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7日结束,11月19初审。

时间上有些局促,时机上却恰到好处。

「事件」的发现缘于并不单纯的巧合。6月,磕磕绊绊毕业后成为家里蹲的我填写着简历附上的证明材料,却发现在校期间发表的4篇论文在互联网的数据库中消失了。

老实说,当时我并没有将其视为重大的问题。认为完全没必要纠缠于已完成研究的别扭性格且不谈,论文本身的内容应该也是会让人不禁怀疑时间和经费究竟用到哪去了的东西。

数据库由于内部缺陷或外部攻击暂时失灵虽然罕见,但也算不上绝无仅有,经常丢三落四的我只是见到旁人无意中干了一样的事便大动肝火实在没有道理。又或许这几篇论文确实因为某些暂不可知的原因被封杀了,这也在我充分理解的范围内。特地违反国家网络安全法或者联系发表杂志的编辑去查询这类事情都太过麻烦,不符合一个毕业了才想起找工作的人的个性。说到底,大学期间的研究和我的求职方向没什么关系……

找不到就找不到吧——虽然我这样想,但下一步的发展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在发表的论文神秘失踪后,接下来失窃的是耗费了大量时间、精力、氧气、氧化二氢、碳水化合物获得的学位证书。

即使我认为它同样无足轻重,也不得不承认一旦丢失便会带来许多麻烦。

你也许会从短短几行的叙述中发现大量疑点,即使网络上的资料消失了,难道手头不应该持有复印件吗?就算没有保留复印件的常识,学位证的原件也总该在手里。

可实际的情况是,虽然十分蹊跷,连带着网页上的个人信息一起,放在文件袋里所有复印件和原件也一并消失无踪。

关于消失的解释可以有很多,迷你黑洞、时空束交叠置换、宏观物质势壁穿越……我将他们暂时否决的理由同样很多,其中最易于理解的是数张空白的A4纸和厚重的红色夹子依旧躺在我的文件袋中,只是抹去了内容而没有损伤载体。能做到此等精密的操作,比起特殊的物理现象或许更类似于魔术。

申请学位证的补发固然十分困难,但向学校联系索要一定的证明,乃至用特殊的编号关联到教育部的资料库并非不可行。无计可施的我联系了本以为不会再联系的学院。

经过艰难的说明,谢天谢地得到了积极的回应,随后是漫长的三日。

“喂……我是三天前……对对对……啊您忘了吗,没关系……那明天再……”

次日。

“啊……哦……行,那我再打给您……”

又次日。

最终得到了“昨天?你谁啊?”的亲切问候。

无数个太阳照常升起,但有什么地方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只要稍加思考,就会发现此事有一个未曾挖掘的盲点——称为盲点恰如其分,并非欠缺思考,而是尚未在可视书面上提及。

被以奇妙的方式窃取的只是我的其中一份学位证书,而另外的一份还得以完好保存。或许可以大胆推论,被盗的“文件”全部与那4篇论文的存在相关——进一步说,问题可能出在论文研究的主题上。

可大概是研究的对象没有什么了不起,以至于我甚至想不起曾经安置的题目。

我打开通讯软件,找到久未联络的导师,卡通鱼头像一如既往显示灰色。

某种意义上,导师可以说是这类问题的专家,即使无法解答也很可能会给出有趣的见解。在等待答复的时间里,我回忆起若干年前和导师一同前往外地的考察。

地点是福建武夷山阴的北平,研究的对象是比当地方言更加复杂,疑似由传说中的乌鸦带来的小段文字,由于全文的长度和宽度皆为一尺,所以被称作「黑鸦尺书」。

异闻中巨大的乌鸦化身倒吊的人型,腰缚短刃,手持念珠,背生六翼,发束纱巾,头顶光环,脖子上套着一条从望不到边际的苍穹垂下的黑色细丝。他微微作揖,将此文书赠与此地的先祖。古事真假暂且不表,文书的存在却是真实的。

