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跌跌撞撞的在冰层上走了几步，没有来得及站稳就几乎趴倒在地上。

他试图重新站起身来，但一股无形的引力又将他重新拍回到了冰面上。

22赶紧过来，扶住他。何杰看着22的嘴巴在说着些什么词语，但他耳鸣得厉害，根本听不清楚对方宛如梦境呢喃一般的语句。

他低下头，喘着粗气。

一时间，冰层下的裂痕清晰可见，何杰开始以为是厚实的冰面快要裂开了，上万吨的海水即将涌入冰架结构。但随后，何杰看到的是冰面下的一条条蓝色纹路，像能量一样流淌着，逐步浮现出血管一样的斑壁。

有什么东西被启动了。何杰费力地抬起头，无形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周围有什么声音在响。

不过同行的22没有任何感觉，她也不明白何杰此刻究竟是怎么了，她还以为是何杰旧伤复发，便赶紧拿出后背上的医疗包翻找起急救药物。

何杰觉得自己此刻已经将身体和意识分开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一艘没有方向舵的船，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流，不知道自己会飘到哪里。

画面开始逐渐变黑，可是究竟是他视角变换如此，还是整个时空正在被某种力量颠覆，也已经没人知道了。

何杰他趴着的冰面上，居然反射出隐约可见的星光。冰面的下方，形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宇宙空间。他瞪着眼，看着星光中的事物，在火焰一样的漩涡中翻腾。何杰难以想象自己和那片幽静的宇宙深渊之间竟然只有一个冰层的厚度。

何杰转头看向22，发现她停滞在了黑白默片的一瞬间。打望周围，发现整个世界也都停滞在了这种黑白默片的死寂中。

画面开始颤动。

电流声音像是插孔中不断悲鸣的痛苦哀嚎。某个放映机透出的画框暂时出现了胶片的边界。

周围的那阵阵响声终于明了。那是放映机被切断时，卡帧滚轴的声音。

有人掐断了电影的播放。

一道原初的白光出现了，在沉静的停滞胶片中裂开了一道口子。

何杰发现自己是这个空间中唯一有色彩的人物，他身上的压力消失了。他小心翼翼的从冰面上站起身，转头看向那个光源。

何杰接着是观察了一下身旁的22，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黑白中的她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何杰才是唯一能动的人。他又继续把目光转移到光源上，何杰发现自己一旦侧开身子，就能看到那道光有着不同角度的投射影子，光源的那片空间好像是一个正在照亮这边世界的灯。

终于，在反复观察法后。他试探性地抬起脚，慢慢靠近光源。但不同于正常的移动，何杰在这停滞黑白默片中的行动变得略微有些滑稽，他的前进看上去像是倒退，而鞋子踩在冰面上的音效，则更像是冰面裂开的倒放。他费了好些力气，才迈开了自己的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在转带卡帧停滞结束前，何杰跨过了灯和胶片的交界，脱离了自己原本的叙事。

何杰踏入的是一片红色的房间，红色的幕布像舞台剧开幕一样呈现怪异的猩红，又在不经意间，透露出这个无人舞台的凄凉。

刚一走出叙事的幕布，他就看见面前的光源是来源于一台放映机。

放映机还在桌子上，不过放映员不知道去哪里了，也许这台放映机不需要别人去放映，但肯定有人负责换片。

何杰走上前去，看见片夹的转盘上，印着一个数字10的标签。而在放映机桌子的地上，有一大堆标上了数字的片盘。他随即拿起一个片盘，发现上面映着数字1。

何杰扯出一节胶卷，借着放映的灯光，看清胶片上的图像竟然自己，然后是汉东市的方宇堶警官。他看见胶片上，是一张张定格着自己和方宇堶在走廊里交谈的画面。

何杰有些难以置信，他换下放映机上的胶卷，将这个数字1的卷盘放了上去，随着转带的重新转动，幕布上出现了一幕幕熟悉的画面：

【▇▇▇▇】

何杰来到拉好的封锁线前，一位警员拦住了他。

“凶案现场，闲人勿进！”

何杰的视角越过警员，向室内打望了一下，房间里面的光线较暗，在视角没能触及到的位置，偶然出现的闪光灯预示着室内正在拍照取证。

“你们队长在吗?”何杰询问那位警员。

对方用带有疑惑的语气反问道：“你是谁?找我们队长干嘛?”

