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吾,呵呵,又是太吾。我问你啊,当今世上,可有圣人?”

与预想中不同,在这穷凶极恶的剑冢尽头、穷凶极恶的魔人中间、随意地坐在石阶上嬉皮笑脸向太吾搭话的,竟是个二十左右的妙龄少女。

那女孩一身金色锦衣,梳两个垂角髻,额上挂一流云纹银饰。不知为何,她似乎对眼前英姿飒爽的女侠颇为熟悉,像是许久未见的老熟人。

说话时,她像个小姑娘似的一歪头,水灵的眼睛弯成一道月牙,浅浅的酒窝悄悄浮现在稚气未脱的脸上:

“我等不到圣人,便自己出来寻了。你,可有圣人之能?”

女太吾疑惑地暂把长棍收在身后。她没有理会女孩不着边际的问题,压了压斗笠的帽沿,冷声反问道:“此地大量奸邪汇聚,入魔人亦源源涌来,这一切可是你在暗中作祟?”

女孩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皓齿:“他们是受相枢蛊惑的可怜虫,不知为何愿意帮我;而我,金凰儿,只是恰好刚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姐姐想要救她们?我可无能为力哦。”

太吾冷哼一声,举棍直指金凰儿眉心,地上一层金黄的落叶被真气震开半米:“便是你没错了。来战吧,今日我将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你可知何为正邪?又怎知这贼老天行的是正道?”

金凰儿仿佛听到什么极有趣的笑话,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末了,她擦擦眼角的泪水,朝身旁的入魔者勾勾手指。

不多时,三名壮汉便抬来一个巨大的酒坛,另一人跪在金凰儿身前,双手捧上两个精致的青花瓷碗。

金凰儿揭开酒坛封盖,一股奇香霎时弥漫四周,连一向不动如山的太吾,心神也免不了为其微微荡漾。只见凰儿把其中一碗放于身侧,为自己斟了满满一碗,金色的酒液荡起微波,不消尝便知定是琼浆玉液。

她朝太吾一敬,撇嘴说道:“何必那么假正经呢?你看周围这些朋友,当初来的时候哪个不是满口的仁义道德,实际要么为沽名钓誉,要么为寻宝求财,最后一个个全都留在了这里,里面甚至不乏冠有太吾之名的草包。说吧,你所求何物?我若是满足了你,你可肯乖乖回家?”

“我所求……只是将你们这些邪魔外道铲除殆尽,还天下一片河晏海清!”

太吾一声断喝,摘下斗笠朝金凰儿掷去!金凰儿不慌不怒,略一偏头,任由斗笠从自己耳侧飞过,铮地一声砍进树木半截。她缓缓把酒碗举到嘴边,经过刚才的突变,满满的酒水竟未洒出半滴。

“拼死卫道,舍生取义?难道你就是那圣人?”

说罢,金凰儿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朵朵红霞悄然飞上玉白的脸庞。

“此酒名为千年醉,是我的最爱,因为喝醉了总能梦到以前的事。呀!忘了给你倒一碗了,真是失敬……不过,若真是圣人,最后总会有美酒相衬的吧。”

说着,她促狭地朝太吾做了个鬼脸。太吾脸上古井无波,瀑布般的黑发却无声地飘散起来——至刚之人,哪受得了这番作弄!

持棍的手暴起青筋,用力过久过猛,即使是太吾也不免出现一丝丝颤抖。金凰儿眼神一凌,抓住微小的机会,二话不说便掷出酒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啪!

铁棍一闪,酒碗应声而碎,而那金凰儿,已大笑着欺身而上!

没人注意到,这狂放的笑声中,藏着两行清泪。

2.

“凰儿,我问你啊,这当今世上可有圣人?”

俊朗的青年抱起脚边不停撒娇的小萝莉,亲昵地与她碰碰额头,笑着问。

幼年的金凰儿已是水灵灵一只尤物。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应是浸泡在游戏和欢笑中的,所以当她推开青年的脸、嘟起小嘴假装生气的时候,看上去丝毫没有说服力。

“圣人圣人,我看凤哥哥是读那些废纸读傻了,连凰儿都不要了!再这样你就去找圣人当你的妹妹吧!”

“哦?那你倒说说看,我每天不读书该干嘛呢?”

“当然是,是……”

金凰儿歪着小脑袋瓜绞尽脑汁脑汁地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门,欢喜地喊道:“当然是习武啦!师傅说过,咱们兄妹俩可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呢!”

金凤撇撇嘴,小声嘀咕道:“那不过是些讨好父亲的阿谀奉承罢了。不过凰儿你确实是……”

“什么?”

“没什么。”金凤笑着岔开话题,抱着金凰儿离开书房,步入阳光明媚的庭院。无论是最低贱的贫民窟还是这磅礴大气的将军府,春色一视同仁地如期降临;万物复苏出耀眼的新绿,枝头鸟儿唱出婉转歌谣,一树海棠花开正好。

“凰儿,你喜欢练武吗?”

金凰儿不假思索地回答:“喜欢呀!练好武功,就可以像阿爹一样横扫千军,威风八面,一统天下,教万人敬仰!”

金凤刮了下金凰儿的鼻子:“你这丫头,教你多读些诗书还是有用的,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了。但是呀,若说练武真的有用,为何天下仍杀伐不断,九州恒民不聊生呢?”

“这……”

金凰儿想不出答案,只好换了个回答:“那,练好武功,不也可以像凤哥哥一样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惩恶扬善,让百姓感激吗?”

金凤再摇头:“习武救得一人,终是救不了众人;就如百花神针可以医人,却也无法医世。”

金凰儿真的不开心了。她撒气地挣脱金凤的怀抱,跺着脚说:“那依阿哥说,习武百无一用喽?”

金凤摸摸金凰儿的脑袋说:“习武不过能教自己不受欺辱罢了。但若圣人再世,大道为行,天下亲如一家,又怎会受到欺辱呢。”

“那阿哥你难道还不是圣人?”

金凰儿说完,突然瞥见一只漂亮的蝴蝶飞过,便惊喜地追逐蝴蝶而去。金凤信步跟在后面,任凰儿如何蹦跳奔跑,也未能落下他半分。

“仁义礼智信,我还连边都没有摸到呢。”

凰儿扑了个空,叹口气,转身对金凤说:“那阿爹誉满天下,令当今圣上直呼其‘完人’,难道也不够做个圣人?”

“忠孝廉悌忍,都是些私德罢了,难成大义。”

凰儿不再理会金凤,运起刚学的轻功死追那蝴蝶,可那蝴蝶似有灵性,若风中残叶般,越想快手去抓,越是能轻巧避过。

几次失败后,凰儿只狼狈地滚了一身泥,花圃被踩得乱七八糟,仆人们被撞得东倒西歪。

拍拍锦衣上的污物,金凰儿眼中冒起了杀意,出手开始变得凌厉狠辣,誓要取那不听话的蝴蝶性命!

这时,金凤纵身飘过,手一挥,蝴蝶便消失在他的掌心。金凰儿追至其身前,看了他一眼,生气地别过脸。

“所谓圣人,遇侮能一笑而过,能杀却心存怜悯。凰儿也还差得远呐。”

金凤用另一只手轻柔地理理凰儿乱掉的头发,这让凰儿的气稍微消了些。

“你说的人,真的存在吗?”

“我也在寻。愿得一如此人,终生伴其左右。”

金凤说罢,摊开手掌,毫发无损的蝴蝶从他手中飞出。迎着阳光,蝴蝶洒落的些许鳞粉形成一条亮晶晶的光带,美丽至极。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看到这场景,金凰儿当即怒气全消,惊喜地拍起了手。

金凤开心地同自己的小妹嬉闹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声同凰儿说:“凰儿,关于我刚说的那句‘阿爹不是圣人’的话,你可不要出去乱说呀。”

金凰儿狡黠地一笑,说道:“可以是可以,但阿哥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金凤苦笑。

“我要尝尝阿爹那像命一样宝贝的‘千年醉’!啊呀!”

话还没说完,金凰儿就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脑瓜崩。

“小孩子家学什么喝酒!何况还是女孩子家!这个不行,换一个。”金凤正色道。

“凭什么你和阿爹都喝得,我就……”

金凰儿委屈地说了半句,看到金凤严肃的眼神,生生地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自己这个哥哥对自己处处溺爱,基本一撒娇什么都给,唯有原则性的大事才会做出这副表情——总之这里听他的没错。

“那……我要阿哥你多陪我玩!”

“这个没问题,我这次回家要待好长时间呢,想让我陪你去哪都可以。”金凤爽快地答应了。

“好耶!那我还要学阿哥的‘昆吾刀法’!”

“说好的一个条件呢!”

“不嘛不嘛我就要我就要!”金凰儿撒起了泼。哭笑不得的金凤随手掰下两根树枝,丢给金凰儿一段,自己退开几米道:“好吧好吧,依你就是。看好喽,阿哥只教一遍!”

春日之下的将军府,活跃着一对兄妹快活的身影。那时的金凰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轻松赢来的这个承诺在短短几个月后就被轻易打破。

四月,江南大水,朝廷下发的赈灾粮被层层盘剥,竟未有一粒米入饥民之腹。一时间,饿殍遍野,瘟疫横行,富庶之地沦为阿鼻地狱。

五月,靖王起义,打着伐庸济世的旗号,自巴蜀起家,横扫江南。

六月,金凤不辞而别。

八月,有下人传谣说金凤已投奔靖王。金将军听说后勃然大怒,重罚该人八十大板并赶出将军府。可是私下里,金凰儿却不止一次撞见父亲的愁容和母亲的叹息,也不止一次听到父亲对母亲说:“就当我没生这个儿子罢。”

又过了几个月,起义愈演愈烈,如燎原之火熊熊燃烧。武力镇压下的虚假和平被撕毁,连未曾受灾的齐鲁地区也接连上演数起暴动。大厦将倾,知命之年的金将军重新披挂上阵征战四方,留下金凰儿和母亲相依为命。

不多久,母亲相思成疾,很快与世长辞。唯一让金凰儿感到自己在世间还不是独自一人的,只有父亲数月一次的来信了。

年复一年,京畿地区还是一如既往的和平,仿佛外面的一切动乱与这里无关。

金凰儿的武艺进步飞快,师傅换了一个又一个,总也找不出能接她五招的。然而,武功再好,于这金碧辉煌的囚笼中又有何意义呢?