「黑鸦尺书」的构成文字与已知的任何文字都缺少可靠的相似性。

当然,世界上每每发现新事物往往都是这样宣称的,但这个结论得到了研究室信息库比对的支持,甚至通过了茂的模的确认。

没有罗塞塔石碑的情况下,缺乏语言衍生树作为参考固然使研究困难重重,但往好处想,任何解明的部分都将变为第一手资料,成为世上唯一无二的研究——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沦为垃圾论文的专门生产商,抱着乐观的态度。

这种乐观并非毫无根据。

从大体观之,「黑鸦尺书」的情况与诸多时空束历史上大受欢迎的伏尼契手稿十分类似,依我之见,其构成比之伏尼契手稿还要复杂数倍。可事与愿违,「黑鸦尺书」的发现在学术界并未激起多少浪花。

更出乎意料的是,一向热衷于神秘与解谜的民间也同样兴趣寥寥。不论是专攻异种文字还是喜爱神秘学的社区都极少见到关于「黑鸦尺书」的讨论。

不过伏尼契手稿也是在历史上消失了250年才重见天日,「黑鸦尺书」也不见得没有在未来大红大紫的可能性。度过250年的时光想象起来未免有些漫长,但技术上倒也算不上太过困难。

我私底下咨询过茂的模的分机——微型模,是否有完全解读「黑鸦尺书」的可能性。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存在可以解析这种语言的语法书,同时还有一个很难称之为好的消息——语法书第一册的长度大概是13Yb。

13Yb的内容量对茂的模来说并非不能接受,但对人类读者而言却比独自移动64层汉诺塔还要无望。更不用说在读取、储存、提取这13Yb数据时会发生的难以忽视的系统性误差,这让「黑鸦尺书」的准确翻译成为了不可能。

任何翻译都是误译,一切解读都是误读,包括存在于此的想法。

维特根斯坦和德里达一定会喜爱这个发现,并欣然该用「黑鸦尺书」文字撰写巨著。

「黑鸦尺书」的拓本,拓本的复制品,复制品的复制品被我和导师带回研究所着手解析。若非文字的样本量存在根本性的不足,我或许也应该用「黑鸦尺书」来编写论文,这样一来定能规避绝大多数毫无道理的批评。

如何用被研究物来表述研究的结果,大概也能发展为一门高深的学问。

就如上面所述,尽管所有的成果都站在了各世界的最前沿,从结果上来说却没有受到学术界的丝毫关注。正因为处在最前沿,所以无法受到关注,这样的情况也是经常有的。

这只是我这边的情况,导师那边进行的似乎是和文字密码学毫无相关的其他名目的研究。不过从没有听到任何风声来看,大概是相同的遭遇。

导师所进行的研究是什么?我的脑海中不经意冒出了这个问题,却发现自己无法解答。

越是加以思考,便愈加发现自己似乎从来不曾清楚地知晓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导师的名字叫陈默,在两年前曾带着我到福建北平调查不世出的古文书,这方面暂时没有疑问。

说是没有疑问,实际上亦充满了疑点:既然不世出,陈默教授又是从何得到的消息,如果只是夸张的说法,应该早就有人调查过了吧;武夷山主要位于福建南平没有问题,但本应与之比邻的北平现在却查不到任何资料;作为比较文学专业的学生,我为什么会去调查所谓的古文书;说到底,陈默教授似乎不是文学院的老师……

我并不费劲地找到了大学文学院的师资页面,果然,查无此人。但这也算不上不可思议的事,可能只是单纯的退休或者离职,又或者是在被遗忘了已经退休的事实后留在学校继续执掌教鞭,而今才得到了真正的解放。就算是其他学院的老师指导了我,也并不值得介意。

说到底,没有理由首先怀疑自己的记忆,我并不打算轻易认为陪我度过了可能也不算太长的研究生生涯的导师是虚假的存在。陈默教授渊博的学识和音容笑貌至今依旧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比方说:他有眼睛……头发……鼻子……嘴巴……眼睛……

