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法德里晃神的功夫,夏缇的眼神在这一瞬间突然就变得清明多了,仿佛之前没睡醒的样子全是装的。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她的气息逐渐变得活跃。
“哦,现在你是睡饱了吗?这样也好...”
法德里用称奇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一下夏缇,不知为何本能地觉得有些畏惧。
“嗯,那些老学究还在讨论,他们之中有不少人都对你的那些说法很抗拒。”
“啊,那无所谓,垂死挣扎罢了。”
夏缇无所谓地晃了晃脑袋,说话的语气自信又狂气,但连法德里都没第一时间察觉到她说这些有什么不合适,所以他沉默了一刹那。
“呃...你话还是说重了,至少不该现在说。”
法德里边说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笔记本,语气坦坦荡荡,像是在说什么在平常不过的事,没有半点揶揄的意味,而此时咖啡馆的另一位老教授也在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夏缇,但也懒得开口询问,大不了就是自己看走眼了嘛,她也早已不在乎这些了。
“好吧...我调查过你哦,你早知道了吧,你的确是不常正经去上课,但是每次考试都能在同年级稳压第二名一头,其实这点已经算是相当了不起了,嗯...除此之外,你还总是公开宣扬些批判现代魔法理论的言论,不过好像没多少人在意,但是你的积极性似乎从没受此影响啊。”
法德里看着夏缇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他体格壮硕,肺活量足,声音当然也大,这也导致这些话有点像是专门说给旁人听得,另外因为他与夏缇之间的身高差,所以他从刚开口询问开始就一直保持半蹲的姿势尽量与夏缇齐平视线。
“您就当我是在自言自语吧。”
夏缇笑靥如花地说着,但法德里明显从中感受到一丝讽刺,不过他未动声色分毫,很快就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没事,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对你的理论很感兴趣的,你看,这上面记着你早上说的概念的模型,我今天一整天基本就在办公室里做草拟了,怎么说呢...你的理论的确是没什么大的毛病,和现存的一些客观事实也没什么明显冲突的地方,哈哈,看得出你是真的认真研究过啊。”
法德里说的倒很真诚,没什么掺假的意思,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保持半蹲的姿势,夏缇看了他一会儿,郑重其事地指着一旁的椅子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没事,也说不了多久,嗯,大概吧。”
法德里的年龄约是三十岁以上不满四十,正是壮年时期,他爽朗一笑,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夏缇的好意,不过言下之意是,他确实对夏缇足够尊重,此时肯把她摆在与自己平级,所以旁边的老教授看向夏缇的眼神更奇异了,但也仅限于好奇,就在夏缇和法德里说话的间隙,她瞅了眼手表,暗骂了一声就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咖啡馆。
此时这里只剩下夏缇和法德里,女服务员当然对学术的事没啥兴趣,窝在后台吃蛋糕芯的边角料摸着鱼。
“现在没别人,我也不客套什么。”
可是他还是保持半蹲的姿势,双眼平视着夏缇的眼睛。
“你早上说空气中应该存在的不是具有燃料性质的魔力,而是具有助燃剂性质的魔素,而法师为导体,法杖为媒介,从而激发魔法,嗯...假设你真的是对的,那有个问题解释不了。”
法德里的眼神凸显出了一股锐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夏缇,但后者同样丝毫没动摇半分。
“你口中的那个‘魔素’,为什么会主动进入施法者的体内呢?换句话说,法师本身为什么可以主动吸纳空气中存在某种物质呢?”
法德里的目光严肃,而夏缇直接无视了这双散发着好奇的眼神,反而用疑惑的语气反问道。
“我记得法德里教授是教授自然科学的吧?为什么会对魔法理论这么上心呢?”