已经过了扑蝴蝶就能获得足够快乐的年纪,闲暇时,百无聊赖的金凰儿开始阅读金凤曾读过的那些废纸。

书里面的圣人太耀眼、大道太美好,一切都完美得像场梦,根本不应存在于这乱象横生的世间。

可笑。

不知怎的,一股无名火突然冒上来,让金凰儿一把火将那些典籍烧了个干净。可是,典籍里的每一个字,都已经深深烙在了金凰儿的脑中。

那一晚,伴着书籍燃烧的熊熊火光,金凰儿偷喝了父亲珍藏的千年醉。酒很难喝,辛辣刺鼻,让金凰儿眼泪都流下来了;可醉酒后,往昔的快乐点滴便会浮现在眼前,让人暂时逃离这悲惨的世间——此时,眼泪会再次不受控制得流淌。

第二天,仆人们发现少主人失踪了,一同失踪的还有几件简单的衣物、将军最爱的镶金葫芦和地窖里大半坛千年醉。

3.

电光火石间,金凰儿已与太吾过了数招,金刀对铁棍,迸射的火星将二人包围。相枢魔气化形而成的长刀可算是绝世神兵,轻易便能在太吾的铁棍上留下累累刀口;然而那太吾的内力竟如此雄厚,均匀地覆盖与铁棍与其本人周身,如精金铁甲,让只用出五成摧破真气的金凰儿吃了大亏。

抢攻不成,反倒震得自己虎口发麻。金凰儿脚尖一点,暂退数米,刚好躲开太吾一记横扫。众入魔者一拥而上,然而这些相枢的坐下恶鬼纵使膂力惊人,却终是些没有心智的傀儡,根本不可与金凰儿或太吾相提并论。

只见太吾弄棍如风,金铁击肉之声连响,七八个入魔者便已随枯黄的落叶飞舞上天;余下十数人,在那神勇的女太吾面前若一盘散沙一触即溃,几乎没等金凰儿站稳脚跟,太吾便突出重围,以棍化枪直刺而来!

真气汇聚,圆钝的混铁杖此时也有了穿金贯石之力;太吾柳眉倒竖,轻吐出一声低吼,旁人听来却是震山的虎啸!磅礴的真气凝集出金色的虎形罩于太吾身上,那乌黑的杖尖,便是猛虎的血盆大口。

这一式,唤作“五虎断魂枪”,枪法无甚精妙变化,唯以迅猛闻名,若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金凰儿早知太吾集各家之所长,先是少林棍法,又是狮相铁枪,变化无穷无从揣摩。然而她金凰儿毕竟也曾是一代奇人,年纪轻轻却已行走江湖多年,几乎依靠本能就可以格挡拆招!

金刀一拧,棍尖便偏移几分,刀锋贴着棍身朝太吾袭去!金凰儿体内的离火真气悉数外放,以锐利之势强行冲散虎形,直逼太吾胸腹。

金刚内力,本就被纯阳心火所克制。这太吾看起来有点能耐,可惜,选错了对手。

此刻,那太吾却丝毫没有闪避的意思,以肉身相迎,眼看金凰儿的刀尖就要贯穿太吾心脏,那金刀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原来,方才虎形真气并非完全为金凰儿所溃,乃是太吾主动收招,真气内敛,化作一口浑圆大钟将自己整个罩住!金刀势头迅猛,扎在那钟上却被悉数卸力,金色的涟漪自刀尖泛起,缓缓扫过大钟表面,那金刀竟隐隐有被金钟吸入的趋势。

金钟罩!

纵使震惊,金凰儿也没有丝毫犹豫,在武器完全被太吾的真气摄住前全力抽刀,反手就是一整套“昆吾刀法”。每一刀依旧被太吾卸力,然而刀势极密,如骤雨打萍,金钟表面的涟漪越来越乱,大有分崩离析之相!

源自琢玉之术的昆吾刀法,此刻正精密地切开金钟。太吾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然而金凰儿欺身太近,长兵无法施展,自己除了硬抗之外别无他法!

攻势越来越猛,占尽优势的金凰儿脸上却与开始时相反,没有半分笑意。非悲极之人不会化魔,金凰儿本就是悲到切处反作笑;随着相枢邪力的不断催动,往世的诸多痛苦便又开始占据金凰儿的脑海,纯阳的赤色真气中开始混杂一丝乌黑。

刷——

金钟终于解体,下一刀切开的将是太吾的身躯。然而那太吾没有拼命试图拉开距离寻求反击,反倒疯了一般迎向金凰儿!

相较于长棍,刀属短兵,然而当二人几乎脸贴脸的时候,它一样施展不开。别说刀了,方才一瞬太吾瞅准空隙从刀锋间直接近了金凰儿的身,几乎是鼻尖碰鼻尖,双方均能感受到彼此紊乱的呼吸——这个距离连最灵动的拳法也完全施展不开。

但太吾早有预谋。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她一头顶了上去!

强如金凰儿,受这始料未及的一击也不免头晕目眩,踉跄两步勉强以刀撑地。太吾也好不到哪去,赤色的涓涓血流自乌黑的刘海间淌下,流进她一只眼睛。

显然,浑身写满“刚猛”两字的太吾拥有更好的体质。在金凰儿还在晕眩之中时,她已重新提棍,呜地一声扫过来,毫不留情!

可她还是败了一招。与常人不同,金凰儿看上去用的是刀,其实只是相枢邪气的化形之一罢了,若是她想,自可随时改变形态。铁棍扫来之时,金凰儿自知不可硬挡,当即把金刀化为一条长绳甩出。

太吾猝不及防,堪堪躲避,那长绳一端飞至其身后,竟又折返回来,张开铁爪,牢牢扣死太吾肩胛。

习武之人,肩胛乃是运功提气之要冲。纵使真气护体、铁爪尖端至扎破皮肉,太吾运气立受大挫,金凰儿当即大喝一声,拽动长绳将太吾甩了出去,生生砸碎远处一掌厚的石碑!

“想不到最后,还要用这‘奇形龙爪索’……”

金凰儿喘着粗气,喃喃自语道。

4.

“凤,我问你,世上的圣人,你可曾寻得了一个?”

金凰儿冷着脸,一派咄咄逼人的样子,语气中满是讽刺。对面的金凤无奈苦笑,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以这种方式与小妹重逢。

自打金凰儿离家已经过去了三年。三年中,金凰儿追寻着似是而非的线索和捕风捉影的谣传,千里独行,只求见金凤一面;三年中,她辗转于各大战场,看惯了残垣断壁,听够了生离死别,曾经稚嫩的脸上也蒙上一丝沧桑。

伐恶丐,诛悍匪,随战事跳出来兴风作浪的各路邪魔外道,无一不在金凰儿的金刀玉拳下丢盔卸甲。江湖上流传着越来越多女侠的传说,而凰儿却只是越找越累。

官府控制区已经找了个遍,她不得已接受最坏的情况,来到被靖王打下的江山。

幸运抑或不幸,在这里的寻找意外的容易,百姓听了金凰儿的描述,无不一口喊出“金凤大将军”的名号。一路追至杭州,她仍不相信自己那个刚毅正直的哥哥会投靠反贼,直到愤怒的她挥刀杀进靖王府、在侍卫的重重包围中亲眼见到了他。

“凰儿,你怎么……”

“回答我!”

暴怒的金凰儿不给金凤任何解释的机会。从小到大,她向金凤发过无数次脾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正气愤过。

阿爹疲于奔命,阿娘以泪洗面,这一切的源头还不是这些该死的反贼!如今你金凤非但不挺身而出,反倒与这群奸佞同流合污,满口的仁义道德难道都是放屁?!

金凤长叹了口气,随后,他直视金凰儿的双眼,目光如炬:“不错,那年我离家,为的就是寻一个圣人救民于水火。如今你问我寻得与否,我便实话告诉你:靖王便是我要找的人。”

话音刚落,就听人墙外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如此混乱,成何体统!”

紧接着,侍卫们纷纷避让,一锦衣中年男子走至人前。金凤恭敬地朝那人一抱拳:“大人息怒。舍妹顽劣,不谙事理,还请大人见谅。”

金凰儿定睛细看,只见那人剑眉如墨,面如斧刻,鹰般的双眼不怒自威,伟岸的身躯挺拔如松,倒当真有几分英雄气。

不消说,此人便是金凤口中的“靖王”了。这下倒是省了不少事。

毫无迟疑,金凰儿一声“狗贼受死”,斩马大刀当头劈下;说时迟那时快,金凤抬手一剑卸开刀力,反手剑鞘横扫逼退凰儿!

金铁交击之声爆于眉前,靖王泰然自若,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众侍卫畏缩不前,唯有兄妹二人激战正酣,瞬息之间已过十余招!

“不要阻我!”金凰儿怒吼,“杀了这个反贼,我带你回去跪见阿爹!”

“靖王杀不得!昏庸的朝廷才是应当被诛灭的!”

任金凤苦口婆心地劝导,金凰儿就是不肯听一个字;任金凰儿如何强袭猛攻,金凤的防御也是滴水不漏。几年不见,金凤发现金凰儿这丫头不仅长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武艺更是突飞猛进,几乎使出全力的自己一时竟也拿她毫无办法。

难道要在这里拔出那柄神剑吗……

不,凰儿毕竟算自学成材,刀法步伐均略显凌乱,与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金凤不可相提并论。瞅准时机,金凤从袖中甩出一条长绳,当即将金凰儿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那正是铸剑山庄的独门暗器,奇形龙爪索!

金凰儿失声倒地,自知落败,便索性一咬牙,两眼一闭,默不作声等候发落。不料那靖王竟抚掌大笑起来:“好!不愧是名将之后,骁勇无畏,正气凌然!”

金凤面露难色,犹豫再三,才向靖王开口道:“大人,恳请……”

靖王大度地一挥手:“既往不咎,交由你处置吧。”

“谢大人!”