“国安局。”何杰拿出了一个黑色证件，几乎直接怼上了警员的脸。

国安局? 那位警员对着证件愣了好几秒:“这...您是....请、请稍等...”

说完他就匆匆进入了室内。

过了一会儿，一位人高马大的中年警察就走了出来。

来者上下打量了一下何杰，然后用略带沙哑的雄厚声线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汉东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队长，方宇堶。”

“何杰。国家安全局特别调查组调查员。”何杰向方宇堶点点头。

【▇▇▇▇】

何杰按下暂停键，叙事继续陷入了卡帧。

他看着幕布中的自己，猛然知晓了自己不过是胶片世界里，一个电影或是一个小说里的人物。

他想大叫，也许另一个叙事中的他早就崩溃了，或是一怒之下便砸碎了所有胶卷盒。但何杰此刻任然努力压制那种正常人根本无法阻碍的情绪。

电磁干扰声从红房间的角落传来，放映机的线接着远处一个庞大的柴油发电机，就像何杰在汉东市酒吧后门看到的发电机组群一样，正在为所有现实维度的链接提供电能。

这也是宇宙赖以生存的一种存在的基本力。

正如何杰自己的宇宙和其它所有存在的宇宙不尽相同，对操纵放映机的放映员来说，不过是一些无所谓的闲暇故事，其目的是否是在取乐舞台下的观众还是放映员自己就不得而知了。而这个房间更像是无限概念本身投射的一个放映室，至于它存在于所有现实和非现实的交织点上，也存在于每一个可以被构建的叙事方式上。

而何杰在故事和故事间辗转。

就像是茶壶里的鱼。

他回过头，看见房间的一个红色的幕布在逐渐打开。

何杰当前率先想到的是在希尔伯特旅馆里看见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房间中播放着的电视节目就可能来自于这里吗？如果这里是所有故事的中心，那么他是否能找到其它可能存在的电影胶卷呢？

一旦无穷旅馆中被人工接入电视射频输入信号端口，电信号就能抵达并传输图像。那些不同频段的电磁波连接网把一个个底层叙事的内容传输到上一个层级。上一层既而又转向更上面的一层，如此循环，不断排查的上级便能根据不同的协议报文支配着每一个电视节目的流动。一些故事的类型到底还是没有被放映员分类，唯一被时代之风吹动着的就是电讯号，每当故事层层递进，一个ℵ0便被无穷多个的ℵ0嵌套在一起，产生了无数个可能。

红色的幕布完全打开，一颗巨大的树状物出现。

这颗不是任何树的树，头部有一个孢子一样的嘴，只见那嘴张了张，开始说话。

{我是非树}

“你是这里的放映员？”何杰问。

他抬头看着这颗非树，它的轮廓很模糊，空间造影叠合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有多高。

非树用独特的语调说道。

{放映员已经消失，回归到，伊始地}

{非存在性现实}

{我们的诞生地}

“这么说放映员是死了。”何杰道“你是这个意思吗？”

非树摇摇那没有树叶的枝干。

{死亡不过一种状态}

非树这样说。

{矛盾体，没有死亡}

何杰叫道：“放映员是你们的一员，是吗？他是一位Transcendental。”

非树没有说话，好像是肯定了这种回答。

何杰便继续接着说：“如果放映员是靠这些宇宙的进程为目的，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制造超验矩？”

非树继续若无其事的摇着树干，没有回答。

“那件本体论武器的目的是什么？”

没有回答。

“谁是莫哲？”

没有回答。

“说话！”何杰放大嗓音，呵斥道。

{正在套入新进程}

非树开口说，但这话并不是在回答何杰。

“何杰，超验矩不是它们制造的，至少不是所有的Transcendental都参与了这个东西的制造。”这时，一个声音从何杰身后传来。

何杰顺势看去，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邹嘉诚。”何杰看着从一旁红色幕布后面走出的来者。

“我以为你在北方三区殉职了。”

