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眨着眼睛，愣了片刻，旋即露出悲愤的神色。
你妈的。
原来用冥币就能坐车？
早知道离开奶茶店之前拿几张了，李牧当时看到店长阿姨的挎包里塞满了冥币，找他要几张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这玩意儿不值钱。
现在，李牧觉得自己刚刚豪掷十元大钞的行为像个小丑。
亏了钱，还遭到了鄙视，血妈亏。
但事到如今，又不可能再把钱拿回来，只得气鼓鼓地找个位置一屁股坐下。
那刚上车的老奶奶，就坐在李牧旁边。
六十六路公交车开动了。
发动机老态龙钟的轰鸣，与底盘的震颤一起，交织成凌乱的杂音。
李牧有点无聊，于是拍拍身边的老奶奶开启了聊天模式：
“奶奶你看虚拟主播吗？”
“……好吧，可能对于你们老年人来说vtb什么的太潮辣，但我还是得提一嘴，有个家伙很适合老年群体收看，她这个人吧，笨笨的傻傻的……但是唱歌特别特别好听！看她直播就像在看自己的小外孙女哦！反正现在也是闲着，不介意的话，可以拿出你的手机，打开噼哩噼哩，关注主播「阿口从小就很可爱」！”
老奶奶纹丝不动。
李牧叹了口气，“好吧，打扰了。”
他又拍拍坐在前面，胳膊上纹着在世真龙、肤色同样很苍白的社会大哥，重复了一遍安利。
社会大哥也是纹丝不动。
这时候李牧才发现，这辆车上的乘客有点奇怪。
都是一副很呆滞的样子，眼睛直视前方，目光涣散。
李牧咋呼了这么久，甚至都没有人往他这边看。
“什么行为艺术。”李牧吐槽道，“怕不是在拍短视频。”
他看了一圈，没看到谁在拍，也懒得找了，于是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赫然意识到……
还是很无聊啊！
李牧很郁闷，他觉得坐车的时候就是跟旁边的人聊天才有意思，但如果别人不想理他，他也不会自讨没趣。
人生迄今为止的经历，已经教会了李牧，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李牧眼中的世界，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最早的记忆追溯到他三岁那年，那时候小孩子们之间流行一种叫做四驱车的玩具，彼时他的父亲还没有失踪，父亲给他买了一辆四驱车，但父亲工作很忙，没空陪他玩，李牧就去楼上对门，找于叔叔玩。
于叔叔是一位戴着厚厚眼镜的叔叔，身形消瘦，总是胡子拉碴的，据他说，他曾经参加过很伟大很厉害的国家项目，他有着一双灵巧的手，以及丰富到让李牧尤为羡慕的学识，经过他的改装，李牧的四驱车总能在小区里孩子们的竞速比赛中拔得头筹。
为了感谢于叔叔，李牧跟着电视节目学会了煲粥，带热粥去给于叔叔喝，因为于叔叔胃不好，喝粥可以养胃。
于叔叔很感动，送给李牧一只保温杯，那只保温杯很特别，是大火箭的形状，上面还用烫金刻着酷炫难懂的物理公式（后来李牧才知道，那叫做“齐奥尔科夫斯基火箭方程”），一起玩的小伙伴们看到都可羡慕了。
后来，从某一天开始，李牧再也没有见过于叔叔。
足足一周之后，李牧忍不住去找居委会牛婶，询问于叔叔的下落。
李牧永远忘不了那天牛婶错愕而惊恐的表情。
“你说的是……住在六栋一单元402的人？”
“开什么玩笑！那一户早就不住人了。”
“户主的确姓于，好像是搞航天的……可他……五年前就死了。”
……
长大后，李牧几经波折，联系到了于叔叔的遗孀。
从她的口中李牧了解到，于叔叔参与了一项保密的国家重大航天项目攻关，工作过于投入，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体状况的恶化，等到在医院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胃癌晚期了。
得知李牧是银叶市人，且曾经与于叔叔做过朋友，遗孀和李牧聊了很久。
李牧临走的时候，遗孀看到了他的保温杯，颇为怀念地感慨道：“你买了这个的仿品啊。”
“仿品？”
“他没有告诉过你吗？这个是航天局官方出品的纪念版，只出了五个，老于手里有一个，剩下四个都被一位收藏家买走了。”
“哦……”
“这杯子啊，可是老于最宝贝的物件，工作的时候天天带着，跟了他好多年……下葬的时候，我们按照遗嘱，将它和老于的遗体葬在一起……小伙子你怎么了？”
李牧看了一眼保温杯底部锈迹斑驳的防伪标记，微笑着回应道：
“没事。”
……
随着年岁的增长，李牧渐渐发现，自己对于一些事物的认知，和周围的其他人相差甚远。
最明显的就是，许多他能看得清清楚楚、听之可察、触之可感的东西，别人感知不到。
生与死，存在与消亡，实体与灵魂……这些概念对于李牧而言是很模糊的，他不能理解。
起初李牧会与他人争论，小学时期大家当他是童言无忌，到了初中，老师们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将他送到心理医生那里。
李牧接受了两个月的心理治疗，成果显著。
具体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总之当他离开的时候，诊所里所有的护士都去了精神病院。
按照李牧的理解，她们……升职了。
嗯，从小诊所到大医院，肯定是升职了！
这说明，治疗他为护士姐姐们带来了很多好处，尽管他只是假装被“治好了”，并没有真正地改变想法。
他只是变得成熟了而已。
于是李牧回到学校，这一次他得到了教训，开始附和周围人的看法与认知，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默默藏在了心里。
有人曾说过，“人与人是无法真正相互理解的”。
既然无法理解，就暂且搁置争议，和谐相处好了。
李牧又不是非要说服别人认同自己的脾气，他向来都是随和的老好人。
就比如现在。
老奶奶和社会大哥都不理他，他并不为此怨恨。
但无聊是真的无聊。
六十六路公交车摇摇晃晃地沿着马路牙子前进着，今晚的空气质量似乎特别差，昏黄的路灯光照不亮远方的浓雾。
但李牧能够从路边店面的情况判断出来，公交车确实是缓慢地朝着正确的方向开，因而他也没有找司机抱怨什么。
估计还有半个小时才能到家，于是李牧打算看一会儿直播。
“奶奶你不介意我手机开外放吧？”
“你不说话我就当同意了啊！”
李牧将手机调整到合适的音量，打开噼哩噼哩直播，在「我的关注」里找到「阿口从小就很可爱」。
这位虚拟主播的中之人，是李牧的朋友，曾经是选秀出道的偶像，红遍大江南北。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她在自己的巅峰期退役，和经纪公司解约，赚的钱基本都充作违约金赔掉了。
很快她淡出了公众的视线。
可是生活还得继续，于是她掩盖了真实身份，使用名为“阿口从小就很可爱”，简称阿口的二次元的虚拟形象搞直播，不温不火，但姑且能赚点大米维持生活，李牧平时闲着没事儿就帮她引流。
点开直播，阿口正在唱歌，唱的是《广寒宫》，吴碧霞老师的花腔版本。
她的唱功极好，比起专业的歌手又多了一些空灵的感觉，总之李牧是觉得很好听，至于为什么直播不火呢，这是个很复杂很深刻的问题。
“云母屏风花烛映影深/
幻影成茧奈何奴身不由己几分/
长河渐落破晓陨星沉/
玉兔金蟾助我药成再伴吾君身……”
李牧盯着手机屏幕听歌，余光察觉到了什么，赫然抬头。
整个公交车里十几位乘客，此时正整齐划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李牧脸色骤变，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
没有人能拒绝阿口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