好吧,我得承认似乎不太记得陈默教授的样子了,即使是一向对老师缺乏关心的我也觉得大概有些过分,为此感到抱歉。但往好处想,或许与我同龄的美少女曾经是我的导师,我们发展出了深厚的感情——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一边进行着只有万分之一根据的妄想,一边感到有些郁闷的我,接到了女朋友的电话。

要不要一起回学校一趟?她问。

女友回学校的目的大抵是会见关系要好的师长和同学,幸或不幸,我完全没有类似的对象。陈默教授或许算一个,但我完全无法掌握他的行踪。

于是我到学校的礼堂前等她,看着人流在我与礼堂前张贴的海报间穿梭而过。

和女朋友视线交接的刹那,我感到一股触电般的震悚。我看到的并非她野生猫似的双眼,而是过去发生的一幕,过去的过去发生的一幕。

已经发生的一幕,尚未发生的一幕,即将发生的一幕。

小说写得怎么样了?她轻巧地靠了过来。女友的身体不太好,今天却显出格外有活力的样子。

什么小说?我问。

说来,你还记得我的导师陈默教授吗?

你在说什么,是不是睡糊涂了?她答。

睡糊涂这个说法带有明显的时代性,比较文学专业让我对这种问题总会过度敏感。我1/10想着女友大概又看了什么背行时空束出品的电影,9/10想着方才一闪而过的画面。

那很明显是时空束干涉蜷曲波纹的宏观化展开,过去在某些时空对此有个流行的称呼,应该是叫既视感没错。正是通过比较不同时空束中文学特征的被认为毫无意义的专业,我才会掌握这样的冷门知识。

总而言之,得益于女友将我喊来学校的巧合,我回想起了与陈默教授的相遇。

那天结束了面试的对答后,我就是在这里遇到陈默教授的。

她瞅了我一眼,两眼,又一两眼。

你瞅啥——我忍住没这样说。

你要不要跟我做研究。她问。

弄啥嘞——应该也没有这样说。

自我消散机关。

Speak human language plz.

自我增殖机(Self-replicating Machine)。把机器放在一边,就会自我迭代,不断增长。茂的模就是基于这个原理诞生的,还有宇宙模,整个宇宙的熵力……你是学生物的对吧?生物也是一种自我增殖机。

某种意义上没错。

既然存在自我增殖,那么自我消散也同样是可以的。她没有加语气词,而是如此断言。

决定自我分解的人手提三尺青锋,正确的步骤大概是从头发指甲等无关紧要的部位开始,再到其它肢干的末端……但无论如何,这种分解是有极限的。但我猜测陈默教授所说的并不是这样一回事,而是一种全面的,系统的,没有边界的消解。

生物是自我增殖机,其实也是自我消散机,只不过机能并不完全,要借助更上层的系统——于是我这样回答。过去的人类曾经研究过的所谓癌变、端粒和自由基氧化,实际都是生物自我消散机关的一部分。

而对于没有“癌”的系统,其本身会化作更上级系统的“癌”,是更上级自我消散机构的子程序。

陈默教授听完笑了笑,大概笑了吧?

可我不打算继续读生物了,简单的太简单,难的太难,脑子不行。

没关系,其实脑子不行正合适。

自我消散机关真的和文学有关系吗?

《德莱斯顿古抄本》。

你是指发生在Гβιη013号时空束,关于“自杀女神”伊希塔布信仰的记录。可按照自我消散机关的定义,这恰恰是最严重的伪经。

伊希塔布是各时空束上的人类唯一记载过的,司掌“自杀”的女神。

没错。

她点头,再次微笑,大概笑了吧?

