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温辛的鞋底踩在石膏铺成的楼梯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他开始感到不耐烦了。
为什么局里的楼梯要设计得这般曲折？
这增加了楼梯的长度，也意味着局长先生要花更多的时间才能到达他想要去的地方。
如果不是今天，如果今天没有发生这一连串的事情，他倒是不会跟楼梯过不去。
肖利昂死了，亥骨鬼死了，神皇反咬一口，还带走了赫丝奈……
不仅如此，锚山内部的秘密研究所被发现，最令人头疼的鲜血军团也已经介入。
圣温辛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无法收场了。
凭他一个药管局局长的权力，还没法在太阳升起之前把漏风的墙给堵上。
锚港以及锚山的混乱，势必会被察觉，然后登上这一天伯加城新闻的头条。
而在那之前，石墙要塞以及城市宪兵队就会派出部队，把他连人和药管局给一起端了。
不能坐以待毙！
圣温辛失去了得力的助手，但他自己的头脑也很清晰——销毁证据已经不可能了，那么只能逃离这里，先保全自己，再寻找靠山的庇护。
是的，他的背后站着几位大人物。
药管局一直以来的研究与资金都是他们在提供支持。
那些人，完全有能力保下圣温辛，然后把今晚的混乱变成一场闹剧，或者干脆不动声色地抹去也是可以的。
前提是，圣温辛自己不能在这里被抓。
他终于来到了一层，然后用钥匙打开了一间密室。
里面有一个升降梯。
这意味着，这座药管局的大楼还有地下的部分。
“吱——”
地下，这扇唯一的移门缓缓打开，滑轨处因为长时间没有上油而发出尖锐的声音。
圣温辛扶着墙，喘气休息。
“嚯，这不是局长吗？怎么，看这样子好像很慌张啊？”门虽然打开，但是走廊上的光无法照进房间内部。
圣温辛打开了灯。
房间被照亮，内部几乎没有什么布置，显得很空旷。但最奇特的是，房间的中央有一个黑色的方笼，而笼子中摆放着一个大沙发。
一个男人正惬意地倚靠在沙发上。
“一号。”圣温辛走到笼子跟前，说道：“是你出场的时候了。”
“噢，局长先生难得来一趟，开口就是这个吗……呵呵呵。”男人活动了一下脖子。
“肖利昂死了。”圣温辛深吸一口气，道。
男人停顿了一下。
“是吗，你少了一个帮手。”他笑道，“但不还有那个女人和那堆骨头吗？”
圣温辛摇了摇头。
“嘁。”男人不屑地说道，“到头来，都只是失败品啊。你们进行了这么久的研究，真是研究了个寂寞。”
“研究无误，只是需要时间……”圣温辛望着男人，“军团已经盯上了这里。”
“所以，你要我去拦住他们？”男人在沙发上换了个坐姿，一手撑着下巴，“我不记得当初跟你有过这样的交易。”
“如果他们查到这里来，你也无处可去！”圣温辛终于没了耐心，吼道：“事到如今，你我只能互相帮扶！”
男人站了起来，缓缓走到笼子边，与圣温辛对视。
虽然隔着笼子，但圣温辛还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只有与眼前之人保持距离他才感到安心。
“帮扶？没有必要。我的目标只有一个，你应该知道，局长先生。”男人说道。
圣温辛的脸都发青了，他低沉道：“渴血！你以为我会允许你作壁上观吗？”
他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枚神经立方，高高举起。
“当初达成交易的时候，我就想到过这种可能性。”
圣温辛说道：“所以在为你进行修复手术的时候，我在你的体内植入了用于连接神经立方的假核！”
渴血微微睁大了眼睛：“噢……”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无法反抗我的命令！”圣温辛看了一眼手中的立方体，“只要有它，你终究只是‘一号’，是我圣温辛的作品而已！”
说完，他按下了神经立方的一角。
白色的光芒自神经立方表面的缝隙发出。
渴血的身上也有淡淡的白色光晕出现，这是假核与神经立方建立共鸣链的体现。
圣温辛知道，这个家伙很快就会完全被自己操控。
“呵呵，这就是你的傲慢。”渴血忽然笑道。
“什么！？”
圣温辛惊讶地发现，神经立方表面的光芒正在由白转红。
陡然上升的温度灼伤了他的手，圣温辛闷哼一声，不由得扔掉了神经立方。
“神经立方能够控制被植入假核的对象，这是你的研究成果吧。”渴血说道，“然而，你似乎没有想过，如果这一切都发生逆转的话……”
“逆，逆转？这不可能！”圣温辛在该研究领域浸淫多年，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立刻否决了。
“为什么不可能？”渴血抬起手，抓住了方笼的铁杆。
“神经立方首先与假核建立共鸣链，随后进行单向输入。这是因为，假核原本就是用来接收神经立方指令的造物。”
“……但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
