中的过程,事实上在帝国的行政框架内,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要担任这种级别的职位是不可能的,哪怕他天赋过人。

因为除了御殿骑士那个特殊级别,格拉比的官僚体系并不在乎你的天赋如何。

这个体系只在乎由你所维系的那些资源究竟有多大分量,能否为这个阶层的人带来更多利益。

所以,可以判断,圣温辛的背后肯定有人,有势力。

然后,北巍国对帝国发动入侵战争,黎约城与末地兵团的对峙拉开帷幕。

在战争期间,圣温辛一直在秘密收集邪种的实验体。

显而易见,这些实验体都是免费的——只需要把战场上的尸体拉回来就可以了。

于是,在那数年间,圣温辛不必要靠与黑衫的交易便能继续进行自己的研究,因而省下了一大笔资金。

这也就是圣温辛能够在调任伯加之后,在锚山设立研究所,招募到包括巴古尔在内的一批研究人员,并一直秘密维持运作的原因。

“……”卓维匝放下了纸,消化着还未完全理解的内容。

“我说的都是真的。”巴古尔凑到桌子前,整个人几乎要爬到桌子上来。

“圣温辛这个人早期的经历我不清楚,但是这个研究的确已经持续很久了,黎约的那场战争让他的进度大大加快了。”

“那么你说说,他的研究到底是什么?”卓维匝敲了敲桌面。

“你继续往下看,我后面有写。”巴古尔将纸张翻了过来。

【人骸理论】。

这个概念,圣温辛只提到过一次,至少在巴古尔的记忆当中是这样的。

不过,所有的研究人员都在私下里表示那是荒诞的。

简单来说,将人体作为容器,向其中注入本不属于这个容器的内容物,从而引发“人”这个个体在某种维度的进化。

至于这个内容物是什么,并不确定。而因此导致的进化是什么,更加没有答案。

但圣温辛近乎痴人一般地迷恋这个理论。

“这瞎几把胡扯的理论是谁搞出来的?”卓维匝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但圣温辛说过关于人骸理论,他自己的研究方向才是绝对正确的。我推测,首先提出这个概念的另有其人。”巴古尔说道。

卓维匝神色凝重。虽然他是个粗人,更不懂什么学术,但光是“人骸”这个称谓就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总之,圣温辛相信人类是可以进化到比邪种更高的层次的,而这些就要通过实现那个人骸理论来达到。”

巴古尔继续说道:“为此,他才要研究邪种,研究他们的构造从而弄明白一些事情。”

“比如什么?”

“比如,为什么邪种天生就有操控魂的能力;又比如,为什么邪种的眼睛可以拥有瞳蚀的能力。”

卓维匝觉得头大,但他逼着自己听下去。

“反过来说,人类是否可以拥有同样的能力?如果可以,是否等同于某种进化?如果这些能力继续加强,是否等同于超越了邪种?”

巴古尔说罢,卓维匝觉得脑子里突然有一根线被串联了起来。

“等等!你说人类是否可以拥有那种能力……莫非那个神皇……”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一直都记着那一天唐佩赫给出的结论,也记得那些被注入了魂的人临终前的惨样。

“砰砰砰!”巴古尔连续地敲打桌面,“您猜对了长官!是的!神皇,他诞生于圣温辛对于人骸理论的一次尝试——将白银种的眼睛移植给人类!如果,这个人类能够完美适配邪种的眼睛,那么他可能会成为更高层次的人类。”

“就是所谓的……进化?”卓维匝感到难以置信。

至此,他也终于明白了——承载了邪种之眼以及瞳蚀能力的人类躯壳,那就是圣温辛所创造的‘人骸’。

“关于眼睛的移植,你有没有更多细节?”卓维匝急切地问道。

“这就很不巧,手术并不是由我们这些人完成的。而是圣温辛的那个助手,肖利昂。”巴古尔叹道,“细节对所有人保密,我估计就只有圣温辛知道了。”

肖利昂……卓维匝暗骂一声,这货已经被他手术的对象给杀了,这下子恐怕只能把圣温辛给抓了然后问个清楚了。

可是,他却没有足够的权限来进行这次行动。

不,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卓维匝立刻想到了朱暮维。作为石墙要塞贵族派的一员,而且是相当有分量的一员,他应该能够办到……

事到如今,卓维匝已经不指望能够把整件事情给捂得严严实实了,朱暮维已经介入进来,想要对那些贵族们隐瞒已经不可能了。

虽然卓维匝非常不愿意看到局面变成现在这样,但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朱暮维,自己可能已经死了。

可恶,难道要我去向那个家伙低头,请求援助吗?