你已经入门了,那个德莱斯顿古抄本并不是真正的德莱斯顿文书。

当然了,我也点头,这几乎是不言自明的。

因为她的笑容,我决定成为她的学生。

我终于想起,自己在校时发表的最后一篇论文题目正是《德莱斯顿古抄本证伪与伊希塔布信仰正体探明》。

不好意思,讲述或许有些跳跃了。尽管我已经做过了相当大的努力一边对抗着时空谬力,一边进行混乱无章的解说,而且这只是我第二次进行全文逆向构写,未免有些困难……但不论如何,我认为确实应该尽到让你看懂哪怕多一点的义务。

可以直接言明的是,「黑鸦尺书」正是德累斯顿文书的正体,起码是相当接近正体的版本。「黑鸦尺书」的意义并不在于其究极复杂的语法结构,也不在于无论用什么标尺测量,长宽永远都是一尺的奇特性质。「黑鸦尺书」的真正意义在于——

女朋友一跃而出,拉了拉我的胳膊上的衣袖,由于这个动作的的干扰,原本将要说明的内容被扯下,掉进了蜷曲的卡-丘-个-十-百-千-万-411时空中。

你是不是在想别的女人?

她鼓起脸颊,微微蹙眉,露出猫一样的虎牙。无法不赞叹她的敏锐。

可爱的女孩子在男女问题和穿越时空上总是占有无与伦比的优势,所以即使对正在阅读的你感到抱歉,我只好暂时妥协。

是啦,我在想陈默教授。

所以说那是谁啊?小说人物?大概是我的完全坦诚让她放下了戒心,女友轻轻哼了一声,随着彼此身躯发生的非弹性碰撞和费洛蒙的相互进攻,原谅了我。

走吧,去你家。

女友不知何时从「口袋」中取出超规格的巨大行李。

我想到你家住一阵子,好不好?

琥珀色的双瞳闪闪发亮,尾巴则愉悦地左右摇摆。

在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欣然接受后,她将巨大行囊递到我手上。

喏,嘿咻——

唔!惊人的重量吓了我一跳。

既然有「口袋」为什么还要特地把行李取出来拿在手上,我没有问这种煞风景的话。既然这样做了,想必有她自己的理由,就像每个人都有他的理由。

路上的人纷纷对行为诡异的我施以注目礼,女朋友却毫不在意,幸福地——我希望是幸福地靠在我身上。看不到表情,能感受到她的身躯在微微颤动,大概也是一种喜悦的表现。

甜蜜的时光让我暂时忘却了自己面临的困境,「黑鸦尺书」与陈默教授。

打开房门,堆积如山的各类白纸组成了令人惊异的景象,冲垮了短暂的幸福。一时以为房子遭到了国际纸业仓库的入侵,花了大约半分钟才想起这是我离家之前所做的实验。

无论载体与形式,打印的、镭射的、雕刻的、铅笔写的、钢笔写的……毛笔写的、油画棒写的「黑鸦尺书」全部达成了完美的密室逃脱。唯有用脚写的几张,或许因为形式实在遭到了难以容忍的扭曲而得以保留。

眼前的光景让我联想到某些时空束上曾经出现过的,名为书蠹的生物。可以提出这样的观点:我们所处的时空束正遭到书蠹的生物入侵。但此种书蠹口味刁钻,唯独选择「黑鸦尺书」进食——这样的说法似乎并不容易被接受。另一方面,出于先前确认到的现象,还需要引入电子书蠹和思维书蠹这类光从名字上看就显得过于随意的概念。

这时才想起被我晾在一边的女友,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她似乎并没有被眼前超出常识的景象吓到,反而异常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若有所思。

对了!小说!她恢复充满活力的样子说。

什么小说?

似乎已经发生过这样的对话。

哦,那个啊,我不是两天前发给你了吗?你还不回我。

哪有!她的尾巴立了起来。

即使绝对占理,和女朋友吵架也是不明智的。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女友抢先一步打开了聊天记录。

我从理直气壮,气势汹汹的她手里取过微型模,如她所说,两天前到现在为止的消息记录中并不存在我已经发送给她的小说文件。虽然还可以在更往前的日期以及我自己的微型模中寻找证据,但我想没有那种必要。