邹嘉诚不以为然道：“也就你这讨厌鬼会这么想。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两人见面先是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彼此才分分露出难得真心的微笑。

可重逢的喜悦是短暂的，何杰知道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何杰指着那颗非树，对邹嘉诚说“我们在哪里？”

邹嘉诚说：“我们在非区间。数轴的外边。”

“非区间？数学上那个区间？你认真的？”

“是的。对于这些超验存在而言，我们就像……或者说我们就是一个个可以被观看和阅读的小说与电影角色。也就是在这个领域。非区间才是给所有超阈域提供能源的核心。”邹嘉诚道“记得我之前那个比喻吗？宇宙是一个定向的实数数轴。那么这里就是一个可以嵌入任何子集形式的空集。”

何杰看了看放映机在幕布上透出的黑白默片：“按你这么说，我这下算是跑到画面外来了？”

“底层叙事而已。你不过才脱离了一个实数数轴。”邹嘉诚说“我们依然在一个更大的叙事故事里面。连大基数领域的一个零头都没摸到。”

“那么你现在又知道多少东西了呢，邹嘉诚？”何杰皱起眉头问道。

“不多。但够我们用了。”对方说“这些先验体一直在尝试和我交流。比方说超验矩，你一定要阻止它启动。”

何杰看邹嘉诚知道了超验矩的事情，话题就放开了许多。他打望了一下周围，便说：

“既然这里是一个【包涵了所有故事的叙事层空间】，那我们为什么不从切入一个关键叙事开始阻止超验矩的启动发生？”

“你的说法不准确。你口中那所谓的所有的故事不过都是同一个故事。一个大无限中的无数个内置无限。”邹嘉诚指正说“一切现实的振荡模型都是一个内置的永恒循环。永远增加，不会返回到同一阈值的数量。如果你懂我在说什么。”

“一本想要写出所有作品的书。”何杰恍然大悟。

“正是如此。”邹嘉诚点点头“这也是导致超阈域爆发计算战争的原因。一旦每一个计算进程都和现实统一化，彭罗斯效应就会生效，无限的时间中，又有不断的新无限在无限的自指中产生。你切入叙事的行为将成为导火索，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无限的彼此吞噬。”何杰说“这才是不完备数学系统中最重要的法则……？”

邹嘉诚笑了笑：“你早就看出来了。”

何杰问：“告诉我谁要为这件事负责？”

邹嘉诚说：“你知道是谁。答案一直就在眼皮子底下。”

“莫哲。”何杰念出了那个名字。

{花园的二重身已经开始闭合非区间}

非树这时候终于开口，打断了二人。

{我们需要你去完成等式的工作}

邹嘉诚瞟了一眼非树，然后对何杰说：“莫哲有一个二重身，阻止他就是阻止超验矩启动的关键。收集到的碎片不要回收去局里，直接交给它们。”

说罢，邹嘉诚还指了指眼前的非树，生怕何杰不明白。

何杰问：“这些先验存在为什么觉得我能阻止莫哲的二重身？”

“据我所知，它们认为你是某种结果。”邹嘉诚说“你能来到这里也不是偶然，你来的那个宇宙在经历一场质变。”

“什么意思？”

“有人在使用超验矩碎片。不然你也没法来到这里。”

“我当前在执行一个关于美军北极基地的任务。”何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认为他们的科技正在接触超验矩碎片吗？”

邹嘉诚思索道：“那他们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糕。”

{闭合完成了}

非树这个时候说。

突然，这个叙事层领域的基面发生可怕的震动，并且开始碎裂瓦解。

“回去。记住我的话。”邹嘉诚打望了一下正在向内闭合的非区间，从地上快速捞起一个印着标签11的胶卷盘。

何杰不知道这个元叙事空间里的数字到底代表什么，也许暗示着的是剧集的集数，或者是某本小说中的章节。

“那你怎么办？”何杰问

邹嘉诚没有理会何杰，他迅速将胶卷安装在放映机上，任由放映机咔咔开始播放。

“走！”邹嘉诚一挥手，对何杰嚷道。

何杰在跃入幕布前，再次不舍的看了看这位老友。

“我们梦中见。”何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