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琛正在吃盒饭,脖颈猛被一勾,要换做以前他就得整个人被拉拽过去,而今他只是微微倾斜,若无其事继续把那口鱼香茄子咽下去。

一口老烟味喷到左脸上。

“小琛,我看你最近表现不错啊!”

勾着他的师傅叫刘聪,是厂里资格第五老的师傅,笑起来一口焦黄的老烟嘴,臼门齿少了一个,据他自己说法是有天替个被老婆戴绿帽的兄弟出头,和那奸.夫同伙大打出手,以一敌三,把牙都打掉了,他始终没去补,有人问起他就一拍胸脯。

“没啥值得补得,这是男人荣誉的勋章。牙,没啥了不起,兄弟,那是一辈子的事。”

这段是老生常谈,见个生人就要吹嘘一段,但厂里师傅悄悄告诉林琛,刘聪那颗牙压根不是为什么兄弟,而是被地下赌场的打手追债要挟打掉的。

刘聪好赌,整个厂子都知道。

他资格老,工作也算勤快,但就是好赌,一拿了工资就请假,大家就心照不宣的知道,他又去赌了。

老板大头对他这样行为深感困扰,赌和毒瘾没两样,沾上戒不掉,那是迟早要出事的,想过辞退,但刘聪的妻子带着两个女儿从老家匆匆赶来,见了老板就直接跪下,求他别辞退刘聪,老板吓得立刻起身,嘴里说着嫂子别这样,硬是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形容枯槁的女人拉起来。

女人,之前刘聪在工地,工资就那么点,他转头就把工资赌个精光,母女三人一点钱也拿不到,大女儿想上中学都没钱,她秋天拖着板车拉了十几里地去给人干农活,从早到晚,站不住了就跪着割,穿着长裤,膝盖还能硬生生磨出鲜血淋漓来。

这厂子工资比别人高一截,老板体恤人,危险性又比工地少那么多,刘聪拿得多了,也愿意给家里送点,是手指间漏下来的残渣,但对她不无小补,送着大女儿上了中学,也让小女儿不用再三天两头挂记家里的活逃课。

如果这工作没了,又要过到惶惶不安的日子里。

老板听罢,当下没给准话,只把林琛叫过来,吩咐他带母女三人去附近的餐馆吃饭,并给她们订间商务酒店。

刘聪的妻子临走前还不断回头,张嘴全是恳求,她大女儿眼泪也掉下来,拼命拉着妈妈说她不上学了,她就出去干活,没有必要为那种烂到骨子里的父亲下跪,从此她们用不着他养活,小女儿拉着母亲,迎着夕阳紧抿着嘴,不知道想些什么。

他们离开时,林琛注意到刘聪就躲在一旁的废料堆后看,始终沉默。

到了餐馆,母女不敢点,在林琛劝说下,才尽捡了两个最便宜的炒菜,酸辣土豆丝和凉拌木耳,林琛叫来服务员,除了那两个菜,还要了干锅花菜、葱爆肥肠、东坡肉、清炒苋菜、并一锅鲫鱼豆腐汤。

刘聪妻子一开始不敢动,但林琛张嘴就是一通道理,把人脑子绕弯了,只当是个家属福利,母女三人这才拿起筷子来吃饭。

送她们去酒店的路上刘聪妻子还在恳求。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们认识时,他是个很好的人……”

这世上怎么样才算好人呢?

林琛回到厂子,看见师傅们都聚集在铁门紧闭的小办公室前,见他回来了,朝他摇头,让他别进去。

他听见总是笑容满面的老板在里面暴怒。

“你妈的,我告诉你,刘聪,连自己老婆家人都照顾不上,你这样不配做一个男人!”

刘聪笑着,不知怎么笑得有点喘,语调凄凉。

“是的老板,我不配做个男人,但她自己要贴着我这种烂男人,赶都赶不走,我有什么办法?”