“不过,先让本王和她说句话。”

说着,靖王便走至金凰儿面前,刚蹲下身子,后者便倔强地翻过身去背对着他。靖王不怒,耐心地又绕至金凰儿面前,半跪于地,和蔼地说:“姑娘想除本王,本王理解,毕竟自古从无赞誉反贼之理。方才金将军的话本王也听到了,实是过誉,本王不是什么圣人,但求赐天下百姓一顿饱饭罢了。”

说罢,靖王遣散侍卫,拂袖而去。金凰儿心中一阵悸动,忙睁眼看去,只瞥得靖王渐行渐远的身影。

之后,金凤命人将凰儿抬回房间,自己把门一关,立刻放下架子,百般央求好话说尽,才终于再次让金凰儿出声。

再三让凰儿保证不动手之后,金凤解开了绳索,然后如意料之中地被金凰儿撒娇的小拳拳(大炫绝掌)拍上了胸口,破门滚出三五米远。门外一众准备偷听的兵士登时面面相觑,甚至忘了上前拉金凤一把。

“看什么看,都散了吧。”

金凤没事人一样从地上爬起来,冲部下们摆摆手。

看上去金凤狼狈地滚了一身灰,其内心却是欢喜的:这一掌才打出不足五成力道,看来妹妹算是原谅自己了。

5.

杭州,西湖游船。

老艄公行船二十余载,载过的才子佳人无数,还从没见过像今天这对一般俊俏的。只见那青年眉清目秀,白玉傍身,好不风流倜傥;再看那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却又有几分飒爽英气,只一眼便教人终生难忘。

若是小两口,这一对可算是神仙眷侣天羡的鸳鸯;不过从他们相似的五官细节、举手投足的气质来看,二人定是兄妹。

“凰儿,吃糖葫芦吧!”

“不吃!”

“凰儿,你听岸上有人在唱歌。”

“不听!”

“凰儿,看那桥上的戏班子……”

“不看!”

……

“凰儿,糖葫芦你还吃吗?”

“不吃不吃不吃!你都问过了,烦不烦啊!”

金凰儿生气地掰过金凤的手,强行把他再三递来的糖葫芦塞进他自己嘴里,然后轻轻推开他,自己背过身去继续生闷气。小小的动作让游船危险地摇晃起来,艄公慌忙稳住,一边却忍不住偷笑,回忆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当日事后,金凰儿虽对金凤态度有所缓和,终是心有隔阂,不如儿时那般亲密。这几日金凤对她是百般讨好千般宠溺,不知疲倦地拿热脸往冷屁股上贴,这才说服凰儿一同出来散心。

显然,凰儿这气还有大半没消呢。

金凤叹了口气,无奈笑道:“你这倔脾气,简直跟阿爹一模一样。”

“你还好意思提阿爹?!”

金凰儿突然回身怒嗔,无关的艄公都吓得一缩头。金凤自知不小心捅了马蜂窝,赶忙赔笑道:“好好好,不提阿爹。那,阿娘最近身体可好?”

金凰儿愣了几秒,低头道:“阿娘她……走了。”

“是,是这样啊……”

金凤愣愣地坐到船头,颓然垂下头去。看到兄长那悲切的样子,金凰儿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怒气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甚至暗自后悔起自己说的话来。她轻轻坐到金凤身边,双手抱膝,陪他一起沉默。

“是什么时候?”

良久,金凤低声问。

“三年前,七月廿二。”金凰儿偷瞟了金凤一眼,又补了一句:“其实也不是你的错,阿娘身体本来就不太好。”

“嗯。”

又是长久的沉默。艄公暗自叹了口气,放慢了撑船的速度,流水轻柔地拍打着船舷,漾起道道微波。金凰儿把手伸进水里,看碧波自指缝间穿过,握拳却又抓不住任何东西,就像那已经匆匆溜走的曾经。

气氛变得伤感了。

金凰儿甩甩手,从腰间解下酒葫芦猛灌了一口。离家之后,悲伤和寂寞便如影随形,唯有酒入愁肠方得一丝慰藉,不知何时起金凰儿已经习惯了喝酒,那金黄的葫芦也已成为了她的标志。

“给。”

金凰儿抹抹嘴,把葫芦递给金凤,后者接过葫芦,苦笑道:“你这丫头,千万遍劝你别碰的东西,你最后还是沾了。”

“不喝还我。”

“咚”。金凤仰头一饮而尽,把空葫芦扔回给凰儿。

“好酒!”

“最普通的高粱酒罢了。阿爹的那点珍藏,几年前就喝光了。”

一壶下肚,金凤眉头渐展,轻声对凰儿说道:“等打完这一仗,你带我去祭拜阿娘吧。”

“你现在就可以去!”

金凤摇头:“现在抽不开身。再说,阿爹也不会原谅我吧。”

“为什么你就痴迷于做那圣人呢!叛离家族,不见爹娘,连凰儿都不要了,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金凰儿心中一阵委屈,一股脑地把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金凤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妹眼圈通红、泫然欲泣的样子,回忆起她之前那种强硬的态度,心痛得都要碎掉了。

原来,她一直都还是那个粘人又爱撒娇的小家伙,只是孓然一身之时,命运逼她学会了坚强。

“值得吗……”金凤问自己。片刻之后,他拍了拍偷偷抹泪的金凰儿的肩膀。

“凰儿,你看这西湖美吗?”

金凰儿一惊,赶紧用力揉揉眼睛、吸吸鼻子,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美倒是……”

她环顾四周。阳春三月,春寒才消,万顷湖面波光粼粼,才子佳人泛舟湖上;湖边草木青葱,欣欣向荣,红花绿柳间藏着莺歌燕舞;游人于才没马蹄的浅草中踏青而行,商贾扛担驱车张罗着新春大集,彩蝶傍身,往来不绝,一派美丽繁荣的景象。

刚才一直和金凤赌气,都没有好好欣赏风景,现在一看,当真如传言所说,西湖胜景美如画,不逊九霄仙人家!

“美。”

金凰儿重重地点头,脸上现出了笑意。

“你可知道,就在一年前,这湖里可是漂满死尸的。”

“什么?!”

金凤伸手指了几处:“那里那里,还有这里。湖里有,岸上也有,到处都是。在我们杀进城的时候,城主还在办酒宴,山珍海味摞满长桌,琼浆玉液洒得满地都是,当我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的时候,那家伙的酒还没醒。”

“之后我们办了很多事。光是开仓放粮这一项,靖王亲自主持,整整三天没有合眼,我全都看到了。如今杭州这片繁荣景象,不是天上掉的,不是皇上赐的,都是一个个有志之士的功劳。”

“你说我痴迷于做圣人。不,我做不了圣人。背弃天子为不忠,杀伐太多为不仁,不养父母为不孝;我所能做的,只是辅佐那位大人,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易子而食罢了。要说值不值得,我觉得值。”

一席话如五雷轰顶般直击金凰儿心扉。许久,她才释然,面露微笑道:“我明白了。”

“砰”,小船触岸,微微一晃便停了下来。金凤与金凰儿携手下船,金凤摸出几文碎银交予艄公,不料那老艄公竟双膝跪地,朝金凤跪拜:“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金凤大将军登船,多有怠慢还望赎罪!”

金凤连忙扶起他:“老人家,您这是做什么!”

艄公百感交集,早已老泪纵横:“您有所不知,小人在这湖上行船多年,除了撑船别无他长;大灾来临之时,再无人登船游湖,几个儿女都逃难去了,只剩我和老伴跑不动又没有谋生的本事,躺在草榻上等死。在我们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是大人您的兵把白花花的大米送到了门口,救了小人一命,此等大恩永世难报啊!今日我若是收您银钱,岂非天理难容!”

金凤朝凰儿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点头。接着,他又对老艄公说:“这样吧。我们正要去城里游玩,您若执意不肯收钱,不如就为我们指路如何?”

“好好好……”

老艄公忙不迭地答应,一边举起枯槁的手指向一个方向:“只要先往……”

话音未落,一道微风拂过,岸边再无兄妹二人的身影。

6.

“你们几个,收拾下尸体。我回去了。”

金凰儿收敛真气,叹息着向四下的爪牙门吩咐道。

隐隐的,她竟还希望对手能坚持几招,让自己能够再看到金凤当年的坚持——在金凰儿的眼中,太吾与金凤俨然已经融为一体,一样都是痴迷“大道”的木头脑袋。

并且他们都死了。

几名残存爪牙木然地向太吾坠地的方向靠拢。金凰儿单手拎起逾百斤的巨大酒坛正要回剑冢,不料一声狮啸震彻林间,逼得她慌忙撇下酒坛运气抵挡,这才堪堪站住脚!

而那几个爪牙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被这一吼震飞数米,最远的直接滚到金凰儿狡辩,七窍流血,连入魔后获得的强大体质也没能让他们保持不昏厥。

没等凰儿反应,刚刚倒下的太吾竟随着迸射出的石碑碎片一起,瞬间来到了她的面前。太吾的蓑衣外套早在刚才的一吼中分崩离析,现在的她只穿一身青色单衣,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护具,真气却较刚才猛烈数倍!

“她的身法……刚才有这么好吗?”

金凰儿暗自吃惊。本以为已经毙忘的太吾像是换了一个人,卸下负担后行动快如闪电,武器也从笨重的铁棍换成了灵活的臂铠;凝聚在她双手的凌冽拳风肉眼可见,不消试也知道,触之必将皮开肉绽!

高手对决,守御先破的那位已经输了一半:接下来不仅对手的攻击拳拳到肉,自己的架势和提气也不如先前那么随意自在了。然而这位太吾不仅主动放弃守御,放弃守御的她竟反比之前更强了,实属怪异。

等等,这莫非是广东狮相门的……霸王解甲!狮啸功!

金凰儿双拳一握,漆黑魔气在她双臂上凝成一副金铁拳套。几乎是同时,太吾的第一拳就落到了金凰儿臂上,叮的一声,凰儿只觉得双手一直麻到了头顶,臂骨剧痛竟大有断裂之势。

没有给丝毫的喘息机会,太吾穷追猛打,铁拳暴雨一样砸下;猝不及防的金凰儿拼尽全力见招拆招,身上还是挨了好多下,伤口剧痛不堪,衣服下定是青紫一片。

吃痛的凰儿动了真怒:“你竟敢……”

太吾一脚重踏地面,灰尘随气浪爆开数米!提气入胸,势沉腰腹,太吾双拳直击金凰儿面门,后者本能地向后一仰,拳风掀起她的刘海。

本以为已经躲开了这一招,不料太吾双臂突然一分,向两侧挡开了金凰儿试图回防的双手,凰儿胸前空门大露!

