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进门时被泼了一身的白灰,马可对这间屋子充满了敌意。他穿着靴子走上了床,将那柔和的灰蓝色床面踩得满是鞋印与褶皱,看得伊芙都有些心疼。

“东西也带不走,等以后骑士团撤离了,这地方肯定是要荒废了。既然这些东西早晚都要烂在这里,那还顾忌个啥?”马可见伊芙表情古怪,于是对她如此解释。

马可朝着床面重重地踏出了一脚,底下受了惊的猫咪应声而动,飞快地窜了出来。伊芙刚想上去抓捕,就见那猫使了一个急刹,反身又钻回到了床底。

“这傻猫。”马可又在床上蹦跳了几下,可那只猫却再也没出来过。马可蹦跶了一会儿,肩膀一下子撞到了墙上的书架搁板,其上的书籍全都散落在床上。

“你说那姑娘是不是有病。”马可将落在脚边的书踢向了一旁,“头顶上悬着这么一大堆的东西,她就不怕晚上睡觉时被砸得满头是包?”

伊芙朝四周的墙壁扫视了一圈,发现这间屋子里装着不少类似的搁板,墙壁上到处都堆满了书。她从床上随手拾起两本书,书名分别是《沉静与温暖之和》与《沐罗斯对苏门说》,前者是一本篇幅很长的散文集,后者是一本以对话形式展现的道德与伦理学书籍。

这两本书伊芙都读过,她对那本散文集印象颇深——她当时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克利金语,可当她读了这本书后,才知道这种起源于西海岸诸国的语种究竟可以有多复杂——至少在当时她还未能体会到关于阅读的乐趣。

至于另一本书。哲学与思辨,一般人会在什么状况下主动接触这些东西?是对世事的怀疑与否定,是为了厘清一切规则与原理,还是对终焉的向往与恐惧?

又或着只是为了打发匆匆时光——哲学也许无法解决问题,却能将荒诞与矛盾变为常态——很难说,人究竟会因此变得更加理性、还是会陷入根源问题的氤氲混沌之中,但无疑,它最终能让个人的意志与理性趋于和谐——由此达成对自身及他人的最大谅解。

咔嚓一声巨响,床板终于被马可踩塌。这只猫无处可逃,被驱赶到了床的边缘,最后被伊芙捉住了前腿,硬是把它给拖拽了出来。

这只猫身上脏兮兮的,它叫不出声音,却在她怀里不断扑腾着,弄得到处都是灰尘。

马可跳下了床,将这只不断挣扎的猫从伊芙怀里抓了出来。这只猫被他揪着背部的毛皮,再也无法挣脱,也终于变得老实多了。

“拿上东西,咱们也差不多该走了。”马可一只手拎着猫,另一只手却不忘去拿床上的那罐猫粮。

伊芙收拾好了东西,又随手将桌子上的那本诗集卷进了衣物之中一并带走。她也说不明白,自己出于什么目的要这么做。

两人走出房间,伊芙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内一片狼藉,屋子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而这里也将会越来越乱。

走在回去的路上,那只猫被马可拎着甩来甩去,时不时还蹬几下腿想要逃跑。伊芙怕他把猫弄伤,就让马可把猫放在自己这边,用衣物裹着抱在了怀里。陌生的环境再加上熟悉的气味,终于让这只猫安分了一些。

“喂,阿斯特罗,干活辛苦了!来点饼干?”路上,他们碰到了一位骑士,马可将手中的大铁罐递了上去。骑士摘下手套,不疑有他,伸手从罐子里取了一小把猫粮饼干,送进了嘴里。

“味道怎么样?”