渴血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方笼给破开了。
圣温辛吓得连退好几步。
“我是真正的邪种，我的体内，有真正的‘核’。”渴血环顾这个房间，缓缓道：“人造之物，怎么可能控制得了真核？”
“所以，你……你是利用了共鸣链进行逆向输入……实现了对神经立方的控制！？”圣温辛难以置信。
渴血没有回答，但答案显而易见。
房间外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
一群全副武装的人冲了进来，他们的一身白色防护服，看上去与药管局的科研人员无二，手中却端着梭形枪。
“原来还有第二道保险。”渴血望着这些人，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真是不枉我在黎约的时候向决死队要来这些梭形枪。”
圣温辛盯着渴血：“我知道，只要这个研究继续下去，总有一天我可能会需要用它们来对付你们这些怪物。”
圣温辛做事一向谨慎，这一次他更是没有疏忽，早早地便安排了药管局内部的应急部队在渴血的房间外待命。
渴血耸了耸肩：“那又如何？”
“你糊涂了吗？梭形枪发射的是魂裂弹！能够在瞬间让你们邪种的肉体崩坏！”圣温辛仿佛夺回了主动权，“现在你最好仔细考虑一下我的提案。”
渴血收回了脚步。
这就对了。圣温辛心中暗自庆幸。
“……所以说，这就是你的傲慢啊，圣温辛。”
渴血说着，脸上的笑容无比狰狞。
……
“啪！”
沃夜西踏入一片水洼，水珠飞溅。
雨更大了。
虽然是盛夏，但浑身已然湿透的沃夜西却能感受到一丝凉意。
他一直都没有放慢脚步，尽管疲劳正在侵蚀他的神经，但是少年仍然全神贯注地感知着那一缕魂的踪迹。
“嗯？”
三号的魂，消失了？而且是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沃夜西不由地抬头看了一眼尽在咫尺的锚山，山中似有火光。
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正要加紧赶路，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了惨叫。
尽管大雨掩盖了大部分的声音，但人在濒死前无比绝望的嚎叫仍然具有相当高的辨识度。
沃夜西神色一凛，他同时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魂。
有什么人，在那里……沃夜西的目光落在了距离他不远处的一栋低矮仓库房上。
……“吱嘎——”
鲜有人光顾的仓库门被推开，已经锈蚀的转动轴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沃夜西走进了仓库。
他很快看见了一具平躺在地板上的尸体。
死者穿着城市宪兵队的制服，除了胸口被开了一个骇人的大窟窿外，身体其余部分都是完好无损。
血腥味与仓库里发霉木板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不适。
这倒霉的宪兵双目眦裂，大张着嘴，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物。
这是谁干的？不太像是人类……
沃夜西正思考着，忽然听见房梁上传来一阵异响。
“出来。”他看也没看，因为对方的魂一直都在他的感知之中，所以完全不担心会被偷袭。
一个人影从房梁上跃下。
沃夜西顿时怔住。
“皮欧侃……主任？”
皮欧侃听到沃夜西叫唤自己的名字，忽然向后退去，缩在墙边。
“您怎么了？”沃夜西在这瞬间已经想到了一种最坏的可能性，但是他仍然这么问了。
“沃夜西吗……”皮欧侃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来了啊。”
沃夜西点了点头。
“我把自己锁在这里，我极力克制想要出去寻找其他人的冲动，但好像做不到了。”皮欧侃看向了那个死去的宪兵。
然后他像是被刺痛一般，又缩回了脑袋。
望着这名曾经总是不苟言笑的主任变成这副模样，沃夜西心头仿佛被巨石压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沃夜西，趁我现在还有意识，我告诉你……”
“不必了，主任，您需要保持体力。”沃夜西说道，“契丝……有人已经全都告诉我了。”
“是吗。”皮欧侃似乎稍稍安心，身体的颤抖也不再那么剧烈。
神皇的魂对皮欧侃的侵蚀太严重了，沃夜西能够判断出来，这个男人已经是在燃烧最后的生命去保有仅存的理智。
“把这个……交给卓维匝。”皮欧侃从怀里掏出一本封皮已经破损的笔记本，“当然……我希望你也能看到。”
“这是？”
“情报，药品管理局……”皮欧侃的声音已经快要听不清了。