如果朱暮维当个好人也就罢了,最怕他落井下石,事后跟副将大人汇报我在本次行动中的独断,企图独揽功劳……

副将大人的惩戒一旦下达,不光是我……还有我身后的平民派军士们,岂不是永远抬不起头了!

这时,房间外有人唤了一声:“队长,搜索的队伍回来了!”

“噢!”卓维匝登时站了起来,他的眼中难得地露出一丝喜色。

老师回来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让他感到高兴。

不仅是确认了皮欧侃的平安,卓维匝更相信有这位令人尊敬的前辈在,就一定能够指引他面对接下来一系列的问题。

卓维匝推开了门,快步走出了制裁处的大门。

他一眼便看见了走在最前面的朱暮维。

不过,这个一向令他生厌的贵族也不能影响他此刻喜悦的心情。

朱暮维的身后,是他先前派出去的干员们。众人排成两列,朝制裁处走来。

“老师,我已经从您带回来的那个研究人员那里得到了关键情报!我……”

“啪!”

就在卓维匝与朱暮维擦肩而过的时候,朱暮维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嗯?做什么?”卓维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朱暮维摇了摇头,道:“皮欧侃先生已经战死了。”

四名干员抬着一副担架来到了卓维匝面前,担架之上很明显躺着一具躯体,那上面蒙着一块黑色的雨布。

……

赫丝奈退到了墙角。

刹菲安的脸上戴着那副黑曜面具,不详的身影在昏暗的办公室内显得阴森。

“骗人的,这是骗人的吧……”赫丝奈的声音颤抖着,头脑一片混乱。

刹菲就是神皇?这怎么可能,他明明是……是我熟悉的那个刹菲啊?神皇?这么突然就变成神皇了!?

“你在开玩笑!”赫丝奈喊道。

“当你看到这样一副姿态以后,还这样认为吗?”

刹菲安的面具后传来一声轻笑:“你和契丝都是这样,拒绝相信事实,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和那一天的她一模一样。”

那一天的她?

赫丝奈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些记忆的线索,这让她在混乱中找回了一丝理智。

“那一天,你是说学院大火的那一天?”她沉声问道。

“对于你、我还有契丝来说,还有哪一天?”

赫丝奈咬着嘴唇,直到感觉到血腥味沿着舌尖漫入口中。

“你告诉我,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那难道不是一个意外?”她缓缓地朝着墙面的另一侧挪动。

“那的确是一个意外,对我来说。”刹菲安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我没想到她否定了我,即便我为了她接受了那个比死还痛苦的过程!”

“你……你在说什么?”

刹菲安忽然闭口不言了,他长出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对不起,我有点失态了。”他说着,做了几次深呼吸,而后语气再次平静下来。

“赫西,你不是想要修魂吗?我可以帮助你,给你这个力量。”

如果是以往,听到刹菲安这么说,赫丝奈一定会感到惊讶,然后怀着怀疑却又止不住期待的心态,说一句“别逗了,骗人。”

但如今,她无需怀疑,而是非常确定刹菲安能够做到。

然而,那又怎么样?眼前的男子只能令她感到恐惧。

“刹菲,我一直在想……”赫丝奈说道,“靠他人赐予力量就能够修魂,就能够变强,真的有这么方便的事情吗?”

“你应该见到,神皇是怎样帮助那些信徒们的吧?”刹菲安问道。

“是的,我也看到了他们的结局。”赫丝奈紧紧地盯着他。

“刹菲,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你的那种力量是个诅咒。我不会接受这种事情,你最好快点清醒过来。”

“呵呵,看样子不清醒的人是你。”刹菲安摸了摸面具,“赫西,你与别人是不同的,他们的身体是劣质的容器,而你是无魂者,你可以完美容纳这个力量,不带任何的杂质。”

“呵,听起来我就像是个实验品,但不好意思,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摆布!”赫丝奈说着,突然打开了手边的柜门,抓起一本书便向刹菲安砸去。

刹菲安很轻松地便避开了。

赫丝奈趁着这个空档,又抓起一只小型雕塑,砸碎了落地窗的玻璃。

她跑到了窗边。

“你要做什么?”刹菲安冷冷地说道。

“看不出来吗?走投无路,只有这样才能自保清白了。”她的一条腿已经跨了出去。

“这里是五楼。”刹菲安说道,“你跳去有两种可能,直接死亡或者重度伤残。”

赫丝奈朝外望了一眼,眼神蓦地一亮:“那不一定。”

刹菲安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在这一刻他对局面失去了控制,毕竟他完全没想到赫丝奈会做出这样不给任何退路的举动。

“你说我没有选择的权利,这不是有吗?”赫丝奈跨坐在栏杆上,晃荡着双腿,对着刹菲安做了个鬼脸。

“不过是诡辩罢了。”

刹菲安表面上不动声色,但负于背后的双手却已经开始悄悄地凝聚魂力,一根手杖正在缓缓成型。

……“轰!!”