为了表示歉意,我取出早已为她准备好的木天蓼冰激凌。

实验果然失败了——又或者说其实是成功了。我轻抚着舔着木天蓼味冰激凌的女友的耳朵想道。

我发给她的小说里,大概包含了「黑鸦尺书」的内容。说是大概,因为我对此也没有明确的印象。对仅仅两天前的事情缺乏印象,也反而成为了一种证据……

「黑鸦尺书」的真正意义在于它本身就是陈默教授所说的自我消散机关。

牒文内容可以理解为:“我将消失”,这是模糊的意译和误译,但也因此是恰到好处的翻译。

“我将消失”——即使如此宣称,文字并没有消失。“这是你在寻找的小说”,虽然我也抱有这样的期待,然而很显然,它不是你所期盼的书。

与眼前所见的这类字符不同,「黑鸦尺书」仿佛在内部设定了计时器,时间一到便“说到做到”。可能「黑鸦尺书」是一种相当高级的程序语言,没有执行系统也能顺利运行。又或许系统本身已经通过难以想象的奇妙方式固化到了文书之中,自我表述,自我运算,自我执行。

上述说法虽然引人注目,但很难说没有言过其实。一个明显的矛盾就在于我还没有失去关于「黑鸦尺书」的记忆。与其将这视作为某种奇迹,倒不如认为「黑鸦尺书」在作为自我消散机关的功能上尚且存在某种缺陷更加合理。

腿上传来瘙痒的感觉,吃完雪糕,蜷曲成一团躺在我身上的女友翻了个身。

小——说——

她用尾巴蹭了蹭我的脸颊,沿着对称轴,耳朵轻快地左右翻动。

虽然之前的文件没有发送成功,但既然已经到了我的家中,自然可以看到原件,她应该是这种意思罢。

可这大概已经不可能了,我不知应该如何向她解释,于是打算让她眼见为实。

我起身,女友却不肯撒手般贴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记忆中,过去的她远没有今天这般黏人,也没有如此爱撒娇……嘛,可爱程度倒是不相上下。

按修改时间排序后,出现在最上方的果然是一个字节为0的文档,在实际操作前我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并不惊讶。

然而受灾的情况不止如此,像是被病毒盯上的森林,腐朽的树木接连增加。一眼望去,本地的库中已经出现了大量的空白文件。对于这种情况我也有所预想,但实际看到还是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在这大片的灾区中,我的目光被“新建文件夹”吸引了。

我是极不喜欢保留未命名文件夹的人,所以这个文件夹必然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在这样思考之前,更加原始的冲动已经让我将手伸向了目标。

等等!女朋友的手扣上我的手背,但她晚了一步。

与其他文件别无二致的三篇空白文档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下一刻,它们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凭空消失了。它们消失得突然而又彻底,曾经的存在有如梦幻泡影,更像是我一时的幻视或臆想。

但正因为它消失得如此干净漂亮,才越发显出它的存在确凿无疑。

咳咳。女友弓起身子,轻声咳嗽起来,我赶忙抛下思绪,轻轻地抚摸她的背。

没事没事,不过我想先去洗个澡。

她放下捂住嘴巴的手,掌心露出一丝不寻常的殷红。

我点点头,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头绪。

虽然已经事先声明,但将「黑鸦尺书」的内容翻译为“我将消失”确实是巨大的误译。

从至今发生的事情来看,与之相关的报告、文章,由报告、文章引发的后续发展,与后续发展相关的记忆等等,虽然非常难以置信,也一并处于被抹销的范畴内。现在这一范围则进一步的增大,出现了传染病般不断扩散的局面。

比起“我将消失”,“消失吧”更符合它的实际含义。

大多数人都知道大爆炸·金伦加·混沌·无明·道·耶和华大叔说过一句名言:“要有光”,而我有理由认为他在同一时刻还说出了另一句至关重要的台词,那就是“消失吧”。

没有人知道他说过这句话,这恰恰证明了他的成功。

过去许多人类学者寻找过关于宇宙终结的证据却都无功而返。难懂的原理我不懂,但重要的事我现在明白了,找不到的东西才正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最后的时间,我想留在你身边。

突然出现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抬头一看,沐浴更衣完毕的女友正站在身前,湿润感与半透明织物的组合旖旎诱人。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说了我刚刚听到的那句话,将此视为我的幻听才是更加合理的解释。

