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睡梦中的男孩不经意间睁开了双眼。
恍惚中，他看见母亲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径直朝门外走去。
深夜，沈薇儿照旧要去朔方山，去见那位让她朝思暮想的女神了。她过于急迫，以至于忽视了一直在身后追着的儿子。
沈薇儿不像是身患绝症的人，简直是健步如飞，奔向了心心念念的朔方山。年幼的男孩大声呼喊母亲，跟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但还是被甩开了。
男孩虽然懵懂，但隐隐觉得母亲有些不对劲。
终于，他累得瘫坐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周围都是黑漆漆的，没有什么人影。
男孩的心中升腾起了一丝恐惧，但追寻母亲的意志让他再次站了起来。
【妈妈……好像是朝那里走去了……】
他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在深蓝色的夜幕上依稀可辨。
*
“薇儿，我……”
“不要说话，”沈薇儿依偎在妖怪枫原的怀中，伸手捂住她的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也想你。”沈薇儿红着脸说道。
枫原先是一怔，接着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她张开臂弯，紧紧地抱住了沈薇儿。
她感到沈薇儿的身躯是那么柔弱。
【人类终归是短寿的生灵啊，薇儿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吧。】
枫原的鼻头一酸。
她说不清自己对这个人类到底怀有怎样的感情。
她只知道，拥抱着沈薇儿时，心头的烦闷和那些困扰她的琐事都烟消云散了。
*
男孩沿着崎岖的山路艰难地爬着，终于进入了深山。
眼前尽是杂乱丛生的树木，脚边不时有走兽窜过。
耳边是不绝于耳的各色鸟鸣声。
对于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景象显然过于惊悚了。男孩的双腿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心中打起了退堂鼓。他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不小心踩碎了几片枯叶，发出的“咔嚓”声吓了他一跳。
男孩头一回有了冷汗浸湿后背的感觉。
【已经走到了这里，不能半途而废!】
一股莫名的勇气从他心中油然而生。他拍拍自己稚嫩的脸颊，一步一步地继续朝山中走去。
他感到身边的灌木越来越多，眼前也隐隐约约出现了零星的光亮。
灌木枝叶不停地剐蹭着他的皮肤，但是并不能阻滞他的脚步。
*
“娘亲，你要去哪里？”睁开惺忪睡眼的狐妖花霄从床上站起来，看到了正想要出门的母亲红煜。
红煜背对着女儿，笑道：“乖宝贝，娘亲睡不着，出去散散步。”
花霄和母亲一同朝窗外看去。
月亮看起来比平时更大、更圆，将清辉洒向大地。
“那，娘亲要早点回来哦！”花霄将被子裹到身上，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母亲。
红煜转过神，细长的丹凤眼中满是爱意，“好，娘亲一定马上会来。”
她披上一件红色的长袍，走出房门，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让人生畏。
【太不对劲了，门主最近真是太不对劲了……】
【一定要当面和她谈谈！】
*
沐浴在晚风中，沈薇儿和枫原看着彼此的眼睛。
渐渐的，枫原眼中的碧绿瞳孔各自分裂为了互相重叠的两个，在暗夜中散发着光芒。
沈薇儿看得有些痴了。
“你的眼睛真好看，所有的妖怪都有你这样的眼睛吗？”
“怎么会呢，”枫原得意地向沈薇儿介绍，“这是天牛一族才有的‘重瞳’，别的妖怪可没有！”
说着，枫原口中默念了几句，眼中的青色瞳孔发出了更加绚烂的光芒。
“哇，真好看！”
“这算什么！我的薇儿，”情到深处，枫原一手捧起沈薇儿的脸颊，另一只手伸向自己的衣带，“我还有更加美丽动人的地方可以给你看呢……”
正在枫原意乱情迷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猛然从她背后响起：
“门主，要不要也让我看看？”
“啊！”沈薇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慌乱中躲到了枫原的怀中。枫原抱起沈薇儿，一个纵身跳到几米开外。
“红煜……”枫原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咬牙切齿地看向眼前的女人。
