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寒衣离开了云台,又走出灵角殿。

唐允没有拦着他,本来就是她让他走的。

云雾徐徐散去,那满是湿滑水液的云台里只有唐允一人独坐。

也就是在徐寒衣走后,又有一个人出现在云台上。

那人没有立刻着急坐下,而是静默地站着,站在云台边缘。

只有唐允知道这个人原本躲在什么地方,也知道刚才自己和徐寒衣的对话都被听了进去。

白衣飘然,那人竟然也穿着白衣,样式和普通斩役相差无几。

唐允收起徐寒衣先前用过的酒杯,重新拿了一樽出来。

为新酒杯添满新酒,唐允淡道:“感觉如何?”

那白衣不急着回答。

干净利落的短发顺着微风摇晃,青年肃杀的容颜上浮出些厉色。

他从刚刚开始就站在云台边缘,并不是在注视着云雾,而是注视云雾后方,那正走在下山路上的少年。

他注视着徐寒衣,答道:“看不出来。”

唐允轻笑出声,“你到现在为止还是怀疑他的身份作假?”

白衣青年声音冰寒如铁,眼眸似刀,“难道你就确信他的身份没有作假?”

唐允看向青年,“他的出身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你是说他的身份太干净?”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太干净的人,往往都不干净。”

“这句话是谁说的?”

“我说的。”

唐允黛眉微扬,不予置评,接着随手轻甩。

袖袍间散出的灵气如同阵寒风,将酒杯横甩出去。

白衣青年头也不回,仿佛顺手而为之般,看似随意地接住凌空横移的酒杯。

满口酒水饮尽,白衣青年皱起眉头,“这不是酒?”

唐允笑得很开心,“怎么不是?”

青年又凑近闻了闻,怪异道:“闻着是酒香,喝着却如流水。”

唐允道:“但它就是酒水。”

她淡淡地笑着,“酒杯里的水,当然是酒水。”

青年无语。

他刚想说道几句,又想起刚才喝这些水的人是徐寒衣。

任何人喝了这酒杯里的水,都能知道这不是酒,而是最纯净的水。

徐寒衣肯定也能喝的出来。

青年当即明白过来,淡道:“似酒非酒,似人非人。”

他回过头来,不再去看下山的那位少年,而是朝着唐允问道:“他能懂你的意思吗?”

“他不笨,甚至很聪明。”唐允答道:“他肯定能懂。”

“然后呢?”

“然后他只有两个选择,什么也不做,或者做些什么。”

青年稍加沉思,叹了口气道:“如果他真的有什么特殊身份,知道我们在怀疑他后,他肯定不会轻举妄动。”

唐允答道:“如此一来你们凌百峰就有充足的时间,再继续深入调查他身份的真相。”

青年又道:“如果他内心不安,想要有所动作……”

唐允笑道:“那你们凌百峰也能顺势追查出他背后的人是谁。”

青年不再言语。

他只在内心感叹,果然女人都是工于心计的好手。

作为凌百峰主,他自认也能想到些试探徐寒衣的方法,但可能都不如唐允这般做法来得直接。

不错。

此刻站在云台里,与唐允侃侃而谈之人,正是凌百峰的峰主。

掌管刑罚之峰的峰主,在行天司内权力也属顶尖。

很多时候除了天列峰之外,其他八峰的峰主见到他都要礼让三分。

唐允本该也不例外。

但她是唐允,所以她可以是例外。

凌百峰主想起方才的对话,忽然轻轻说了句:“你刚才还问了一句诗。”

唐允道:“确实说了一句。”

凌百峰主道:“天峰落雪作寒衣。”

唐允点头:“是这句没错。”

凌百峰主倒抽口凉气,这云台如此之高,吸进口鼻里的气当然冰凉彻骨。

那张并不算多俊朗,却还算耐看和端正的容颜上,浮现出少许的讶异。

现在这个时代,知道这句诗的人已经不多。

凌百峰主模样虽是青年,其实早已上百岁,在行天司里也算是年纪最大的一列。

他当然知道这句诗的含义,也知道这句诗其实还有另一句。

如今唐允问了这句诗,这就说明唐允在怀疑徐寒衣可能和那个人有关系。

那个当初念出这句诗的人。

凌百峰主问道:“你真的觉得他和这句诗有关系?”

唐允反问道:“如果我不这么觉得,我为什么突然提起这句诗?”

凌百峰主沉默半晌,道:“那不太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这句诗的主人早就死了。”

“他不用是这句诗的主人,他只需要和这句诗有关。”

“你为什么就觉得他和这句诗有关?”

“因为他叫徐寒衣。”

唐允说道:“那句诗的最后两个字,也是寒衣。”

凌百峰主长长地叹息一声,道:“照你所言,落雪峰的那个疯婆娘难道也和这句诗有关?”

唐允想了想,“说不定真有可能,要不你去查一查?”