“味道还可以,不过这饼干怎么没什么甜味?”骑士一边嚼一边问。

“没吃过吧?北方的饼干就是这种味道的。”马可撒谎不眨眼。

“你这是从哪弄的?还这么大一罐。”

“从哪弄的不重要,但有件事我还是得和你说句实话。”马可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其实是猫粮。”

“猫粮?”骑士看着他手里的罐子,又看了眼伊芙怀里的猫,连忙吐出了嘴里的东西。

“唉,和你开个玩笑,你还真信了?”马可推了他一把,“这种好东西,怎么可能是猫粮。”说着,他瞪着眼睛,示范性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两块。

“不是吗?”骑士彻底被他给弄糊涂了。

“当然不是了。”马可又将罐子递了上去,“再来点?没时间吃饭,先填填肚子。”

“这可真是……怪不得别人说你没正形——太会捉弄人了。”骑士笑骂了一句,从罐子中抓了一把猫粮,然后离开了。

这一路上,马可一次得逞,又故技重施,还真骗到了不少人。

那只叫艾尔本的猫盯着马可手里的铁罐,似乎隐约明白了眼前的状况,不禁委屈地将脑袋埋进了伊芙的臂弯之中。

伊芙也有些看不下去了,终于开始出言劝阻,好说歹说之下,终于制止了马可的行为。

回到那间厨房的时候,少女已恢复了自由,此时正坐在墙角处的一张椅子上。

俄略金与庞瑟夫见伊芙回来,于是都站起了身,准备离开房间。临走前,俄略金嘱咐伊芙:“我们就站在门外,有事就叫我们。”

伊芙点了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门被关上了,屋内只剩下她与少女两人。

少女走到伊芙身前,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只猫,抱在了自己怀里。少女将下巴贴在猫咪的柔软的项背上,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这个也带过来了?谢谢你。”少女看到桌子上的大铁罐,不禁感到惊喜。她将铁罐拎了起来,却又是满眼的疑惑。

“抱歉,刚才我那位伙伴以为这是饼干,吃了不少,我没来得及阻止。”伊芙连忙解释。

“好吃吗?”少女问。

伊芙起初没听清,于是对方又问了一遍。

“我没尝过,但他好像挺喜欢的。”伊芙回答。事实上,伊芙对少女仍有些畏惧,说话时也小心翼翼——毕竟对方连杀几人面不改色,且自己也差点死在她手上。

“大概会很好吃,毕竟里面加了不少的肉。”少女从罐子拿出几块饼干,掰碎了喂给怀里的猫,她看了伊芙一眼,表情有些微妙,“但他肯定没吃出来里面掺的是什么肉,对不对?”

“什么肉?”伊芙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这里荒山野岭的,肉那么珍贵,却没人愿意吃,你觉得会是什么肉?”少女笑着反问。

“难道是人……”

“是狼肉。”少女说道,“狼肉的味道不算好。取了脊肉和血之后,剩下的就都归艾尔本啦。”

伊芙听她这么说,终于松了口气,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被对方捉弄了。

“你以为土匪窝就是吃人的地方?”少女将宠物猫放在椅子上,走到了伊芙身前,“还是说你们内部就是这样宣传的?”

伊芙摇了摇头。

少女看着伊芙的眼睛,又说道:“我看得出你有些畏惧我,是因为我在你面前杀了人吗?你的那位吃猫粮的朋友说不定也杀过不少人。”

“不完全是。”伊芙说道,“‘杀人’这个词听着刺耳,咱们还是先别讨论这个了。做正事要紧,先把衣服换了?”

少女笑着点了点头,她后退了几步,当着伊芙的面开始脱身上的紧身衣。

“你看起来还稍微精明了那么一点。”少女说,“我原本以为你和他们一样傻乎乎地冲上来,肯定也是急着送死,没想到你竟然还留了一手。你最后用出来的那招是什么?是触发型的魔法,还是道具什么的?不过你当时装得还挺像,我确实以为自己要得手了。”

少女身上除了紧身衣和鞋子之外,里面的确什么也没穿。伊芙为了掩饰尴尬,将宠物猫抱在了怀里,假装是在逗猫。

少女光着身子,走到了伊芙眼前,从桌子上拿起了伊芙带来的衣物。一本书从其中抖落了出来,少女拿起那本书看了一眼,又将它扔回到了桌子上,没说任何话。伊芙一直低着脑袋,并没有看到她的表情。

穿衣服的声音在她耳旁窸窸窣窣地响起。

“你……难不成是个男孩子?”少女突然问道,“我听他们提起过……你叫伊芙对吗?我总觉得你的表现有些反常。他们让你在这里看着我,但如果你连看都不看,不怕我趁机逃跑吗?”