御史红煜知道枫原会在夜里来到这儿散心，但她万万没想到枫原会和一个人类女子在这里耳鬓厮磨。
“这个人类是谁……你为什么私自和人类发生交集？”红煜从背后抽出黑尺【黑纲】指向枫原，“要是不向我解释清楚，不要怪我下手狠了！”
【真没想到……门主最近这样异常，原来是因为这个人类女子！】
枫原原先是有些惊慌，但是听到红煜这一番威胁之后，心中却产生了一种**。
“哼，她是人类没错，你休想伤他一根汗毛……”枫原的面色泛红，不时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哈，红煜，你不爱我，总会有人爱我……哈哈……”
此时的枫原已然有些丧失心智了。
沈薇儿看着枫原有些癫狂的表情，心中有些迷茫。
“放心吧，我的薇儿！有我在，这个疯女人碰不到你！”枫原浑身抽搐了几下，单手抱紧了沈薇儿。
“为什么……”红煜拿着黑纲的手有些软了，“我那时候说的话，对你有这么大的打击吗！”
“有啊！你不爱我，还不允许别人爱我吗！”
枫原近乎嘶吼着喊出这句话。
红煜的瞳孔急剧地放大、又缩小。
“你们，你们都不会体贴我……”说着，枫原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到地上，“你也是，阿芝也是！拒绝我的拒绝我，离开我的离开我……你们把我当成朔方山的守护神，可你们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
“你们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
“怎么会……”红煜感到一阵脱力，泪水也从眼眶中奔涌而出，“你是大家的门主啊，大家都那么尊崇你……”
“那是因为你们都没法战胜我！”枫原一跺脚，将沈薇儿安置在一旁，举起背后的青铜剑，“多说无益，要想伤害这个人类，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你怎么会变得这样极端，门主……”
红煜并不想伤害沈薇儿，只是想消除她的记忆。她正想解释，奈何枫原的剑锋已经逼近了她的脖颈。
“我不想伤害她……但是她是人类，你是妖怪，你们不可以……”
枫原仓促地扛起黑纲，结结实实地扛下了这一剑，口中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火光在黑夜中格外耀眼，一旁的沈薇儿吓得不敢说话。
*
“放下剑，我不想和你争斗！”
“我不听！”此时的枫原已经失去了理智，“我好不容易找到真正爱我的人，你休想阻碍我！”
近乎癫狂的枫原，此时身手还是和平时一样矫健，不停地抽身躲开袭来的黑纲，寻找空隙将剑劈向红煜。
“咣咣”的声音响彻在黑夜中。
“你给我冷静些，枫原！”这次，红煜直呼枫原的名字。枫原怔在了原地，手中的剑悬在了半空。红煜抓住机会，奋力向前一冲，用手肘抵住枫原的脖子，将她压倒在地。
枫原想要反击，握住剑的手却被红煜控制住了。
“快……放……开……我！”
“你先给我冷静一下！”红煜扬起手，重重地扇了枫原一巴掌，“请你保持朔方山门主的尊仪，不要再这样疯疯癫癫的了！”
枫原咬紧牙关，一语不发，讪笑了几声。红煜正想再来一巴掌，扬起的手却被什么拦住了。
“拜托！”不知何时，沈薇儿走到了红煜的身边。她用力抱住红煜的手，眼含泪光地摇头道，“虽然我认识你，但是……请你不要伤害枫原小姐……”
“人类，这和你没关系！”红煜一运气，手臂一甩便将沈薇儿震到一边。沈薇儿到底只是人类，身体完全承受不了这样的冲击，重重地摔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沈薇儿一阵吃痛，口中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人类，你在那里好好躺着，我稍后会医治你的！现在，我们好好谈一谈吧，枫原……”
红煜揪起红煜的衣袖，给她的脸重重地来了一拳，“现在你清醒了吗！”
“不许……伤害我的薇儿……”枫原断断续续地说道。
“什么？”
“我说……不许伤害我的薇儿！”刹那间，一团青色的火焰凭空出现，包裹住了枫原。枫原一个跃身甩开红煜，手中的剑再次被扛到肩上。
她的眼中冒出刺眼的绿光，口中不住地嘶吼着。
“【青焰】的最终式！枫原，你要来真的吗！”红煜见势不妙，急忙跳到沈薇儿的身边，“门主已经失去自制力了，要赶紧先把这个人类转移出去！”
红煜抱起沈薇儿的腰，朝密林深处飞奔而去，但还是比不上枫原的速度。
“休想逃走……把我的薇儿还给我！”怒吼着的枫原举起剑，几乎是飞了过来。红煜仓促应战，单手举起黑纲挡下这一击。
恍惚间，红煜瞥见了沈薇儿的脸庞。
让她惊讶的是，此时这个人类的脸上不见丝毫的恐惧，反而是一种坚毅和决绝。
她感到这个人类正在脱离她的控制。
“人类，你要干嘛！”