“哦,当初我的自然科学课是最差的,我气不过就去考讲师资格证...嗯,先别说这些事,按你的说法施法者的体内还存在某种未被发现的器官,呃,说句难听的话,现代的解刨学已经相当完善和发达了,你并非研究人体医学的人士,为什么能断定人就可能会有这个器官呢?而且还是法师独有的,这未免也太唯心了。”
这位年少有为的教授的眉梢上挂上了一丝尖锐,甚至能说是挑衅,他想要把夏缇的话激出来,因为他也断定夏缇早上觉得没把自己的所想所感全部说完,不过即使如此就已经开始有点变成众矢之的的倾向了,她留一手或许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危,洞悉人心的法德里也理解这一点,所以才在傍晚找时间私自拜访夏缇。
其实为了避嫌,他应该再晚点来,不过他实在是等不及了,能进入学会的人又哪个不是天赋异禀,对学术有浓重的探索精神与好奇心?而法德里则更甚。
“啊,对不起,法德里教授,我还不能把自己不确定的部分给说出来,这算是我个人的矜持。”
夏缇含蓄地笑了笑,同时恭敬地提起裙子行了一礼,而法德里则是眉毛一皱。
“如果是早上,你就会说的吧?”
现在闹什么小脾气,唉,就算是天才,也还是个女孩子啊...
法德里内心苦笑着道。
他年轻时在情场上吃过大亏,也至今仍是单身,先不说他有棱有角的相貌,论才干他也是一揽各种顶尖,但情感这方面,他发誓再也不涉足,不过面对夏缇时,饶是他也心软了。
退一万步说,学会里虽然人不算多,但可都是男士,唯一的异性是个叫做艾莉的橘色母猫,也是年高二十二了,所以招揽一个容貌秀丽的天才少女做形象代言当然是绝佳的决定,不然学会在世人的印象里永远是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大老爷们在实验室里叫叫嚷嚷、写写画画,还时不时地敲敲打打,跟患上集体性臆病导致的精神分裂似的。
此时,法德里已经默认允许夏缇内定加入这个历史悠久的研究学会,不过当然不只因为早上的一顿颇具争议的说辞,他早已经做了深层次的考量了...嗯,也是有点私心啦。
“对啊,那时候我没什么精神,说不定就会说漏嘴呢...”
夏缇收回了笑容,但言语轻快了很多,她向后一靠坐在了椅子上,法德里也识趣儿,也同时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刚才一直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腿也的确有些麻了。
“不过我还是能向您透露一些内幕的...”
夏缇目光狡黠地看着法德里说道。
“比如呢,这个器官不是法师独有的,而是每个人都有,但它无法被观测到,其实按照现代医学的角度,它不该称作器官,您可以认为它的作用就是吸取空气中蕴含的某种特殊物质,而法师研习的就是如何运用这个器官,嗯,我记得当时我说的说的很明白了,我这是再给您强调一遍。”
“另外,还有一点,为什么我把这种特殊物质形容为‘助燃剂’呢?如果说燃料能自己燃烧,那助燃剂本身不能烧着,不过能改善燃料燃烧的性能,那么想必您最好奇的一点就是,既然我说空气中含有的事助燃剂,人和魔杖之类的东西都是介质,那真正决定魔法威力的燃料在哪里呢?”
“可是我当时没说明白吗?人和魔杖其实就是燃料啊?”
夏缇歪着头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法德里,这种人畜无害的表情却让法德里感到一股恶寒。
“人就是燃料?”
“对啊,我早上提交的那份调查报告不是还说明了法师的平均寿命低于正常人吗?”
“呃...其实我们已经有了这个共识,从种种病理方面的结论来看,研习魔法的确会对人的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其性质类似不恰当的健身造成的膝盖损伤,皆为永久性且效果明显。”
法德里扬着手慷慨激昂地说道,因为他已经隐隐觉得自己曾经所学习的所有常识似乎都能被眼前的这个少女用奇怪另类的方式解读。
“嗯,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但我觉得‘学法导致折寿’的根本原因是人身体的某些部分充当了激发魔法的燃料,就像您举的那个关系膝盖骨的例子一样,这类伤害是较长时间段无法有效恢复的。”
“...但是一个魔法师一生当中运用了数不尽的魔法,如果你说的燃料是人体本身的某个部分,那么如此小的一部分,怎么可能...呃...说个不恰当呃话,即使是把整个人充当燃料也不可能激发出强大的法术吧?这种能量的转换根本不守恒吧。”
法德里倔强地反驳道。
“法德里教授。”
夏缇突然一脸严肃地说道,法德里见状也顷刻间缄默了言语。
“您听说过宇宙大爆炸吗?”