沃夜西感到疑惑，这与药管局有什么关系？但既然这是皮欧侃的吩咐，那一定有他的用意在。于是，他点了点头，上前接过了笔记本。
“拜托你，杀了我……”皮欧侃忽然低语。
就在沃夜西的手刚刚触碰到笔记本的时候，皮欧侃突然扬起右手刺向了沃夜西。
沃夜西一惊，但他的反应仍然很快，抬起手臂以手肘挡开了皮欧侃的进攻。
“啪！”笔记本掉落在地。
“主任！？”
沃夜西向后退开一步。
在他的对面，皮欧侃的脸上再度被杀戮的愉悦所占据，一对灰色的眼睛与那些暴戾的兽形种如出一辙。
“杀……了我，不要犹豫！”皮欧侃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看样子，主任已经无法再维持自我意识，神皇注入体内的魂正在将他变成一个怪物。沃夜西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尽管知道，少年却无法轻易下手。
那是当然的——亲手杀死一个熟悉的，且无辜的人，哪怕明白那是无可奈何的，但此时的沃夜西的心性还没有强大到可以立刻做出决断的地步。
现在，他的脑海里闪过的都是平日在学院里，那位严肃到令人害怕却又总是关怀着学生们的主任的形象。
沃夜西还记得那一天，皮欧侃把他叫到办公室。
……“我相信，你会为学院带来一些变化的，这是好的。”……
当时，皮欧侃这样说了。
而沃夜西一直觉得，与战场相比，学院的生活就像是闹着玩儿一般。
他曾经对此感到不屑，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得到主任这样的夸奖，他也会从心底感到高兴。
不是我改变了学院，而是学院……是皮欧侃主任，是周围的人改变了我啊。
只知战斗，只知杀敌，只知沉湎于过往的仇恨，从未想过某一天居然会开始担心明天的考试……
这种事情，说成是奇迹也可以吧。
“不行！主任，随我回去，我有净灵片可以……”
沃夜西话未说完，皮欧侃已经扑了上来。他一拳击出，竟是直接打穿了墙面。
这个魂的感觉……原来主任也是俢魂者！沃夜西这才明白，皮欧侃之所以能够拖延到现在的原因。
如果是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抵抗得了神皇的魂的侵蚀。
思考间，皮欧侃再次发动了攻势。沃夜西只得用破晓的剑身来抵挡他的拳头。
「小家伙，你应该知道吧，他已经没救了。」 优尼薇尔的声音响起。
“闭嘴！”沃夜西懒得废话，挥剑弹开了皮欧侃。
皮欧侃在空中翻了个身，一蹬墙面，又冲了过来。
「你在纠结什么啊。」优尼薇尔显然不能理解沃夜西内心所想，「你们人类总是这样，对摆在面前的事情视而不见，宁愿徒劳无功，为了什么呐？」
沃夜西避开皮欧侃的一拳，闪身来到他的背后，挥手击在他的后颈，想要将他击晕。
但是没有作用，体内狂暴的魂力驱使着皮欧侃继续战斗。
「为什么要试图改变一个既定的结果。如果失败，那不是更大的遗憾吗？」优尼薇尔说着，但声音很小，更像是自言自语。
“主任！醒过来啊！”沃夜西吼道。
不知是不是这声呼喊有了效果，又或是他本人仍没有放弃，皮欧侃的眼神恢复了一瞬间的清澈。
但他却仍然向沃夜西挥出了双拳。
沃夜西立刻把剑拦在身前，想要抵挡。
“啪！”皮欧侃却突然抓住了破晓的剑身。
沃夜西一愣。
“噗！”皮欧侃，这个男人在理智即将再次消失的前一秒，将破晓的剑刃送入了自己的胸膛。
温热的液体飞溅到了少年的脸上，他没有去擦，只是呆立在原地。
他感到从剑的另一头传来的力量正在减弱，那是因为皮欧侃缓缓地松开了双手，他的力气正在跟随着生命逐渐流逝。
终于，这具躯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沃夜西双腿一软，也跪了下去。
“主任，你……”少年感到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你……这样，是不是好受一点。”
皮欧侃仰面躺倒在地，他的双眼依然浑浊，但在生命的尽头他终于找回了属于人类的理性。
沃夜西摇了摇头，撇过脸去，低语道：“不，一点也不……”
“呃，是啊……抱歉了。”皮欧侃的嘴里涌出鲜血，他咳嗽了两声，喷出一片血沫。
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说话。
这片空间内的黑暗将二人紧紧包围。
……
高耸的塔阁之上，优尼薇尔坐在石栏的边缘，眺望着悬桥堡外围的裂谷。
但她明黄色的双瞳之中映出的却不是这里的风景。
“什么嘛，幼稚。”
优尼薇尔张开五指，望着晶莹剔透的指甲。
“原来千万年之后，人类还是和以前一样。尽喜欢做些无用功，明明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的眼前，似乎掠过一个一身白色劲装的身影。
“……真的是，和你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