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允极少主动见人。

诸峰十殿里,她是最少露面的峰主,亦是最少露面的行天司十殿总使。

从某种方面而言,唐允与徐寒衣很像。

他们都极少抛头露面,可若是出现,往往都会一鸣惊人。

众人上次见到唐允,正是在选峰大会上,而那一天正是珑月宗驾临之日。

如今唐允竟亲自要求面见徐寒衣。

她到底想做什么?

……

……

答案是喝酒。

唐允也和徐寒衣一样喜欢喝酒。

她总是坐在云台里,任由白雾绕着圆台玉桌,看云起云落如同潮水。

有时那雪白似薄纱的云雾连酒杯都会没过,唐允就素手轻摆,荡去周身雪白,取出酒杯再一饮而尽。

徐寒衣来时,就见到她从云雾中取酒,一口饮尽。

仿佛他人喝的是酿造出的酒水,而唐允饮的则是这方天地的精髓。

徐寒衣瞟了那圆桌玉台两眼,随后也踏步迈入云台。

地面很湿很滑,如同冰面,却并不影响徐寒衣走路。

他不出几步就来到唐允对面,徐徐坐下,正如初次见面时一样。

原本按照规矩,他应当是要在原地候着。

这片云台乃是唐允的私人领地,不经允许,连林集云和周元清都不可擅自闯入。

徐寒衣之所以自然地踏入云台,是因为他的目光拨开云雾后,见到玉桌上果然摆放着第二杯酒水。

唐允在等他。

现在他来了。

唐允见到他来,自然而然地开了口,“我以为你会来得更晚些。”

徐寒衣道:“今天起得早。”

唐允微笑,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则微微眯起,并不是在看徐寒衣,而是看向远方深处。

徐寒衣相信这双眼睛一定能勾走很多男人的心,只要唐允愿意,他们甚至可以主动把心给献给唐允。

如果时光倒退数百年,或许徐寒衣也会被唐允的眼神勾得心神荡漾。

人总有年少懵懂的时候。

唐允将目光收回,忽然说道:“他们都说你嗜睡,所以我本以为要黄昏才能见到你。”

徐寒衣还是那句话,“今天起得早。”

唐允淡道:“不是起得早,而是人来得早。”

徐寒衣没有回话。

他知道唐允说的【人】不是他。

唐允为自己斟满酒水,这次并不饮尽,而是徐徐抿下一口。

她感到满足地品尝着酒香在唇齿间回荡,这才说道:“幸好李岳不是个莽夫,否则那片竹林里的事没那么容易结束。”

李岳当然是李镇抚,李镇抚当然指的是那位参越峰的黑衣。

徐寒衣问道:“你都看见了?”

“我没看见。”唐允淡道:“鸟看见了。”

她随意地伸出素手,如同白玉般玲珑精致的手指微屈。

伴随着轻盈悦耳的啼鸣声,有只灰鸟扑打着翅膀,乖巧地落在唐允手指上。

它露出狡黠又得意的眼神,看着竟丝毫不像是只灰鸟,反而像是有人的灵魂寄宿在其中。

这正是先前在徐寒衣肩膀上蹦来跳去的那只灰鸟。

徐寒衣想到,这样的灰鸟在灵角峰有很多。

难怪唐允极少露面,灵角峰仍然管理得井井有条。

并不只是两位镇抚和周同知管理有方,同时也是因为唐允根本不需离开云台就能知晓灵角峰中一切变化。

徐寒衣举起酒杯,喝下两口,道:“你觉得我应该插手。”

唐允道:“不插手是对的,如果你插手了,你会惹上麻烦。”

徐寒衣面露了然,“他们毕竟是参越峰斩役。”

唐允微笑道:“这里也毕竟是我们灵角峰。”

徐寒衣倘若当真插手,那事情就从参越峰内事变成了两峰之间的矛盾。

花清影以个人意愿向徐寒衣学剑,这是她的问题,不是徐寒衣的问题。

……

……

继续喝着酒,继续赏着云。

徐寒衣眯起了眼,好奇道:“既然不是为了竹林之事,那峰主叫我过来做什么?”

总算是切入主题。

唐允不会无缘无故地要见徐寒衣。

她可能会因为好玩或者有念想去见其他人,但绝对不会随便把徐寒衣叫来。

唐允沉默半晌,放下了空酒杯。

云雾里,云台上。

缥缈若仙的蓝衣女子柔声而道:“你可知这云台有多高?”

徐寒衣道:“不知。”

唐允道:“镜湖山第三高。”

语罢,她又跟着说道:“那你知不知还有哪两样东西比我这云台更高?”