同样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迄今为止的内容不是我的妄想。

我是记忆混乱的精神失常患者;我没有叫做陈默的老师;我没有念过研究生;我没有去过名为北平的桃花源;我没有发表过任何关于古文书的论文;我没有写过小说;我没有可爱女朋友;曾经拥有这些的我,如今被重置在了并不拥有这一切的时空束上;你从没看过如此狗屁不通的故事……

以上任何推论都比我自以为是幻想更加实际,更有可能发生。

可是,我知道那句话确实是她说的。

就像我知道那三个空白文档的内容。

现在都知道了吗?她轻轻开口,靠到我身上坐下。洗发水和费洛蒙的气息钻入我的鼻腔。

她在提问前已经给了我充裕的准备时间。唯一的疑点是为什么我还记得这一切。

不,并非如此。

真正的疑问应该在于为什么她还记得我。不过现在我已经无限接近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我大概明白了。于是我这样回答。

这样啊,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她的声音有点开心,又有些落寞。

从“新建文件夹”中消失的三个文档分别是陈默教授撰写的三篇系列论文。

《自我消散机关原型I》

《自我消散机关原型II》

《自我消散机关原型III》

虽然并不清楚真正的题目,但大抵是这样的东西。仅仅凭借三篇论文就当上教授这件事有些可疑,可那位著名的莫里亚蒂也仅凭二项式定理研究成为了数学教授。

即使它们并没有引发大的影响,甚至世上已经没有人还记得这些论文的存在。但正是彻底不为人知这点,体现了论文内容的天才与正确。

我认为陈默教授与莫里亚蒂一样拥有成为绝世犯罪者的潜质。

能消失的自动机,很好,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它真的能够彻底消失,为什么我现在还能这样思考呢?

阅读第一篇论文的挑剔审查者或许会发出这样的意见。

但第二篇和第三篇论文想必没有再遭到这种刁难。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陈默教授的最终授课上,这是我在学校礼堂前回忆起的另外一件事。我之所以对这件事留有印象,大概是因为当时和女友一起帮忙张贴海报的时候注意到上面标注的滑稽日期竟是三年多前的日子。

现在想来,学校的办事员能想起陈默教授已经退休,应该举办纪念性的最终授课本身已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我抓起女友的一只手,将她和我的手用手铐连在一起。

最终授课的那天,你没有不在场证明吧。我模仿起福尔摩斯的口气。

《自我消散机关原型IV》,系列论文的最终作正是陈默教授在最终授课上讲述的内容。她站在空阔礼堂的讲台上,用柔美的声线朗声阐诵举世无双的天才。

在仅仅两个人的注视下,前所未有的理论就此达成。她缓缓的放下手中的稿件,深深鞠躬,向着只有空荡荡的座位的礼堂张开双臂。我想走近拥抱她,却发现她与我之间升起了一道无从逾越的屏障,她静静地伫立在屏障的彼端,身边响彻经久不绝的掌声。她回头望了我一眼,琥珀色的双眸中充盈着难以言喻的情愫。

从虹膜到瞳仁都填满了哀伤,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

排除了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我轻轻拂去女友流下的泪水。

只能给你B-。她破涕为笑。这句话原本就是误译,不可能和不可能不可能是一个意思。

陈默、伊希塔布,又或者其他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女友。因为她不是陈默,也不是伊希塔布,更不是其他什么人。

作为早期崇拜里的女神,胸这么平可算得上是独一无二。

她稍稍愣了一下,仿佛全世界最智慧的头脑也没料到我会这样说,接着露出虎牙,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我吃痛地向后跌倒,女神也被手铐带着一齐摔到了我的身上,我紧紧地抱住她。

伊希塔布并不是自杀神,而是最伟大的爱神。我如此宣言。

曾经存在过无数的自杀神,现在存在着,未来也将存在着。只有伊希塔布产生了禁忌的爱,她不愿自杀,也不愿她爱的人被自杀,于是她决定背叛那个名叫大爆炸某某的大叔,操纵时空,隐藏行迹……

接下来的表述只是一种误译。

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在瀑布上静静对峙,同时推理出了一切背后的真相。拳棍相交的一刻,两人心意相通,决定实施史上最为恶劣的犯罪。

莫里亚蒂取出墨水,福尔摩斯用拐杖写下长宽一尺的黑色文书。

文书化作巨大的乌鸦,向东北方疾驰而去。

雾尼找到拉塔托斯克向诸诺恩传话:去爱吧!