“这次又是大开门八式吗。雕虫小技。”

金凰儿非但不慌,反而暗中嗤笑。同是狮相门的武学,大开门八式却没什么实质性的杀伤力。这招纵然能凭蛮力打开对手的防御,却因为需要摆好架势再出招,在对手重新站定前是不可能针对这防御漏洞再次施展功法追击的,只能草草补上两拳罢了。

高手过招,普通的拳脚可能连护体真气都突破不了。太吾的铁拳虽然霸道,乱打一气也不会对金凰儿造成什么致命的伤害,而要重新架势施展下一套拳脚则需要浪费不少时间,在此期间反会被对手占据主动。

太吾的这一举动,实是目光短浅之辈为图一时之快才会选择的战略。

然而金凰儿怎么也想不到,不到一秒的时间,太吾竟已重新架势,化手为剑,一掌刺向凰儿胸口!

奇息流转,此乃内力雄厚之人才可达到的境界,奇窍真气流转于全身,让人超凡入圣,瞬间便可完成提气和架势。一记大力开碑掌直取金凰儿要害,凰儿震惊之余也不忘冷静地调动真气护体:自己胸口的衣服下藏着寸许厚的护心镜,纵使是传闻中开碑断石之神掌,能耐精金铁甲何!

事情很快再次出乎她的意料。只见太吾早有预备,左掌触及金凰儿胸口前,先是迅速在空中虚点几下,然后才真正出招。

金凰儿只觉得一股内力突破自己的护体真气袭来,护心镜竟发出不详的“咔嚓”之声,寸许钢板应声而碎,紧接着太吾的一掌就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金凰儿胸口!

又是细微的咔嚓一声,这次,金凰儿猜碎的是自己的肋骨。

自开战以来,金凰儿第一次狼狈地滚落在地。太吾没有追击,站在原地捂着左臂;鲜血顺着骨折变形的手指一滴滴落入黄土,她的整条左臂都是青紫一片,看上去伤得比金凰儿还重。

金凰儿慢慢撑起身,吐出一口鲜血,喃喃道:“好一个‘劈甲真刚十四诀’,用的还是外门的逆练之法。”

劈甲真刚十四诀与金凰儿的奇形龙爪锁同出自铸剑山庄,凰儿对此自然了解,甚至她自己也会几招。该心诀乃是山庄工匠们根据成千上万种护甲的弱点总结出来的,运用得当,木棍钝刀也可破甲;而逆练之法更为激进,不惜以损坏刀具为代价劈开对方护甲求与对面玉石俱焚,为视武具如生命的山庄真传弟子所不齿。

“你的右手上明明有武器,偏要用左手空手破我的甲,不疼吗?”

金凰儿笑着,一边暗中将真气运遍全身。如她所想,胸口附近出现了个巨大的破绽,护体真气无法在此凝聚,若再受一记定会是致命伤害。

太吾没有回应,凰儿暗自思忖:“牺牲左手来做好准备,下一招肯定是用带着铁拳套的右手打同样的位置,妄图一招制敌。真是和她的人一样好懂的直白战术啊,为了打败我已经做到了这种程度吗?为了区区太吾名号,为了几个不认识的人,不惜让自己伤成这样……”

【这个人,说不定真能做个圣人寻得那“大道”?】

【不,她不行,凤那么努力都没做到的事情,她凭什么能成功!如果她成功了,那么凤做的一切又算是什么?】

【没有意义,圣人,圣人是不存在的,凤没寻到,我也没寻到,它就不可能存在于这世上,我会证明这一点!!】

随着心头邪念的增长,更多黑气在金凰儿身边聚集,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瞬间阴云密布,滚滚的闷雷像巨兽威胁的低吼。

太吾毫无惧色,昂首挺立,直面风暴!

金凰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发髻散开,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与失心的入魔人别无二致,唯有说话还算清晰:“你是唯一一个见到这把剑的活人。”

说着,她向前伸出左手,一把古剑凭空出现在她手中。不是由黑色魔气化成,那把剑更像是从金凰儿身体中长出来的一样,剑鞘古朴厚重,上有青玉祥云纹饰,与它的主人同样不使人感觉凶煞无情,反倒隐隐透着一股温和的正气。

然而围绕在剑和剑主之间的相枢魔气,怎么看也不觉得会是善茬。

磅礴的压迫感袭来。金凰儿玉手一转,白刃铮然现世!伴随着刀光出现的,还有一片灰色的“霞”,似雾非雾,透过它看到的一切都被剥夺了色彩,只剩一片模糊的灰,连黑色的相枢魔气也不例外。

剑出百草枯。阴云,灰霞,这一刻,天地都为之失色!

凤凰茧出鞘——七字五彩!

7.

义军势如破竹,先是向西轻取防备较弱的广东、福建、荆南等地,积蓄起力量后一路向北高歌猛进,转眼间已经攻占了半壁江山,下一目标便是有着“中州咽喉”之称的淮南寿春。

作为交通要冲、军事重镇,寿春是京城最后的门户,守备力量自然不会弱。高城坚墙,若要强攻,义军自然伤亡惨重;可如果绕道而行,又会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近几晚,靖王对着地图夜不能寐,几天时间苍老了几岁。派去寿春的探子一批又一批,可一个活着回来的都没有,对方想必早已猜透义军的意图了。

眼看着补给就要跟不上了。金凤主动请缨,希望亲自去城内探查一番;靖王知道他的本事和脾气,也没加劝阻,只是再三告诫金凤要多加小心。

理所当然地,金凰儿也嚷着要与金凤同行,最终还如愿了——一来金凤实在拗不过她,二来凰儿早先行走江湖的时候来过寿春,对这儿确实比金凤要熟悉得多。

不久后,乔装成行商的二人成功混进城。除了城门处有不少军士对进城百姓严加盘查借机揩油外,城内一片祥和,贩夫走卒照旧吆喝着招揽生意,完全没有兵临城下的紧迫感。

这松懈的环境倒方便了二人,如果全城戒严的话还真不太好行动。在凰儿的带领下,仅大半日,二人便已将寿春城大致转了个遍,各处布防情况被金凤铭记于心,相应的攻城计划也在他胸中逐渐成形。

不知不觉过了晌午,打探情报的任务已经完成,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欢欣之余,金凤看看凰儿,后者耷拉着眼皮撅着嘴,走得心不在焉,明显是乏了,可倔强的她什么也没说。

这丫头,怕我说她拖后腿,故意逞强呢。

金凤笑着,怜爱地摸了摸金凰儿的脑袋:“饿了吧?想吃什么?”

金凰儿立刻两眼放光:“我想吃!”

看到金凤忍俊不禁的表情,她又干咳两声,别扭地改口道:“我是来干正事的,才没有时间吃喝玩乐呢,没别的事就快回去吧。”

说完,她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一声。金凤耸肩笑道:“好吧好吧,其实是我饿啦。咱们找家店吃点东西歇歇脚再回去,反正离关城门还有不少时间,好吗?”

“贫道倒是知道个不错的酒家,不知二位肯否赏光?”

一个声音自金凤背后传来,金凤大吃一惊,一步越开丈许,右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剑柄上。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小道士,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一身粗布道袍,身后还背一个幌子,上书“天命难违”四个大字。

且不说什么样的算命先生会拿“天命难违”做招牌,这小道士出现得无声无息,不止金凤,连面对他的凰儿都没有发现,可见其轻功何以了得;再看他虽然长相平平,说话却沉稳有力、底气十足,一双眼睛更是如幽潭般深邃,让人如何也摸不清底细。

小道士瞥了瞥剑拔弩张的金凤,摇头叹息道:“那把剑本不是公子的东西,碰不得,碰不得。”

金凤如五雷轰顶一般定在原地。神剑的事只有他和父母知道,此次进城为了隐蔽他还刻意将剑鞘外缠上白布,这小道士如何能一眼认出?

没等他说话,金凰儿先跺脚骂道:“臭道士你血口喷人!剑不是哥哥的,难道是你的不成?”

“凰儿,不可无礼。”

金凤连忙喝止,又迅速整理好震惊的心情,向着小道士深深一揖:“敢问道长尊姓大名。”

小道士笑道:“贫道浪迹多年,早已忘记世俗的名字。若是非要有个名讳……不如就叫王某好了。”

说罢,他又歪着头上下打量了金凤一圈,接着道:“可惜了,差点就够格做这把剑的主人呢。不过看在公子彬彬有礼的份上,让贫道给你算上一卦如何?”

“不胜感激!”

“不过,在此之前,先要解决……”

金凤屏住呼吸,静待张三的下文。是要解决某个人吗?对方身份如何?一卦换一命,敢开出如此价码的小道士究竟是何高人,他又是敌是友?

最重要的是,他会不会向凰儿吐露那个被隐藏了十几年的真相?

不引人注意地,金凤的左手再次摸到了剑柄上。为了凰儿,金凤就算是动用武力也在所不惜;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只要神剑在手,自己就绝不会输!

难熬的片刻静默之后,王某的肚子给出了最终答案——

咕噜~

8.

金凰儿很郁闷。

在她的记忆里,金凤虽然对她宠爱有加,可那绝不是溺爱;当自己犯错的时候,他还是会板起一张脸严厉地训斥。

可是……

可是金凤为什么要对这个来历不明、无理取闹、很明显在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这么容忍啊!你的亲妹妹在这边才对!!

兄妹二人举着筷子,愣愣地看着王某风卷残云般扫清桌上大半菜肴。他吃饱后,擦擦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刚刚世外高人的气质全都被就着馒头吞下了肚,连金凤都开始怀疑自己请这个小道士吃饭的决定是否明智。

犹豫再三,金凤放下筷子,试探着说:“道长,刚才说的……”

王某也不含糊,爽快地摸出一个签筒“啪”地拍在桌子上:“摇吧。”

金凰儿哼了一声:“我当是什么呢,无非还是算命先生那几手,摇签、看相、测字,一点新意都没有。”

“算得准不就得了。”王某笑着反驳。

金凤一言不发,庄重地抓起签筒摇了几下,一枚竹签滑出,落到桌面之前就被金凰儿一把抢了过去。

只见那竹签上写着两行蝇头小字:梧桐叶落醴泉干,鸟去山空人未还。翻过来看背面还用朱砂写着两个鲜红大字:上上。

金凰儿眉头一皱。这两句明显说的不是什么好事,然而这妖道却偏偏给签上写了个“上上”,怕不是刻意戏弄摇签人?

