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艳阳高照。

竹林里白衣少年睁开双眼,只因灰鸟俏皮地借着小巧身躯在他肩膀上蹦跶。

这片竹林里的灰鸟向来极其厌恶徐寒衣,它却分明瞪着水灵灵的眸子,灵动又好奇地盯着那张甚美的脸。

它大抵是从其他峰岳飞来的,从没见过徐寒衣。

少年朦胧着双眼,老态龙钟般躺在竹椅上,伸出根食指来轻轻撩弄灰鸟。

这只鸟儿当真是极不怕生,见到那对它而言如同两丈银枪的手指,不闪也不躲,反而好奇地用尖喙啄弄两下。

徐寒衣任由灰鸟玩弄这根手指,目光在竹林间徐徐扫过。

翠竹上剑孔清晰可见,泥地上脚印古旧。

既未多添剑孔,也不曾增加脚印。

花清影当真一夜没来竹林。

徐寒衣并不觉得奇怪,只将此事暂且记下,起身同时轻抬手指,送了灰鸟离开。

半空间扑扇翅膀的灰鸟清鸣两声,听着娇嫩嘶哑,也显出它年纪不大,或许才刚刚羽翼丰满。

白衣少年抬头多望了那只灰鸟两眼。

这鸟儿自来熟又稚嫩的模样,让他想到了江蒲蒲。

他没有顺势再去细想,而是收起竹椅入了剑戒,转身向宅院走去。

……

……

院里清风阵阵,春日尚余些寒意。

再过段时间就是立夏,届时天气会更燥热些。

好在宅院里本就空地成片,抬头就可望天,不至于太过闷热。

再加上徐寒衣本就有偶尔去灵角峰溪流里挑水的习惯,夏季解暑也不是难事。

徐寒衣回到庭院,见有道身影正撒着稻谷。

她背靠着轮椅,撒粮动作很熟练又很僵硬,像是早已分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往日里是能立刻听清脚步声,今天倒是不同。

直到徐寒衣靠近,骆南叶才反应过来。

她想起昨夜那冲昏头脑的举措,左手攥着衣摆死死不放。

艳阳直直地翻过围墙,落在骆南叶侧颊,显出些火烧云般的赤红。

索性她是骆南叶,在为人处世方面,她比花清影和江蒲蒲都要聪明得多。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撒粮,“今日不教花师妹练剑?”

徐寒衣又在琢磨今天中午要吃什么,“她今天不在。”

骆南叶面色微惊,“不在?”

徐寒衣点头,“昨天晚上就不在了。”

骆南叶沉思半晌,手上动作也慢了下来,“昨天她分明说了要等你取剑回来。”

“可能是她不想等了。”

“你觉得她会是那种等到一半就放弃的人?”

徐寒衣沉默片刻,道:“那倒不是。”

花清影是跟半途而废四个字最不接近的人。

徐寒衣相信,到现在为止花清影还是想要和自己比剑,只是她放在心里不说而已。

既然她在徐寒衣取剑当天说了要等他,那她当天就没有离开的理由。

除非她不是主动离开。

听着耳边肉鸡的惨叫声,骆南叶又道:“能让她离开竹林的,我只能想到参越峰。”

徐寒衣道:“参越峰的人来找过她?”

“没有。”骆南叶摇了摇头,脸色开始变得和这艳阳天截然相反,“如果是参越峰想带花师妹回去,她别无选择。”

徐寒衣想了想,竟是转过头去不再去看肉鸡,“她本来就隶属参越峰。”

骆南叶点头:“是,但她现在已经放弃了参越峰的怀墨剑法。”

她顿了顿,又冷声落下一句。

“而参越峰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一个放弃怀墨剑法的花清影。”

这是实话。

就算骆南叶不曾拜访参越峰,也知道这肯定会变成事实。

花清影如今已彻底放弃怀墨剑法,自从跟了徐寒衣学剑之后,她已然在慢慢改变出剑习惯。

如今就算她还记得怀墨剑法的剑招剑式,她也不可能再如从前那般流畅专一地演完整套剑法。

或许连剑诀都未必能掐得准。

参越峰主曾想将花清影培养成下代继承人,既然如此,花清影就必须要精通怀墨剑法。

如今见到花清影因为徐寒衣几句话就将怀墨剑法放弃,不知那位峰主会作何感想。

骆南叶稍作思考,已是开始幻想参越峰主暴跳如雷,整座参越峰被怒火覆盖的景象。

花清影会受到相当严重的责罚。

徐寒衣听明白骆南叶的意思,道:“她会有麻烦?”