一阵突如其来的爆炸让他们二人始料未及,也打破了这闭塞空间内的寂静。

办公室的一侧墙面转眼成了废墟,大大小小的石块滚落到了刹菲安的脚边。

“唔……喂!”赫丝奈被吓了一跳,没有坐稳,身子一歪,从光滑的铜制栏杆上掉了下去。

“赫西!”刹菲安顿时一惊,立刻便冲向了窗户。

幸运的是,赫丝奈在最后一刻抓住了栏杆,才没有变成自由落体。

什么鬼,这栏杆怎么这么……滑!尽管她已经用尽全力,但手仍然在一点一点地脱离铜制的栏杆。

我靠,哪个傻、逼设计的,这根本抓、不、住啊!赫丝奈在心里问候着建筑师。

“你让我别无选择,赫西。”刹菲安来到窗边,唤出了手杖。

糟了!赫丝奈知道刹菲安的魂武有能够让人悬浮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是救命稻草。

但是……换句话说,一旦被这种能力捕获,她便休想再逃走。

嘁!老娘不管了!

赫丝奈突然松开了手。

什么!?刹菲安完全没料到,以至于愣了一下,这短暂的迟疑之后再使用魂武已经晚了。

赫丝奈感觉到耳边的风声和雨声融为一片。

脚下没有着落,这种完全没有依托的感觉还真是前所未有。

她勉强睁开眼睛,这一眼望见的是漆黑的天幕。

哎,果然还是看不见星星啊。

她闭上眼睛,时间突然变慢了许多。她能够数着自己的心跳,估计着在几秒过后会触碰到冰冷的地面。

……

“喂,臭妹妹,你在搞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了一切的风声和雨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这一刻,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四周变得异常安静。

就好像,这个声音是她期待已久的。

赫丝奈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身影掠过自己的身边。

……转眼之间,沃夜西已经稳稳落地。

少女大气也不敢喘,就这么安静地躺在少年的臂弯之中。

“吓傻了?”沃夜西低头看了她一眼。

“不是……你,你真的赶过来了?”赫丝奈讷然地问了一句。

“不然呢?就在一分钟前,是谁坐在栏杆上,好像要全世界都知道她要往下跳了啊?”沃夜西说道,“还好,你要是早几秒钟跳,我就来不及了。”

“哼!臭弟弟!”赫丝奈白了他一眼:“算你反应快!”

沃夜西耸了耸肩,然后弯下腰准备把少女放下来。

“喂!”赫丝奈突然叫住了他。

“嗯?”

“我的脚崴了。”赫丝奈偏过脸去。

“你又没着地,怎么会崴脚?”沃夜西觉得奇怪。

“在楼上崴的,不行啊?”赫丝奈理直气壮。

“不合理。在楼上崴的,而且是下不了地的程度,那你怎么能越过窗户,爬到那个栏杆上去的?”沃夜西一顿分析,愈发觉得奇怪。

我靠!这笨蛋,服了他了!

“我说崴了就崴了,你少管!你敢放我下来,以后天天上课骚扰你。”赫丝奈一边威胁,一边悄悄地抓紧了少年的衣摆。

沃夜西没搞懂赫丝奈的情况,只当她是真的崴了脚。

“楼上发生了什么?”他问道。

“……”沃夜西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赫丝奈身子一颤。

“沃夜西,你果然来了。”

伴随着这个声音,戴着面具的少年在一片幽绿色光芒的环绕下,缓缓地从空中降下。

“是,我来了。”沃夜西望着他。

“我要感谢你,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赫冉敏西奈。否则,我真的不知道事情要如何收尾。”他缓缓落地,双手负于背后。

“收回你的感谢吧。”沃夜西冷然道,“因为接下来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阻止你,神皇。”

“……不。”少年停顿了一下,道:“确切地说应该是,神皇的扮演者……刹菲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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