她把竹签往王某面前一扔,不客气地说:“此签何解?”

不料那小道士淡然一笑,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自言自语道:“妙哉妙哉!先前公子抢了女侠的命格,如今女侠又抢了公子的竹签。一来一回,这命,终究还是回到了女侠你的手中啊。”

“你这人……莫名其妙!”金凰儿意欲发作,王某也不怒不惧。金凤眉头紧锁,沉吟片刻,起身朝小道士深深一揖道:“梧桐、醴泉均与‘凤凰’有关,在下名中也有一个‘凤’字,恐怕将有灾祸。不知道长可否指点一二破解之法?”

小道士笑着摇头:“破解之法哪用我说,你不是一直知道的吗?”

“说那么玄,还不是要我们‘破财消灾’。几个臭钱,拿去便是。”

金凰儿说着,从怀里摸出几文铜钱拍在桌上。本来她是不屑于跟这道士多做纠缠的,但看金凤的反应不太对,明明以前他也不是什么迷信的人,此刻却愁容满面甚至冷汗直冒,这让金凰儿的内心不免横生三分惊惧,嘴硬心软地向道士妥协了。

可小道士轻轻推开金凰儿的铜板,不无遗憾地叹息道:“作茧自缚,天命难违。有那句‘碎骨粉身,方得大道’的箴言在先,贫道也无可奈何。当年那顽石铸剑相赠,妄图以剑代人,帮女侠逃离那宿命。如今此剑在公子手上,这劫难便是剑主寻道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金凤额头冷汗直冒,脸色愈发难看。

没错,金凰儿并非金凤的亲妹妹,而是十八年前,突然出现在将军府内院的。那晚,一只五色神鸟飞入将军府,离开时留下一个将将满月的女婴,同时携来这把名为“凤凰茧”的神剑。当时在剑上还贴着一张纸符,上面所写箴言,正是张三口中那句“碎骨粉身,方得大道”!

将军夫妇对这可爱的女婴爱不释手,立刻决定收为义女,却在神剑的处置上出现了分歧。

父亲以为,神鸟赠剑,这是祥照,母亲却只看到那“碎骨粉身”的可怕预言,再三央求父亲不要把剑给凰儿。疼爱妻女的金将军同意了,自此这把剑和那箴言便成为了一家人的秘密。

直到十几年后的一天,江南大水,民不聊生,朝廷奸佞当道,圣贤难寻,迷茫中的金凤忽然想起这把尘封的神剑。

和母亲不同,他的视线,只集中在“方得大道”四个字上——若能得一人救黎民于水火,粉身碎骨又何妨?金凤舍不得小妹牺牲,可对于自己,他是甘愿奉献的。

于是那一晚,金凤持凤凰茧南下,盗走了本应属于金凰儿的坎坷命运。

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一个自称王某的小道士竟了若指掌!

“小二!”

王某收起签筒,扛上幌子就要走。

“来嘞!客官吩咐?”

“给这位公子倒碗热水压压惊。”

金凤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慌忙起身:“道长留步!”

“小心身后。”王某掐指一算,懒懒地说。金凤下意识地回头,身后是酒家二楼的阳台,靠街的桌子空着并无一人;再往远,几十米开外处的平房盯上蹲着个黑衣人,似乎在看向这边。

下一瞬间,黑衣人竟闪至金凤面前!

逆·天渊纵,界青门的顶级轻功,凡目之所及,皆不过一纵之遥!

金凤这下明白为什么之前几波探子皆是有来无回了。寿春守将竟委托了界青门坐镇,那帮杀手在侦察打探方面是行家里手,一般的探子根本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而眼前这个黑衣人绝非善类,那神乎其技的轻功远在一般七宿鬼乃至无影人之上,很有可能他便是界青门的最高统领——暗主本人!

金凤只来得及举起凤凰茧,黑衣人便一指点出,指尖晶莹剔透状似琉璃,反射着妖艳又致命的彩光!

叮地一声响,黑衣人点在凤凰茧的剑鞘上,缠绕剑鞘的白布轰然炸裂,金凤倒飞出去,撞碎护栏摔到楼下。

竟有神兵利器能接下这“太易琉璃指”?!

食客们在慌乱中四散而逃,黑衣人只是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金凰儿大喝一声挥拳袭向黑衣人,被对方轻易闪开并反手扣住手腕,一招“玉井化脉手”裹挟着大量寒毒逼向凰儿体内,她的整条右臂迅速变得乌青一片!

正当金凰儿惊慌失措之时,黑衣人却突然放手后跳。一道巨大的剑气从黑衣人刚站过的地方穿出,劈碎二楼的地面,将酒家的屋顶整个掀翻。

金凤从剑气劈出的缺口处跃回二楼。凤凰茧出鞘,三尺青锋上缠绕着五色真气,鲜艳如天边彩霞;真气沿剑柄向金凤身上延伸,隐隐呈现出一只大鸟的形象,昂首振翅,轩然欲飞!

每一秒,真气都在增强、大鸟更加清晰,金凤的威压也更为强大。没来得及逃开的食客无不颤抖着匍匐于地以为天神下凡,连自命不凡的黑衣暗主也不得不集中精神全力迎战。

“别碰,我妹妹。”

金凤挡在金凰儿身前,一字一顿地说。

9.

同样的大鸟,此刻真切地映在太吾的眼中,只不过,这一只鸟是灰色的。

太吾咽了口唾沫,谨慎地观察着金凰儿的动作。只见凰儿一抬手,第一招,竟是将那把剑直直地朝太吾掷过来!

鸟形随剑而动,贴着地面急掠,竟还伴着刺耳的尖啸。太吾心中疑惑,这一手“飞剑术”怎么也不像对手的风格;而她的身体擅自先动了起来,向侧方一跳,避开大鸟那看上去足以分金断石的双翼——

于是正中金凰儿下怀。

第一步,左前方,步伐既不轻灵也不稳健,反倒如喝醉了一般虚浮;第二步,右前方,急转六十度,好像昏了头走错了一样,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第三步,还是左前,还是急转,凰儿走出了个巨大的“之”字形,竟先于飞剑一步到达太吾面前!

看似站都站不稳,实则一步足有五米开外,这一式“醉卧东海”的绝学,金凰儿直到现在才肯用出来。

飞剑有灵性一般,突然垂直向上飞去,然后解体为光屑;真气构成的灰色大鸟灵动地一翻身,转而附着在金凰儿身上。

出于对那个预言的忌惮,金凰儿家里虽然同意她习武,却始终没有给她找一个剑术师傅,凰儿最强的武艺,乃是出自这一双铁拳!

叮——

第一拳,太吾抬起右臂格挡,力道被卸去大半,令人不寒而栗的强大拳风自太吾耳边呼啸而过。金凰儿眼神迷离,突然向前作跌倒状,却又借着前冲之力反手又是一拳!

金铁拳套虽威力巨大,却因过于沉重而难以连续攻击。金凰儿使的乃是伏龙坛的成名绝技、与其父亲最喜爱的酒同名的千年醉,铁拳如骤雨般袭来!

一拳荡开护体真气,正正地打在太吾腹部,太吾后退一步开始干呕,更多更密集的攻击接踵而至。

“你救不了世人!你以为他们真的爱戴你吗?他们只是希望利用你救回自己的亲友而已!打醒了入魔人,然后呢?恶人依旧行恶,恶念由心而生,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会重新投入相枢麾下,只有你傻乎乎地满世界奔波、挨打!”

凰儿歇斯底里地吼着,下手越来越重,仿佛太吾才是那个需要被打醒的入魔人。源源不断的真气自金凰儿体内涌出,似乎永远没有上限,而她身后那只大鸟也随之羽翼渐丰,凤凰的姿态逐渐清晰。在她凌冽的攻势下,太吾的身姿如风中落叶般飘摇,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可她始终站在那里。

“等你的价值被榨干之后,那些被你帮助过的人就会无情地将你抛弃,到头来连个能在你坟前供上一碗酒的人都没有,这就是圣人的……咳!”

金凰儿正说到激动之处,没成想太吾竟冷不丁一记崩拳打了回来!虽然有真气护体没受什么伤,可拳劲也将金凰儿推开数步,比起疼痛,凰儿感觉到更多的是羞辱,仿佛这一拳是打在自己脸上一样。

太吾吐出嘴里的血沫,用胳膊擦擦嘴角,冷冷地说:

“打架,哪来那么多废话。”

“不识好歹,我可是,我可是……”金凰儿的内心已经彻底被心魔所占据,生前的记忆与眼前的景象杂乱地扭曲在一起,她已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太吾还是金凤了。

“我可是在救你啊!!”

伴随着绝望一吼,委屈的泪水自金凰儿脸颊滑下,没等流到下颌就已经蒸发干净;她的双手燃起无名异火,高温扭曲了太吾的视线,凰儿身后那只凤凰的全身也熊熊燃烧起来——可就连那火焰也是灰色的。

趁金凰儿架势的时候,太吾奋不顾身地冲上前来,接连三拳告诉金凰儿自己对她话语的不屑——

崩!

崩!

崩!

高温燎着了太吾的衣角,额前的刘海也微微卷曲。异火收敛至金凰儿双掌内部,随着灰色凤凰一声长鸣,“离火六阳掌”第一掌拍出——

这一掌,熔金烁铁!

太吾,挥拳迎敌!

第五个崩,命中。

10.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金凰儿正窝在屋里练习刺绣。

距离寿春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两年。凭借凤凰茧的力量,兄妹二人成功从暗主手里逃脱,为义军带回了珍贵的情报。此后,义军连获大捷,顺利攻入京城,将昏庸的皇帝赶下王座。

听说最终,前朝将领逃的逃降的降,开城投降前,只留下金凰儿的父亲力战至最后一刻。靖王提前把金凤和金凰儿二人支开了,因此他们没有直接参与那一战,后来听说父亲战死的时候,凰儿竟也没有过多伤心。

阿爹他,应该明白到底哪方才是正确的吧?可是为了忠臣之名,他又不得不帮助错误的一方,这难道……就是命吗?