这边枫原正在疯狂地舞剑，青色的火焰无数次划过沈薇儿的肌肤，可她却奋力挣脱红煜的怀抱，朝枫原飞扑而去。
“人类，不要做傻事！”尽管早已经体力不支，红煜还是下意识地追随过去。
她没有注意到，枫原的刀尖正好指着她和沈薇儿。
“受死吧！”枫原已然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了，只管将剑迎了上去。
衣料和血肉被划破的声音响彻在午夜。
在一阵仿佛被冷水浇头的感觉之后，浑身无力的枫原这才看清眼前的景象：她的剑已经贯穿了沈薇儿的前胸，从她背后伸出的剑尖则是精准地刺中了红煜的心脏。
“枫原小姐，你们不要再打了……”沈薇儿挣扎着抬起手，摸了摸枫原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请不要再打了……”
“你看，你的眼睛……这样就不好看了……”
看着枫原已经布满血丝的双眼，沈薇儿缓缓地闭上了眼。
“薇儿，你……你为什么要……”
枫原不敢相信自己亲手造成了眼前的一切。她慌促地抽出剑，抱住了沈薇儿。
【冰凉的……冰凉的……我干了什么……】
“没事，反正我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沈薇儿张开已经发白的嘴唇，艰难地说道，“只是，我还没好好和我的儿……”
话音未落，沈薇儿的身躯重重地坠了下去。
“薇儿——！”
*
黎明将近，枫原跪在红煜面前，泣不成声。
倒在血泊中的红煜还存有最后一点力气，用黑纲支撑起身躯。
“枫原……你这回有些……太任性了啊……”
“对不起……对不起……”枫原上前紧紧抱住红煜，“我不应该……”
“好温暖啊。”红煜抱住枫原的脑袋，打断道。
“什么?”枫原抬起头，不解道。”
“枫原，你的怀抱……很温暖。”红煜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了，“你说没有人爱你，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要说我比你幸运的是，至少我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可惜，我不能当面和她道别了……”
终于，红煜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再次倒在了血泊中。
“我……我该做什么来弥补……”枫原扑在了红煜的身体上，拼命地捂住她胸口的血洞。
然而这是徒劳的，鲜血还是不停地从红煜的胸口流出。
“枫原，我的门主……我不会怪罪你，更不会带着对你的诅咒死去……毕竟，你可是我最尊崇的门主啊……”
红煜身子剧烈地一挺。口中吐出一大口淤血来。
“啊啊啊啊啊！”这一幕明显刺激到了枫原，她抱住了脑袋，口中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但是……”红煜继续说，“那个人类还有救……你拿着这个……”
红煜将【黑纲】交到枫原的手中，一字一句地将用法告诉了她。
“你是说，这样做就可以用黑纲封存薇儿的灵体？”
“嗯……等到合适的时候，为她再找一具肉体就行……”
“好，好！”枫原急忙按照红煜说的，将沈薇儿的灵体从肉身中抽离了出来，安置到黑纲之中。
“还好，还来得及……不过，不能也把你一起救了吗？”枫原激动地抓住红煜的衣袖，“红煜，红煜……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别傻了，只能存下一个……”红煜昂起头，努力扬起嘴角，“都说了，我不会怪你的，不要哭了，枫原……”
这样说着的红煜，眼中也已经满是泪水了。
“我，我……”
*
那个夜晚，注定会永远留在小狐妖花霄的记忆中了。
只是因为好奇，她就在沿着母亲的足迹，悄悄地跟上了母亲的步伐。
她尽量控制自己的脚步，不让母亲发现她。
她绝没有想到，自己会亲眼目睹母亲被那个门主杀死。
她发誓自己真的想要冲出去，但是对门主的恐惧还是让她蜷缩在灌木丛中瑟瑟发抖。
惊恐、屈辱、极度的愤怒充斥了她的心房。
那时候，狐妖花霄的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
再次醒来时，男孩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陌生。
他猛然想起昨晚自己看到的画面。
【妈妈！】
让他惊恐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
循着亮光，他拨开最后一片灌木丛，见到的却是母亲被一剑贯穿胸膛的景象。
血腥的画面刺激到他的神经，他当即就被吓得昏了过去。
此时的他呆呆地躺在病床上，想要苦，眼中却流不出泪水来。
他只知道，在那座诡异的山上，母亲被一个模样怪异的女人杀死了。