凌百峰主有点待不下去了。

唐允的性格跟他合不来。

甚至诸峰十殿里就难找出第二个能和唐允性格相合之人。

“查到情报我会再来找你。”

落下这句话后,凌百峰主的身影就渐渐消散进了云雾里。

原来他从最开始就是云台上的某片云雾。

现在云雾散了,他也走了,云台里又干净的只剩下一桌玉台,一位美人,一壶清水。

待到四下无人之后,唐允这才徐徐闭上了眼。

她轻轻地用手指点着玉桌,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在回忆些什么。

最终万般思绪,万般回忆,都只化作一句。

“天峰落雪作寒衣。”

……

……

徐寒衣下山时,一直在想着这句诗。

他自认是没有听谁说过这句诗,然而莫名的熟悉感让他不得不来回咀嚼这句诗。

诗不算很妙,甚至有点普通,像是随口吟唱而出的一句有感而发之词。

然而越是远离灵角殿,徐寒衣就越是觉得耳熟。

待到徐寒衣回到宅院时,他已是确信自己肯定听过这句诗。

具体是什么时候听的,他早已不记得了。

作为剑客,他有时连自己独创的剑法都能忘,还有什么不能忘的?

仔细想想,也就只有珍馐的美味和那些舒畅的美梦,才能让徐寒衣牢牢记住。

大抵是正因如此,徐寒衣在推开宅院大门,闻到那满盈整座宅院的香味后……

他又把这句诗给忘到了天边去。

……

……

香味真的很浓,尤其是在徐寒衣喝完唐允给的无味清水之后。

他当然知道唐允在暗示什么,可徐寒衣不认为唐允能查到自己的真正身份。

所以他现在将方才灵角殿里的回忆撇去,满门心思都扑在了这大桌美食上。

布置这桌美食的人不是骆南叶,而是来自万箓剑宗的某人。

那道青衫仿佛化作了店家小二,此刻正在专注于摆盘,努力将这桌本就琳琅满目的美味摆得更好看更大气。

孟积苏,当然是他。

“他回来了。”

骆南叶的声音响起。

她早早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比孟积苏更早察觉到徐寒衣回了宅院。

孟积苏闻言,顺势望向宅院大门的方向,正巧见到那身白衣推门而入。

万箓剑宗的年轻人脸上布满了微笑,比乌含镇里最热情的店家都要笑得更浓。

“回来了?赶紧来吃,都是你喜欢的。”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父母见到久久不归的孩子突然回了家。

徐寒衣漠然地瞥了眼孟积苏,本想对他这句话加以纠正。

奈何这桌美味的确都是徐寒衣在乌含镇里常点的,也确实是他爱吃的。

徐寒衣没有说话。

因为饭菜实在有点太香,而他今天恰巧没有吃早饭。

徐寒衣缓步来到石桌旁,原本冰冷灰黑的石桌还被有心人铺上块红布,当真是像极了酒楼里的布置。

他轻描淡写地扫了眼孟积苏,发现这小子笑得很专业。

专业得像是以前就干过店家小二似的,那笑容里没有一点真材实料,全是商业的铜臭味。

徐寒衣不着急动筷,甚至不着急落座。

他出声问道:“你欠我钱了?”

孟积苏闻言一愣,“没啊。”

徐寒衣看了眼桌上快满出来的菜肴,“没欠钱,那就是有事。”

孟积苏不由得扬起嘴角,笑道:“这种事得说得好听点,这能叫有事吗?这叫交个朋友。”

徐寒衣坐了下来,也不客气,提起筷子说道:“你见过有专门来监视人的朋友吗?”

孟积苏淡笑道:“这也不叫监视,叫保护。”

徐寒衣还没说话,骆南叶就先开了口。

“保护归保护,不要动手动脚。”

孟积苏道:“骆小姐也放心,我是男人,他也是男人,不至于动手动脚。”

骆南叶神色阴冷下来,“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孟积苏道:“骆小姐也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看着似乎不怎么对付。

徐寒衣也不在乎这些。

他已经开始吃菜。

边细嚼慢咽,还边朝孟积苏问道:“万箓剑宗什么时候走?”

孟积苏会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万箓剑宗肯定不久之后就要离开。

万箓剑宗不可能永远留在行天司。

孟积苏的出现,就是万箓剑宗留下的一只眼睛。

一只盯着徐寒衣的眼睛。

在此期间,孟积苏负责监察徐寒衣。

既是为了防止徐寒衣将秘密昭告天下,也是为了尽可能地拉近与徐寒衣的关系。

这是墨行剑主的判断。

“大概三天后。”

孟积苏也跟着坐下,给自己倒酒,再给徐寒衣倒酒。

白衣少年了然点头,又瞅了他两眼,语气复杂地说道:“你住乌含镇?”

孟积苏顿了顿,试探性地问道:“要不我就住这儿?”

骆南叶柳眉凝蹙,“换个地方。”

孟积苏无奈叹气,“我又不睡觉,在院子里打坐也不行?”

骆南叶道:“不行。”

孟积苏看向徐寒衣。

“她说不行。”徐寒衣淡道:“那就不行。”

孟积苏无奈,他可能真的要去深山老林里修炼去了。

徐寒衣则不怎么在意孟积苏的去向。

只要吵不到他,那他就算去天上去地下打坐都和徐寒衣无关。

反而是另外一件事让徐寒衣想到了孟积苏。

他忽然间问道:“你是什么境界?”

孟积苏答道:“摘星。”

徐寒衣想了想,“那应该没问题。”

孟积苏不解,心下有几分不安,“什么没问题?”

徐寒衣索性说道:“一个月后,随我出发。”

孟积苏呆了呆,“出发去哪儿?”

徐寒衣道:“秘境。”

林集云所说的那个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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