“...你说的是一种创世说吗?我是持怀疑态度的,不过因为我是信教的,所以我明面上只能说这世间的一切均为上帝所造。”
“我只是举个例子,你想啊,如果大爆炸前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不存在,那也就是说这场‘爆炸’造就了世间的一切实体物质。”
“嗯哼?所以呢?”
“您反过来想,既然大爆炸其实是种无中生有的过程,那么能不能让实体粒子消失,把这个流程倒过来呢?”
“那会怎么样?”
法德里突然愣了一下,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油然而生。
“如果能通过某种较为简便的方式湮灭物质,那么就能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就比如说,人体牺牲掉一个细胞所释放的能量至少等价于激发出一个大魔法所消耗的能量,嗯...这还要取决于转换方程的效率比,简单来说呢,就是让人体的某些东西彻底消失,而回报就是巨大的能量。”
“你说的还真是玄乎,而且...还有点像那些魔怔的人。”
法德里面露难色地、隐晦地对夏缇说到。
他指的当然是那些恨不能把自己泡进福尔马林里的狂热科学家,他发觉夏缇同样有些走火入魔的倾向,他也当然不愿意背上把一个稀世天才逼疯的黑锅。
“你就说相信不相信吧,法德里教授。”
夏缇毫不客气地说道,她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法德里,而法德里一时间觉得自己在凝视一个披着人皮的超级计算机。
“好吧,以我个人而言,我是愿意相信你的,但是...那些人就不一定了,所以你要做好被埋没在沙子里的准备。”
法德里用有些惋惜的语气说道。
“没事,只要我自己知道我没错就行了。”
夏缇露出灿烂的笑容,迎着透过咖啡馆窗户摄入的夕阳,陡然一副凄美却又风轻云淡的感觉。
“嗯,你...”
“好啦,法德里大伯,现在是打烊的时间里,您快些离开吧。”
法德里还要再说些什么时,被一声活泼的女声吵断了话。
“你们认识吗?”
夏缇疑惑地看着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女服务员,直接开口问道。
“嗯,我父亲和他是战友,这个未老先衰的人还教过我物理学呢...”
女服务员眨巴了几下眼睛,毫不避讳地说道。
法德里停了也只得苦笑,他的确是未老先衰,白发快要占领头顶一半的领地了,这还是不算上斑秃。
“哈哈,那这位小姐不才是‘大器晚成’吗?”
不过法德里虽然因为谢顶而影响了自身形象,自己却不怎么在意,他还笑着示意着夏缇的白发打趣儿道。
“哼,人家这叫流行...”
女服务员陶醉地摸了一把夏缇银灰色的长发,不服气地说道。
“算了,我这一把年纪和你们这些小姑娘相处也只是徒增尴尬,那我也就先走了,现在还能赶得上晚班的电车。”
法德里说完对着夏缇招了招手并欠了欠身就扭头离开了。
叮铃铃~
他似乎就是这般雷厉风行的人,来去如风,不留半点云彩。
“夏缇小姐!你居然和那个无趣的人这么聊得来呀!他还对你这么客气,真了不起呀!”
女服务员在确定法德里已然远去后,才拽着夏缇的肩膀用力地甩着,不过却发现不管怎么用力都不能撼动她半分,但此时她也已经没心思去在意这点小事。
“对啊,我也只是向教授请教些小问题而已啦...他很耐心地教我呢。”
面对热情洋溢的女服务员,夏缇也只是神秘地笑了笑,深藏功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