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
玉陵商业街的住户沈薇儿小姐，最近离奇失踪了。
附近的邻居报了警，然而根本找不到她的踪迹。
甚至有搜救队前往市郊的朔方山，但是没有任何发现。
“沈小姐为人很随和，没听说有什么仇人啊……”
“别是出门旅游了吧，但是没理由把孩子单独留在家里啊？”
“不会是被什么丧心病狂的杀人魔盯上了吧……”
邻居们这样议论着。
就这样，沈薇儿仿佛是人间蒸发了。她的大学好友们得知了这件事，无不感到悲痛。
他们想到了沈薇儿留下的儿子。悲伤之余，他们约定好要共同抚养这个可怜的小家伙。
然而，这个孩子也和母亲一样消失不见了。据传，是政府部门出面秘密带走了这孩子，并且替他找到了愿意收养他的地方。
有传言说，某个宗教场所的负责人听闻了这个男孩的事，出面和市政厅的人请求，最终收养了这孩子。
当然，没有多少人相信这样的说法。善良的社会大众更愿意相信是一对富有的夫妻收养了他。
*
年幼的男孩，今天得到了一个新名字。
“天昇”。
他有些迷茫地望着自己所在的建筑内。
身旁围着一群身着白衣的男人，为首的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正温柔地看着他。
“小师弟，快叫师傅！”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孩推推他的背，口中嘟囔道。
他有些跌跌撞撞地跑到老人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师傅好。”他用稚嫩的声音喊道。
一声“师傅”，老人潸然泪下。
失去母亲的男孩，今天起成为道士“天昇”，开始在不周山修习。
*
那天，枫原做完此生最后一次的巡山。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钟灵殿，屏退了身边的侍女，在房中打起坐来。
半晌过后，她轻轻睁开眼。
对面的墙壁上，硕大的镜子映出她憔悴的面容。
她艰难地站起来，环顾了一圈，发现放在床头的【黑纲】不见了。
枫原先是一惊，接着便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那个小家伙偷偷拿走了吧……】
她苦笑了几声，接着是一阵阵的剧烈咳嗽。她急忙用袖子捂住口鼻，袖子却被咳出的鲜血染红了。
枫原闭上眼，长叹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落得“郁郁而终”的结局。
【大概，是我自己活该吧……】
她悄悄扯下血染的衣袖藏了起来，轻声呼唤站在门口的梓辛。
“梓辛，快进来。”
“师傅，我在！”梓辛撩起帘子，一蹦一跳地走进房中。
“梓辛，我的姑娘。”枫原轻轻抚摸梓辛的腮帮，捏了几下，“你最近在使用【青汐】的时候，手心还会有灼烧的感觉吗？”
“唔……最近好多了呢，师傅。”
“好，好。”枫原欣慰地点点头，“看来青汐剑已经完全接纳你了。”
“梓辛，你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出色的朔方山门主！”枫原摸摸梓辛的头，接着说。
“怎么会呢！在我眼里，师傅才是最完美、最出色的朔方山门主！”梓辛这样反驳道。
“最出色……吗……”
枫原苦笑了几声，眼中躺下两行热泪。
梓辛这才注意到，师傅的表情是这样的憔悴。
*
那一天，没有征兆的，朔方山门主倒在了自己的房中。
被发现时，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不久前刚发生了御史红煜失踪的事情，这会儿门主又突然陨落，朔方山的妖怪们都陷入惶恐之中。
“门主为朔方山付出多年，积劳成疾，真是令人动容啊。”
大家都这样说。
梓辛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也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至少，门主在死前并没有挣扎。
她，大概是在睡梦中去了另一个世界吧。
之后，梓辛为师傅收拾好遗物，在好友狼妖逐月和蜂妖唯风的陪伴下前往朔方山修炼了；至于空出来的门主之位，在大家的一致推举之下，则是由梓辛的姐姐梓芝暂领。
*
一片虚无的空间中，一个身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陷入深深的睡梦中。
她的身边，一个红色的虚影正守护着她。
“真是个可爱的女人啊。”
“我大概能理解你了，枫原……”
妖怪红煜仅存的一缕灵体，在法器【黑纲】中守护着一个人类女人的灵体。
“人类，你一定会得救的吧。”
“到那时，我就可以放心地消散在天地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