三位女神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们纺车上的丝线们便好像忽然厌倦了汇聚成一束前进,随意去往了各个自己想去的方向。

原本早已习惯了整齐统一的时空如焰火般绽裂,最终形成了类似钢丝球的形态。

想到解决的方法了吗?她问。

我摇头。

是嘛……

对不起。我说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

女友张开一只手臂,温柔地环住我的头部,任由我在她并不丰盈的胸口哭泣,随后,她的身躯也微微颤抖起来。

因为并不悲伤,所以无声地哭泣着。

如果这个时空束上的我没有想出办法,她最后能做到的事情就将这个时空束的方向逆转,和我逃向光锥的不同方向。自我消散机关会为了追捕她而远离,但总有一天也会被识破。而在那天到来之前的“未来”,将永远不再有我和她的交汇点。

我不会为再也见不到她而难过,而会为忘记了再也见不到她而难过。

还会有无数的我,还会有无数的她。

不会再有这个我,不会再有这个她。

即使如此,还有办法将现在的我托付给“未来”的“他”。

不能不写小说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我知道的,提问的并非伊希塔布,而是她。

无数的她中,终究会出现向伊希塔布扬起反旗的她。

我摇了摇头。

是嘛……那来写最后一篇小说吧。

不是最后一篇,是两篇。

我希望能将故事献给此时此刻的她。

我坐下,开始书写我和她最初也最后的故事。

书写已经变得十分困难。自我消散机关渗透了我的身体,写出的文字马上就会消失。

于是她用最后的力量握住我的手,时空开始逆流,所有的文字颠倒过来。

这个程序结束时,最初诞生的文字将可以保留30天时间。

下面的故事也是误译。

最后一根火柴即将烧尽。

少女蜷缩在街角,下定决心点起了不知是谁留给她的小说。在她手中,一个宇宙燃烧起来。许多的我和许多的她尝试保存那火苗,但所有的计划都以失败告终。经过漫长的时光,我和她意识到自己是书中的人物,无法阻止火焰的消失。

集结这个宇宙的全部力量,在最后的瞬间爆起火花吧?我对她如此说道。

书页中的宇宙倾尽全力做出尝试,我和她紧紧依偎着彼此,屏息凝神看着小小的红色火星从少女手中迸出。恰巧路过的少年被这突然的火星吓了一跳,回过头正看到向他拼命道歉的少女。

一个十分寻常的奇迹就这样发生在少女和少年之间,与此同时,火星落向了一旁,点燃了恰好出现在此的柴草堆。就这样,奇迹中诞生出全新的奇迹,奇迹的自我增殖在不经意间启动,无数的柴草堆在无穷小的时间内被这无数个同一颗火星点燃,向着照亮整个世界的方向发展。

少年拉住少女的手腕,想要带她一起逃跑。但少女回过头来,琥珀色的眼中倒映出熊熊燃烧的宇宙。

少女向我们伸出手。

我朝她微微点头,抱起女友的行李向着火焰深处纵身跃去。

手铐不断延伸,化作无限长的锁链和定滑轮,我微笑着不断坠落,她哭喊着不断上升。

就这样,她的手腕被少女紧紧抓住。

向着深渊无限坠落的我一边看着向不知名的远方逃亡的三人,一边等待火焰将她最后留下的眼泪烧尽。

又或者,有这么一种可能性。

这微不足道的眼泪正好可以用来扑灭一片宇宙的火焰。

因为还有一篇小说要写,请见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我无法继续描述。

我能做到的只有再次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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