金凰儿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刺绣上来。洁白的手帕上已经用金丝绣出了一只凤凰的形状,虽然还只是个雏形,却也有了几分灵动的姿态,很难想象它出自一个刚着手刺绣几个月的新手之手。

或许自己织锦的资质才是最高的吧。

金凰儿想。今后天下太平了,自己也该放下刀枪收敛收敛,做一个文静的大家闺秀,不然恐怕连嫁出去都难呢……

就在这时,金凤突然推门进来。他有些匆忙地走到金凰儿身边,开门见山地说:“凰儿,我要走了。”

金凰儿早就知道是这句,头也不抬地小声嘟囔道:“你才回来几天啊。”

金凤略带抱歉地笑笑:“公务繁忙,你知道的。”

自从义军入京以来,博览群书的金凤就又干起了文官的工作,协助靖王整治这百废待兴的天下。前朝的崩塌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整个朝廷都已经腐朽不堪,上至宰相下至县令,没有几个官员是清白的。金凤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整理国库收支明细,将一条又一条又白又肥的蛀虫揪出来踩扁,即使是那些已经辞官还乡的也没有放过。

虽然大快人心,金凰儿看到金凤夜夜操劳到丑时还是非常心疼的。金凤本人自然是停不下来,还有太多贪官污吏等着去惩处,京城没了还有地方,偏远角落里还藏着那么多仗着天高皇帝远为所欲为的衣冠禽兽。

这不,得到靖王强制命令后回家才休息了一天,金凤便迫不及待地要再次进宫了。

“什么时候回来?”金凰儿没好气地问。

“说不准。等手头上的事处理完吧。”

“当年的孔夫子也没你这么忙。”

“这个嘛……呵呵。”

金凤无言以对,只好干笑。

“我说啊,就算有圣人,也不能什么活都让圣人揽了吧,会累死的。你看我都能安静地坐下来学女红了,你就不能让自己停两天?”

“正是因为怕圣人累坏,所以我才要拼命嘛,”金凤狡猾地一笑,“我说过,圣人不是我,是靖王……哦,现在应该叫陛下了。”

金凰儿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留不住金凤,索性随他去吧。本来还想趁他离开之前做点没用的小玩意让他带着的,可是绣来绣去,老是感觉心里很乱,最后的成品总是不尽人意。

为什么会如此不安呢?金凤对贪官大刀阔斧的清算固然让他树敌颇多,来刺他的刺客一波接着一波,可是只要神剑在,连暗主都不是对手,更别提仇家找的那些臭鱼烂虾了。

金凰儿瞥了一眼金凤腰间的宝剑,剑鞘上的祥云纹饰让她稍微放宽了心。

“你走吧,注意身体。”

“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就拜托你来照看了。”

“放心吧,咱们不都是从小在这将军府长大的吗?”

于是金凤重重点了点头,大步走出了房间。

金凰儿没有去送他,低下头,专心为手帕上的凤凰编织羽毛。不知过了多久,当家丁报出“午时”的时候,她才揉了揉眼睛把手里的针线放下,却在这时不小心被针扎破了手指。

一滴鲜血滴在凤凰身上,瞬间洇开一片鲜红。金凰儿懊恼地**着手指,心想曾经在刀尖上滚过的自己,如今竟然会笨到扎到手,是日子太安逸了吗?

她起身走出门去,正碰上丫鬟端着一碗茶往这边来。

“夫人,”丫鬟微微一躬身,“您都一上午没出门了,管家让我给您送点喝的过来。”

“嗯。”

金凰儿心不在焉地应道,随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院子里,梧桐金黄的树叶散落一地,几个家丁正卖力地清扫,刷刷的扫地声营造出一股子慵懒祥和的氛围。

“已经秋天了啊。”金凰儿感叹。

丫鬟笑着回答:“夫人您这是什么话,都快要霜降了呢。”

金凰儿自嘲地笑笑,又喝了一口茶,却不禁皱起眉头。绿茶的清香中,隐隐透着一丝苦涩,仿佛在提醒她什么。

“这茶水味道不太对啊。谁泡的?”

丫鬟为难地说:“回夫人,还是管家亲自泡的茶,只不过……”

“不过什么?”

“只不过府里那口甜井昨日里不知为何突然干了,泡茶用的是外面买的水……啊,夫人要是不满意,奴婢这就给您去换!”

“不用了。”

听了丫鬟的解释,金凰儿心中的疑惑非但没有消退,反倒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自己忘记了。她扶着额头,努力思考,已然听不见丫鬟关切的呼唤。

梧桐叶落醴泉干,鸟去山空人未还。

人未还……

金凰儿猛地抬头,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出现在将军府的上空。

是箭雨。

“危险!”

金凰儿一把将侍女拉进屋内,铺天盖地的箭矢笃笃地钉在门窗之上。屋外那几个扫地的家丁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便浑身插满利箭,抽搐着倒在血泊之中。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何人竟敢袭击将军府!

金凰儿怒火中烧,抬手将桌上的杂物囫囵扫到地上,接着抄起木桌就冲出门去!

几次呼吸间,金凰儿就已经穿越庭院接近了大门;第二轮箭雨落下,她用木桌护住身体,一步跃上三米多高的外墙,然后抡圆胳膊把插满箭矢的木桌朝墙外人群砸过去!

砰的一声响,木桌在人堆里炸开了花,一个持弓的家伙被砸断了腿,惨叫着倒在地上打滚,其余人齐刷刷地瞄准了凰儿,开弓满弦。

金凰儿愣住了。眼前的这群人穿着义军士兵的衣服,分明就是不久前才一起攻入京城的战友!只见他们阵型整齐,前排重盾长枪,后排长弓利箭,分明是义军中最精锐的战力;为首的军官骑一匹黑色高头大马,全身披挂几十斤的重甲严阵以待,仿佛正面对敌方千军万马。

这阵势,当日总攻京城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吧。金凰儿认出那军官是金凤手下的一个副官,可对方却像不认识她一样,冷冷地对士兵们下令:“愣着干什么,放箭!”

“我看谁敢!”

金凰儿大喝,跳下院墙,站在将军府门前直面百人大队,指着副官鼻子骂道:“李精忠,你什么意思,想造反吗?”

副官冷冷一笑:“想造反的,不是你们吗?”

说罢,他一挥佩剑:“给我拿下!”

前排的盾卫训练有素地围成一个扇形,枪兵将枪头从盾牌的缝隙中伸出,毫不留情地刺向金凰儿。凰儿双拳荡开枪尖,欲从士兵头顶越过直取敌将,却被后面更多的长枪逼退。盾卫趁机缩小包围,步步为营,把凰儿的活动范围逼到仅有前后不足三步。

“滚开!”

金凰儿愈发愤怒,一拳轰在盾墙上,血肉之躯竟把铁盾打出个碗口大的深坑,盾后的卫士噗地喷出一口鲜血,但四面八方的士兵马上涌来将他挤住,整个阵型没有丝毫溃散的迹象。

再厉害的侠客也是有极限的,他可能打得过十个人、二十个人,但若无神力相助,面对上百名的对手时怎么也会现得吃力,更何况是手无寸铁之时、面对上百名训练有素的对手。很快,金凰儿就被盾牌牢牢夹住,无数把长枪抵在了她的喉咙上。

只靠自己已经无法保护将军府了。极不情愿地,倔强的凰儿喊出最后的靠山:“我要面见圣上!”

“这就是陛下的旨意。”副官淡淡地回答。

一瞬间,“兔死狗烹”这个成语在金凰儿脑海中闪过。

金凤做错了什么,是骁勇善战还是励精图治?就算他真的功高盖主,那个贤明的靖王、那个救黎民于水火的靖王,真的会下达这样的命令?靖王他,靖王他不是圣人吗?

“哥哥……金凤他怎么样了?”

绝望之中,金凰儿喃喃地问道。

“已收入大牢,论罪,当诛九族。”

当然。如果要害他的是那个他所憧憬的靖王,那么即使神剑在手,金凤也无法保护自己。什么圣人,都是假的,短短几个月就已经凶相毕露,这样的主上,这样的帝王……

当斩!!

金凰儿突然长啸一声,用尽全部真气震开周围的士兵,尽管没有神剑,一只五彩灵凤还是短暂地出现在她身上!

一拳打向背后将军府的大门。朱漆大门轰然洞开,金凰儿不顾一切地向府内冲去,那里有着照看凰儿从小长大的老奶妈,有在战乱中失去双亲投奔金家的小表妹,有管伙食的阿牛、管浣衣的小玲和泡得一手好茶的管家,有自己历尽艰辛才找回的平静生活。

“大家,快逃!!”

远远地,金凰儿听到背后的副官发号施令:“贼人抗法,上火箭,不许放走一个!”

几乎就在同时,一只箭矢便从天而降,划伤了金凰儿的肩膀。更过火箭紧随而至,轻易点燃了府内枯黄的林木、成堆的落叶,整个将军府霎时间陷入一片火海!

男女老少从屋内逃出,一个接一个死在乱矢之下。火焰在匍匐的人体上燃烧,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充斥着鼻腔,四周全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

金凰儿颓然坐在墙根处,两眼无神地看着一支又一只箭矢在自己身边降落。冥冥之中,她看到火焰里钻出个三头六臂的怪物将自己一口吞下,接着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远方走去。

11.

地牢。

狱卒小王举着火把,紧张兮兮地在前方带路。他身后跟着个披斗篷的犯人,帽兜垂下来遮住半脸,手上的镣铐随着她每走一步都发出清脆的声响。

“便是这里了。”

小王在一个拐角处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地对身后的“犯人”说道。这一微弱的声响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警觉,黑暗中一个大汉暴喝道:“什么人!”

“是我是我!”小王赶忙闪身出来,有两个狱卒立刻举着剑跑到他面前。

为首的那个络腮胡狱卒皱着眉头打量着小王:“是你小子……”

“对对对,咱们前些天还一起喝酒来着,小弟初来乍到,多亏各位大哥照顾。”

毫不掩饰的恭维吹得大胡子狱卒有些飘,戒心也降低了几分。

另一个瘦高狱卒问道:“大半夜的,你小子跑这里来干什么?”