老板又是一串不堪入耳的粗口,难听的连家乡话都出来。

但刘聪就翻来覆去说那句“我烂,我就烂,我烂命一条。”

后面他们的声音渐渐小了

林琛在门外握紧拳头。

铁门打开,刘聪出来了,左半边脸肿成猪头,众人各做各的,并不看他,刘聪像个没事人一样,挤到众人之中加入工作,笑着说荤段子,但那天没人接。

要做这种底层劳力工作,那是三教九流打滚的,老板虽总笑容满面,但哪能是真善类,要真善类,制不住人,爬不上来。

老板把刘聪留下了,但谈妥条件,他每月工资对半,一半给他发现金,一半往老家汇去。

刘聪这才留到今天。

“刘哥,我正吃饭呢!”

刘聪像是没听懂他说的,凑过来讨好的笑。

“哎,咱兄弟俩好久没喝两杯了,走,带你出去喝,我请客,喝完还带你去好地方……嘿嘿,你懂得,这日子全是男人,哪能受得了?你还年轻,别浪费,你说有女友,这么多年也没见影子,没谈将来,是吹了吧?没事,哥带你快活去。”

这是刘聪的惯用伎俩,带出去喝醉了,趁机开口借钱,有几个老师傅中招,真借给他几千块,但现在也没还半个子儿。

“就不去了,明早还要装货,协益厂子那边来的特别早,喝多误事。”

刘聪不满,还想继续说,这厂子里他看来看去,能找的都找过了,剩下的全是知他底细的,干脆就盯上林琛,看他每天起早贪黑,也没啥开销花费,肯定有钱。

“小琛,你过来一下。”

老板在那头喊林琛,刘聪吓得一激灵,老板旋即瞪过来。

“你又想找人借钱?”

“没……没呢!不是找小年轻聊聊天嘛!关心一下。”刘聪嘿嘿笑着,落荒而逃。

老板摇头。

“是没救了,看来又找到新的赌场。”

政府虽大规模肃清黄赌毒,但这年头,赔钱的生意没人做,杀头的生意有人干,赌场也下有对策,前脚抄了,后脚在别的地方另起炉灶,尤其他们这种城郊区,要抄一次不容易,极易惊动人,往往公安那里才动身,赌场的人就能闻风而逃。

厂子内临时来了笔生意,是一批品质很好的铜料,而今国际铜价正在节节上升,这是笔好买卖,他还跟别的客户有约,遂把这件收货的事情叮嘱给林琛。

“知道了。”

“那好。”老板点点头,下一刻视线往林琛上下一巡。

林琛坐姿是很好看的,端正笔挺,眼神清明,以前也被许多师长称赞过,在厂子几年,却没有抹掉这习惯。

“小琛,还是别在这里待了。”老板道。

“你在这里浪费,你不是干这个的料,我们当时是没得选,你有得选,趁着还有时间,回学校读书吧!别在这里等到三十岁,这行业现在看着还好,但人力外流的厉害,很多我老朋友都离开去别处发展了。”

“行业的来一阵风,走一阵风,我年轻那时候行业在风口,在你这时候不是了。听我长辈一句劝,去上学吧!要是你这几年攒的还不够,老板我替你出了,就当助学贷款。”

林琛视线垂下,望着木制桌面上泛黄的透明塑胶桌垫,底下密密麻麻摆着许多名片。

“我觉得这里很好,如果老板不是对我工作有问题,那我不想走。”

“嗐!我没说你不好,你挺好,就是这样才不好。”

“那我先出去工作了。”

“……喂!就这么走了,这臭小子……”

中秋一过,天气就转凉了,林琛走出门外,敏锐探知那微风中的一点凉意。

在这里,或在那里,有什么区别呢?

生活就是这样罢了——

他拿起手机,又放下,最后他把想了一整天的讯息发了出去。

给许久不见的人发讯息,那是要点勇气的,就像把石子丢进一面沉寂许久的湖,你不知道面对的是持续的死寂,还是底下冒出的,你未曾见过的水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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