徐寒衣目光流转,在云雾间飞快扫过。

果不其然,从这触手可及云间的云台上,依然能够见到两座更高更绝的山巅。

灵角峰高度位于诸峰十殿的第三。

建立在灵角殿后方的云台自然也不是最高之处。

唐允望着其中某座山峰,笑意竟是冷了几分,“比我灵角峰更高的,乃是天列峰以及凌百峰。”

前者徐寒衣不曾听闻,后者徐寒衣最近倒是听到过几次。

白衣少年咀嚼着凌百峰三个字,说道:“掌管刑罚的凌百峰?”

唐允道:“还有掌管秘境测探事务的天列峰。”

徐寒衣心说那确实是该立得更高。

秘境事务乃是行天司建立之根本。

刑罚条律则是约束行天司斩役之基石。

两者都是行天司运作时的基本规矩,当然要比其他几峰都要高。

话语及此,唐允语气忽地落寞下来,感慨出声道:“所以若是比灵角峰更高的凌百峰想要查些东西,我们也是无权拒绝。”

那是玄国神皇陛下给的权力,作为灵角峰主当然无法拒绝。

只是徐寒衣已经知道了唐允的可怕之处,也知道她曾经与玄国神皇论道并获胜。

如果他不知道唐允的过去,他可能会认为这个女人此刻露出的感叹和无奈是货真价实的。

徐寒衣淡然自若,平静道:“所以他们查了我。”

唐允的感叹和无奈顿时荡然无存,笑得很轻,“对,他们把你的家底和祖宗都查了个遍。”

徐寒衣问道:“有什么问题?”

唐允的目光终于落在徐寒衣身上,一字字道:“没有问题。”

她继续说道:“你在东海城出生,算下年纪今年正巧十七,家中父母双亡,本来与家妹相依为伴,直到一年多前的那场雨天,你发现家妹吊死在屋后那棵老树上,并留下封遗书,上面写着她遭人玷污清白的过往,你气上心头欲为家妹报仇,奈何既无修为也无背景,刺杀失败后被送入监牢。”

如此念说着徐寒衣的过去,唐允又说道:“原本这罪行不足以判处死刑,只是被人收买了判官,多添了几个莫须有的罪行,数罪并罚之下才要你以死谢罪,最后作为囚犯而被送往行天司。”

倒也真是巧合。

恐怕谁人也不可能想到,如此倒霉的孩子真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徐寒衣表情很平静,在唐允诉说这具身体的过去时,他依旧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平静。

唐允的话还没有结束。

“你祖上也的确有过修士,所以你能修炼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徐寒衣道:“然后?”

“从出身上来分析,你没有任何问题。”

唐允认真地盯着徐寒衣,“但是你的名字有个问题。”

徐寒衣知道唐允的问题,他装作不知道:“什么问题?”

唐允道:“你不叫徐寒衣。”

徐寒衣道:“我原本确实不叫这个名字。”

唐允问道:“你原本叫徐有根,为什么改名叫徐寒衣?”

答案其实很简单。

因为当初徐寒衣还没有完全吸收这具身体的记忆,唐允就找了过来。

他只记得这具身体原本姓徐。

所以他临时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徐寒衣。

此间。

面对唐允那如同要深挖到内心根部,锋利又魅惑的眼神,徐寒衣必须要做出回答。

或许是因为徐寒衣对唐允没有任何感觉,哪怕她是灵角峰主,哪怕她貌若天仙。

所以徐寒衣总是能很平静地做出回答。

“因为徐有根死了。”

唐允眯起了眼,“真死了?”

徐寒衣道:“死在东海城里。”

唐允好奇道:“你难道不想报仇?”

徐寒衣想了想,道:“那得等我有机会离开行天司,去到东海城才行。”

唐允笑了。

她的笑容和花清影的笑容不一样。

花清影笑起来像是盛放的花儿,那酒窝和花瓣一样迷人。

唐允的笑则更像是幅画,画中有他人所眷恋的一切,只看这幅画一眼,就恨不得把整个人都投入到画中。

正因为她笑靥如画,所以徐寒衣才不太喜欢她。

画有很多种,花也有很多种。

可惜的是,花是活的,而画都是死的。

云雾里没了声音,连酒的味道都好像被白云遮盖。

唐允注视着徐寒衣,忽然笑着说了句:“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

徐寒衣问道:“什么诗?”

唐允似乎想到了什么,那幅画里竟开始有了某个人的影子。

她压低了目光,用前所未有的柔和声音开口说道:“天峰落雪作寒衣。”

徐寒衣顿了顿,眼里浮出几丝迷茫。

他仔细想了想,最后得出了答案。

“没听过。”

……

唐允很快就察觉到徐寒衣的那抹迷茫。

她少见地低头沉思片刻,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次的无奈和沉思,都货真价实。

她终于再次给自己斟满酒水,目光也从徐寒衣身上移开。

灵角峰主唐允注视着天边的云雾,望着远方的仙鹤,目光幽深得像是黑夜里的潭水。

再开口时,已是送别。

“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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