“回大哥,上头要小的押个犯人,路过此地,没想到正遇上二位。”

大胡子狱卒大笑道:“什么犯人能让你押到这‘天牢’里来?你是又喝多迷路了吧!告诉你,这里关的可是十恶不赦的重犯,一般的小贼连住进来的资格都没有!我跟你说,前几天关进来那个,从前好像还是个将军。呵!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枷跟那么沉的脚镣……”

正当大胡子眉飞色舞比划得起劲之时,瘦高拍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瘦高个斜着眼打量起小王身后那个默不作声的犯人,越看越起疑。

收进这座牢里的犯人,大都判的死罪,所以他们一个个逮着机会就会喊冤,毒打都抑制不住。然而这个犯人,自始至终垂首而立,未免过于安静了。

正想着走近看个究竟,小王就挡在瘦高个面前,诚恳地说:“不好意思,小弟我对这里真的不太熟悉,麻烦大哥给指条路呗?”

瘦高个不耐烦地把小王拨到一边。他伸手去掀那犯人的帽兜,不料对方突然抬起头,血色的双眸直视瘦高个双眼!

这一瞬间,瘦高个的脑海里只有“妖魔”两字。没等他反应,犯人便一闪身至他背后,双拳朝他颈后一砸,他便无声地瘫倒在地上。大胡子见状刚举起武器,就不知怎的被犯人用镣铐勒住了脖子,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小王一边检查两个狱卒的状况,一边在自己身上摸索:“下一班岗一刻钟之后到,凰儿姑娘,在下这就给你解开镣铐……”

金凰儿一言不发,手上略一用力,镣铐便叮地一声断裂,看得小王目瞪口呆。本来就天生神力的她,入邪之后更是到达了拔山扛鼎的地步,挣断区区一根铁链连眉头都不用皱一下!

打开两个狱卒把守的房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逼仄的房间里点着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甚至照不亮这狭小的空间;房间的一端用铁栏杆分割出一间牢房,牢门口散乱地堆放着皮鞭之类的刑具,上面还留有血迹。

金凰儿走到牢前站定。铁栏杆后的黑暗中有什么悉悉簌簌地响了一阵,然后一个声音传来:“凰儿?是凰儿吗?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虽然沙哑,但还听得出是金凤的声音。金凰儿一声不吭,直到小王把两个狱卒拖进房间关上门、又把油灯掌来。

“将军!将军您还记得我吗?”

小王抓着铁栏杆,焦急地呼唤道。油灯的光照亮了一身囚服的金凤,只见他形容枯槁,像个病重的老人一般,头发乱蓬蓬地散开,丝毫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大概是太久没见光了,他先是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然后才虚弱地说:“你是我的老部下。我记得你。”

“对,将军,是我,我和令妹来救您了!”

金凤凄惨地笑了笑,挪动身子坐正。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是自愿到这里来的。不要管我,请你把凰儿照顾好,这份恩情,金某来生做牛做马也定会报答!”

“闭嘴。”凰儿喃喃道。

她双手抓住铁栏杆,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过后,拇指粗的铁棍中间竟被掰出个能容一人通过的大洞!

“和我一起,杀了那狗皇帝。”

金凤摇头:“靖王杀不得。”

“我想杀,没人拦得住。”

金凤心里一紧,他没想到曾经那么善良的凰儿如今也会说出如此冷血的话。他试着站起身,却被拴在手腕和墙壁之间的铁链拽回到原处,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再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他叹了口气道:“个中缘由,我与你说不明白,但只有一点,要害我的人不是靖王,所以你也不要想着寻仇。明天你就离开京城,远走高飞,相信那位大人不会穷追不舍的。”

金凰儿冷笑:“贵为一国之君,就算真的是别人要害你,他难道还保你不下?”

金凤哑口无言。

“还有你,手握神剑却被抓住,是故意的吧。你若是反抗,那么反叛的恶名就坐实了;为了你这点虚名,全府上下都死光了,这莫非就是君子所为?”

金凤依然无言以对。

金凰儿接着说:“你既然进来,我知道自己是没办法说服你自己走出来的。你想死就去死吧,剩下的事我自己解决,等你头七那天,我会把那个伪圣人的头埋在你坟前。”

“凰儿姑娘,这……”

小王想要帮着劝几句,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的金凰儿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仿佛恶鬼罗刹,让人坚信她那句“杀了那狗皇帝”决不只是说说而已。

见金凤不再言语。金凰儿便转身径直离开。金凤犹豫片刻,终于高声叫道:“凰儿!”

金凰儿停下脚步,却不肯转回身来看他。

“你记得当年我问你,普天之下,可有圣人?如今你怎么想?”

“没有。”金凰儿低声道,“我很确定。”

“我的回答确是有。靖王他就是圣人。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来不及和你细说,但我只求你见到靖王后,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

“可以,但只有三句。”金凰儿转过头。

牢前的油灯快要燃尽了,光芒越来越弱,已经照不清金凤的面孔;金凰儿就这样对着那片黑暗淡淡地说:“但愿你所信赖的圣人不要把机会浪费在求我饶命上。”

12.

子时,靖王寝宫。

又批阅完一道奏折,靖王放下毛笔,揉揉跳痛的太阳穴。新生王朝百废待兴,还有太多事等待处理,金凤这时却又……

房门砰然洞开,阵阵阴风伴着一个身影涌入房间。来者个子不高,双目泠冽如刀,正是满身杀意的金凰儿。

靖王没有丝毫惊讶,轻叹道:“还是来了。”

金凰儿手持酒葫芦,边走边仰头豪饮,不少酒液沿着她白皙的脖颈流下,沾湿了领口的羽饰。走至靖王案前,她把喝空的葫芦随手一丢,醉醺醺地说:“有个蠢货用命换你三句遗言。说吧,我听着。”

靖王并不好奇金凰儿是如何突破禁卫层层守卫的,也没有大声呼救的打算。他缓缓把手伸到书案之下摸索着什么,一把钢刀却“当”地钉在了书案之上,碎裂的砚台把墨汁溅得到处都是。

但靖王没有理会金凰儿的威胁。他从书案下方拿出一把剑,丢给凰儿。

“这是……金凤的剑?”

金凰儿把剑抽出三分,鲜艳的彩霞立刻从剑身上迸发出来,她的眼神也随之柔和了几分。

“是你的剑。”靖王纠正道,“此剑名为凤凰茧,是与你一同被神鸟携来的,虽是君子之剑,却有害主的箴言,所以金凤一直没将它给你。现在,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叮”,凰儿还剑入鞘,脸上刚刚有所融化的寒冰重新凝结。

“不错,你让我更想杀你了。现在,说第二句吧。”

靖王淡然一笑:“姑娘误会了,寡人没指望得到你的原谅。不过,如果让你在兄长和全京城乃至全天下间选一个,你会怎么做?”

金凰儿的内心微微动摇,但马上又故作镇静地冷笑道:“所以,第三句话你打算用来编个故事?”

“不管你是否相信,寡人也是被逼无奈。当日破城时守将投降,固然避免了大量伤亡,却也留下了许多前朝余孽,上至朝廷下至南海之滨,那些人多多少少掌握着国家的经济、军事命脉,甚至连京城的守军还有一部分听他们指挥。”

“这些人,已经深深扎根在九州这棵大树之中,若要强行一次性剪除,怕是江山社稷都难保。而金凤做的,正是大刀阔斧地将这些毒瘤赶尽杀绝!”

“他太心急,也太过刚正不阿,自然引起了对方的恐慌。那些人找到寡人,愿以和平交出手中权力为交换,处决金凤。”

金凰儿听得入迷,已经忘记计较到底有几句了。

“寡人把这件事告诉了金凤将军,他竟要求我答应那些人的条件。个中缘由,你能明白吧。”

金凰儿木然点点头。如果不答应,前朝余孽势必狗急跳墙,纠集最后力量在天下引发暴乱。刚经历过战乱的百姓,已经承受不起更多了。

靖王叹了口气:“没想到那群毒蛇对金凤将军恨之入骨,当天就抄了将军府。没能护得其他无辜之人周全,实乃寡人之过。”

金凰儿听罢,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颤抖的声音:

“他忠心耿耿。”

“寡人知道。”

“他心系天下。”

“寡人知道。”

“他对你如此仰慕……”

“寡人也知道。”

“那他为什么要经历这种事!凭什么我们要承受这种事!!”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在世俗接受大道之前,这大概就是圣人的宿命。”

“圣人圣人,又是圣人!”金凰儿怒吼,“你不是圣人吗?你倒是救救他啊!”

靖王沉默片刻,喃喃道:“寡人不是圣人。”

金凰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揪住靖王的衣领,癫狂地说:“对了,把那些前朝余孽的名字告诉我,我去把他们全杀光!哈哈,只要他们全死了,就一定可以……”

“你杀不死整个世俗,”靖王说着,张开双臂,“不过若姑娘可以解开心结,可以杀寡人一人。”

“杀,杀……”

金凰儿松开靖王,踉跄着后退几步,她的耳边又响起金凤的那句话:靖王杀不得。

杀不得?我偏要杀!善也好恶也罢,最好连这天下一起完蛋!

她突然拔出“凤凰茧”,连斩七剑!

五彩的剑身在碰到靖王身体的一刹那,竟如光影一般化为虚无,轻巧地穿过而不伤分毫。

君子之剑,不伤善人。

金凰儿也没再理会靖王,失魂落魄地走到屋外。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经围了一圈人,男女老少皆有,他们一个个面色阴沉,气息冰冷不似活人,面向金凰儿单膝而跪。

并非靖王近卫,此乃相枢爪牙,由入魔之人的心魔中诞生,有道是:

闻恶祛善九部众,妖心示显众相生;

玄狱含冤神难断,唤目纵观百邪行。

金凰儿缓缓前行,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随她的步伐僵硬地转动;“凤凰茧”散发的彩霞逐渐褪色,待当凰儿行至爪牙中间时,它已经完全化为了灰白。

“呐,我问你们啊,这世上,可有圣人?”

众人无言,唯凰儿兀自爆发的笑声在夜中回荡。

又戛然而止。

13.

现实,金凰儿和太吾的对决也只剩了最后一招。

十成的离火六阳掌,实打实地击在太吾身上,每一掌都带着烈日似的高温,竟让太吾全身都熊熊燃烧起来。

太吾一声没吭,咬紧牙关摆好架势,真气大量汇聚在她的右拳,以她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落叶与沙尘随风狂舞!