伊芙抬起头,此时少女已经着装完毕,裙装与外套的搭配,看起来竟显得颇为正式。

“这和是男是女没有关系。看别人的身子不太礼貌,我的家教就是这样。”伊芙说。

“是吗。”少女的身高原本比伊芙矮一些,但穿了靴子之后,个子就要比她高出一截,她的身子稍微前倾,脸凑近了伊芙,不知想要干什么。

“俄略金!”伊芙有些慌张地后退了一步,朝门口的方向大喊了一声。

俄略金、庞瑟夫以及马可几乎是一起冲进来的,将门挤得咣当作响,他们还以为屋子里发生了什么紧急状况。伊芙没有注意到三人此时诧异的目光,她径直走出了房间,只说了一句:“事情都办完了,我该走了。”

马可最先回过神来,他连忙追了上去。

少女将紧身衣从地上拾起,在桌子上叠放整齐,并安静地坐在了椅子上,再无任何动作。俄略金倒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配合。

两个男人走到了桌前,除了那件衣服,旁边的诗集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这是什么?”庞瑟夫拿起那本书,打开翻看了一会儿,表情从好奇转为失望。

“伊芙可能是怕我闲着无聊,就拿了这本书过来。”少女说道。她叫起伊芙的名字时,语气很是亲切,就好像两人原本就是朋友一样。

“是她拿的?”俄略金有些疑惑。

少女点了点头,“没错,不过我其实不怎么喜欢这本书,你们现在可以把它扔进火堆里烧掉了。”

只有在一种诗意与闲适的环境下,她才能静得下心,去欣赏文字中的风景——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俄略金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审视。

“那到不必,这本书能送给我吗?”

“当然可以,您留着吧。”少女端坐在椅子上,朝他客气地笑了笑,“其实我现在实在是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俄略金问。

“我不知道你们最后会怎么处置我……会被送去监狱吗?”

“这件事我们也不太清楚,但不用过于担心,法庭会酌情处理。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伦诺莎,十五岁。”少女回答。

“十五岁……”俄略金点了点头,“你大概还有另一个名字和姓,叫什么?”

少女看着她,没有回答。

“你的那身本事,总不会是你自己悟出来的。”庞瑟夫说,“你还有一个属于魔女的名字,对不对?”

“我可以不说吗?”少女有些为难。

“你的魔女老师对待你就像亲女儿一样,还教会了你许多东西,你当然不想说。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如今害得你家破人亡的,或许就是这位魔女和另一位没有执照的炼金师,他们只不过是在利用你们,那两人恐怕早就预料到事情会发展至此。”

“是你们闯进了这里,杀了许多人——而不是他们。”少女的语气很平静。

“那是因为你们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东西,如果没有他们,你们不一定会落得现在的下场。”俄略金说。

少女看着他,眼神暗淡了一瞬,她最后还是说出了自己另一个名字:“穆兰涅·森特戈尔,这是她给我起的名字。”

俄略金与庞瑟夫面面相觑,他们对这个姓氏很是陌生。

“你没在骗我们?”庞瑟夫问。

少女摇了摇头。

“或许是和奥尔东一样,都不是我们这个体系的人。”俄略金叹了口气,“穆兰涅……这名字倒是很贴切,你能形容一下这位森特戈尔女士的长相特征吗?”

“她——”少女刚要回答,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这场对话不得不就此中断。

进来的是一名骑士。

“打搅两位先生了,我们团长有令,需要马上带走这位小姐。”

俄略金注意到了他对少女的称呼。

“恐怕还不到时间。”庞瑟夫看了眼手表,“之前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吗?两小时后你再来——这边还有些事没问清楚。”

骑士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是有什么突发状况吗?”俄略金问。

“确实有些计划外的情况,还请两位先生谅解。”

“我们可以跟过去看看吗?”

“我不太清楚,先生。”

“好吧,看来得问问霍黎恩本人了。”俄略金与庞瑟夫都站了起来,他们拿起桌子上的东西,跟着押送少女的骑士一同离开了这间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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