金凰儿的攻击没有打断太吾,相反,愈是拳脚相加,太吾的马步便愈扎实、身姿更挺拔;她索性闭上双眼,排除一切杂念,没有拳掌痛击,没有烈火焚身,全世界就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聚气——出拳!

意随心动,剑随诀起。大我即无我,兵闻拙速!

金凰儿虽然入魔已深,却未完全失去理智,深知太吾这搏命的一拳硬接不得。她催动身法想要拉开距离暂避锋芒,不料太吾突然睁眼,双目金光大盛:

“哈!”

数道金色梵文飞向四面八方,诵经之声在周围回荡,金凰儿只觉得脚下像生了根、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腿,正如金刚伏魔大阵中被死死压制的妖魔。

好一招佛门狮子吼!这下再无回避的可能了。但金凰儿身后的凤凰已经成型,五根尾羽生成了四根半,等最后的羽毛长齐,她便是不灭之身,再非凡人可以匹敌!

“你会死。”

金凰儿说着,摆开架势,决心与太吾对攻最后一招——大玉阳神拳!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肮脏的天下不允许圣人出现。”

“等你死去,你的信念会随你一起消失,只有相枢,只有人心的恶是永恒的!”

“醒来吧!!”

凤凰挣脱狮子吼的束缚,腾跃而起!五米宽的巨翼中央,金凰儿高举的拳头散发出烈日般耀眼的光芒——

“该醒的,是你。”

太吾淡淡地吐出一句,然后,朝天一拳。

没有过多华丽的表现,单单是毫无变化的直拳,先前聚集的真气随这一拳悉数打出,劲风狂啸,摧枯拉朽。

拳风透体而过,凰儿身后巨大的凤凰化为齑粉,接着是天空密布的乌云炸开一个环形大洞,午后明媚的阳光温柔地洒落下来——

一拳开天,大拙手!

扑通!金凰儿倒地不起,“凤凰茧”自她体内弹射而出,化为碎片。

胜负已分。

精疲力竭的太吾捡起剑柄,刚要处决金凰儿,剑柄内储存的记忆便全部涌入她的脑海——这让她突然有了一丝犹豫。

“咳……”金凰儿经脉尽断,五脏六腑碎了个七七八八,但她还没有死。只见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慢慢朝一个方向爬去,那里立着那坛奇迹般地从拳风中幸存的“千年醉”。

太吾等金凰儿倚在酒坛旁歇息的时候,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说:“你不像坏人。”

金凰儿吐出一口鲜血,苦笑道:“你眼神……也不怎么样。”

她捡起地上碎了一半的碗,挣扎着想要从坛里舀酒喝,却因伤势过重几次都未能成功。太吾看不过,夺过破碗为她盛了半碗递过去。

金凰儿笑眯眯地接过,感慨道:“咳咳,你伤得也不轻嘛。到底是什么让你们如此拼命呢?你也好,金凤也罢,我真的不懂……”

太吾思索了片刻,缓缓说道:

“少林寺的心念禅师,一生乐善好施,却因为入魔狂性大发伤人无数;”

“扬州的高大夫一家,其乐融融,其妻子却因为心魔与家人刀剑相向;”

“血犼谷的漆雕血童子,本欲洗心革面做个善人,却因不被理解而失望化魔……”

“天下有太多的人因一念之差堕入深渊,能把他们拉回来的,只有太吾。我若是不去做,那天下早晚会被相枢心魔所占据,莫说大道,连一间平静的茅屋都不会剩下。”

太吾看看金凰儿,又垂下眼帘:“我读的书少,不知道你们口中那圣人不圣人的。但是只要努力过,就一定不会毫无意义。令兄,金凤将军,已经活在了每个免于战乱的百姓身上,不是吗?”

金凰儿的酒碗停在唇边,眼前的一切都似乎渐渐明亮起来。

碎骨粉身,方得大道,“凤凰茧”上附的那句箴言,原来在这里应验。

微笑在金凰儿脸上绽开,她已经好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金黄色的美酒递至太吾面前:“不错,便是你呦。”

太吾伸手去接,金凰儿的身躯化作碎屑消散,酒碗落下,还好被及时抓住。她郑重地干了一半,然后把剩下的一半酒泼洒在地上,接着起身,捡回斗笠和铁棍,蹒跚着踏上归途。

萧萧剑冢,落叶依旧。

————————————————

后记

当太吾刚正回到村口的时候,一个十五六岁、扎双马尾的女孩大老远就飞奔过来,一头扎进她怀里,脸蛋在太吾的胸上用力蹭来蹭去。

“刚正姐!你可回来啦!怎么一下子去了三个月,把大家都急坏了!”

太吾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柔情。她摸着女孩的头,淡淡说道:“去了趟百花谷,没什么大事。”

少女做吃惊状:“啊?伤得那么重吗?要不要让若水再给你把把脉?”

太吾笑着弹了少女一个脑瓜崩:“咱们家小逆什么时候也会关心人了。放心吧,若水那一套还都不是老谷主教的,我身体好着呢,不用多劳烦。”

捂着头的少女狡黠一笑,向太吾摊开手掌说:“既然你没事,那,失踪这么久都不和大家打个招呼,是不是该给人家点补偿呀?”

太吾苦笑着打开背包,掏出个蛐蛐笼给这个小滑头。女孩迫不及待地打开笼子,接着失望地吐吐舌头说:“啊~又是呆物啊。刚正姐的福缘还真是货真价实的低呢。”

太吾脸一红:“你仔细看看,说不定是你上次说的八败呢。”

“呆物不会变成八败的啦……”

“是,是吗……”太吾的脸更红了。这一幕如果被其他人看到,数年来建立的高冷形象可要全盘崩塌。

见太吾窘迫的样子,女孩强忍住笑,拉起太吾的手往村里走去,一路上向她汇报这几个月来村里发生的事情。陆续有村民和二人擦肩而过,无不热情地向太吾打招呼。

“对了刚正姐,和我说说这次打架的事吧!那个剑冢里的魔头很难对付吗?”

太吾脸上刚积攒起来的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敏锐的小逆立刻察觉到这一点,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不开心吗?”

“没事,”太吾摇摇头,“突然想起来,有个朋友去世了。”

“你竟然会有好朋友!”

“我没有不受欢迎……”

“呃,好啦好啦,别露出那么失落的表情。那个朋友对你一定很重要吧,对不起,我道歉。”

“不是你的错。抱歉,我有点累了,下次再陪你聊好吗?”

“嗯嗯!刚正姐好好休息!”

女孩刚跑出去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条长长的清单,对太吾刚正喊道:“对了,村里市集的账需要处理下,白叔在密林里发现了不错的药引子,织造坊来了个新人等你接见,村头马哥两口子又吵架了……”

太吾刚正抓狂:“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都在干什么啊!”

小逆耸耸肩:“毕竟红中哥去然山学开店了嘛。”

“若水呢?”

“邻村帮人免费看病呢。顺带躲躲追他的大师姐们。”

“独我总没事吧?”

“在村外山洞里调♂教新抓的恶丐,还说什么少儿不宜不让我看,真是的人家都十五岁啦!”

太吾刚正绝望地扶额:“那你……”

“我?我还要忙着斗蛐蛐呢,放心吧我一定会用你送的呆物拿到百胜的!刚正姐好好休息哦!”

小逆说完,一溜烟跑没了影,留下太吾刚正叹息着去处理村中积攒的事务。

莫名其妙蹦出五个真假难辨的太吾,其中还有四个混子,这世界难道就一个正常人吗?——太吾刚正如是想,然而其它四位太吾都不认为那个“正常人”指的是她。

先就近去趟织造坊吧。太吾在门口整理好情绪,暂时把金凰儿赶出自己的脑海。

“远道而来的朋友你好,欢迎来到太吾村,我就是太吾……噗!”

织造坊内,醉醺醺的幼年版金凰儿坐在桌上高举着海碗,旁边放着太吾独我比自己的命都宝贝、准备用来贿赂掌门的猴儿酒——当然是开封状态。

“呦,大圣人!来来来我敬你一碗~”

————————————————

村外,衣着破烂的清瘦道人坐在山坡上,愣愣地看着太吾村的方向出神。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算命先生悄悄从他身后摸过来,抡圆了自己那“天命难违”的幌子,狠狠地在他头上来了一下。

“憨货!看够了没有!”

算命先生叉腰骂道。那正是当年在金凤面前一语道破天机的王某,不知为何,他的样貌丝毫未变,就如同时光在他脸上凝滞了一般。

挨打的人缓缓转过头,纵使吃痛,脸上却不带一丝表情。如此冥顽鲁直的奇人,非染尘子莫属。他冲王某一拱手,木讷地说道:“见过……散仙。”

王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坐到染尘子身旁:“你呀,又准备给太吾添什么乱了?大神让你送几本书都做不好,换做我啊,非得敲爆你这石头脑袋不可。”

染尘子摇摇头,喃喃道:“只是……探望……一个故人。”

王某也不问,掐指一算,叹道:“妙哉!想不到那小雀命中的死劫,竟以这种方式给解了。”

染尘子微微点头:“如此……便好。”

“怎么,难道你还不满意?第一世她追着你,你把她介绍给天帝老儿,害她被当成宠物关起来多少年;第二世你以茧铸剑,自作聪明地想替她改命,结果害人家悲极化魔;如今那雀儿终也算是解开了心结,你不会还想坑她一把吧?”

“不会,不会……”染尘子连连摇头,“太吾,有贤德……甚好。”

“那你高低得给人家磕一个。”

“哦……”

“行了行了,别真跪啊你这傻子!”王某对着染尘子的屁股轻轻来了一脚,制止了他的离谱举动,“这个人情你先欠下吧,以后可要好好报答人家。”

染尘子再一拱手:“散仙所言……极是。”

看到染尘子像是有点开窍了的样子,王某非但没有高兴,反而眉头紧锁。因为他看到了,染尘子嘴角那不易察觉的微笑。

“乌碑染尘,终是避无可避啊。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竟让这顽石也生了感情……”他自言自语道,突然又释然一笑,“也罢,凡人的天下,没用的神仙早该退场了。接下来,就交给太吾吧。”

他提起幌子,拍拍染尘子的肩膀,潇洒地一挥手: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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