骆南叶重重点头,“很大的麻烦。”

徐寒衣想了想,又问道:“不学本峰剑法,是触犯了行天司的哪条戒律?”

他记不清那么多条戒律,只记得最为严重的几条。

比如不能在宅院里内斗之类。

骆南叶闻言微怔,道:“行天司戒律里……没有这条。”

徐寒衣淡道:“也就是说,她学了我教给她的剑,放弃了怀墨剑法,其实并不触犯戒律。”

“是这么说没错。”

“那参越峰还要如何责罚她?”

骆南叶苦笑道:“她终究是参越峰的斩役,又是花师妹的师父,师父罚徒弟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

徐寒衣内心咀嚼着这句话,最终还是无法理解这所谓的天经地义。

这就是徐寒衣不喜那些繁文缛节的原因,有太多理所当然在他看来非常没有意义。

他转身缓步离开,并对骆南叶说道:“之后几天不吃鸡肉,我会下山找店家带些饭菜上来。”

骆南叶听到徐寒衣离开的脚步声,愕然道:“那你呢?”

“我会自己解决。”

骆南叶抿着下唇,“我是问你,关于花师妹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不怎么做。”徐寒衣道:“那是他们参越峰的事。”

骆南叶深吸口气,“那你这些天就……歇着?”

徐寒衣越走越远,白衣飘然的身形也渐渐消失。

直到最后,骆南叶才听见清风里飘来句平静淡然的声音。

“练剑。”

木轮椅上的女子眼波迷茫,怔怔出神。

竹海荡荡,艳阳愈烈,像他那样的人也需要练剑?

……

……

徐寒衣是需要练剑。

他回到竹林,发现那只很像江蒲蒲的灰鸟已经不在。

白衣少见地没有搬出竹椅,而是从背后抽出了剑。

奔云剑。

三品名剑。

剑柄处铭刻着宛若云层般飘忽团起的图案,这就是徐寒衣赐名给它奔云的理由。

他之所以开始练剑,主要是因为他需要花点时间来适应奔云剑。

剑身长度,剑锋锐度,剑刃宽度,以及剑的总体重量。

奔云剑与行天司斩役灵剑不同,它通身细长轻巧,极擅于刺敌,是柄极佳的飞剑。

剑身纯白似山巅飘来荡去的雪云,徐寒衣指尖抚过剑身,感受到其剑中意识的荡漾和激动。

“安静点。”

这句话既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而是很纯粹的交流。

徐寒衣的声音像是无风无雨里的荒芜,什么情绪都没有,干干净净。

剑身那微不可查的颤抖顿时平静下来。

人与剑的交流这就算是结束了。

寻常剑客需要花费数年乃至数十年,才能做到让有意识的灵剑完全顺从。

或是利用蛮力,或是利用共同出生入死的羁绊。

高超剑客总有办法让灵剑乖乖听话。

徐寒衣也一样。

当然这也是奔云剑乖巧的地方,如果换做是秘境里那把剑,徐寒衣可能也要花上不少时间。

“很好。”

徐寒衣满意点头。

他将灵气注入奔云剑内,令剑身稳稳当当地漂浮而起。

双眸微凝,徐寒衣出剑。

咻——

剑如细线,纤细又洁白。

风浪刮得附近竹林摇摆作响,大片大片翠绿竹叶也随之飘落。

奔云剑向前,如同天地间最正最直之物,划出道根本无可挑剔的直线。

剑身精准地穿过翠竹上的剑孔,徐寒衣出的是最简单也纯粹的剑道动作。

刺。

正如花清影最开始要学习的就是刺一样,徐寒衣开始熟悉奔云剑时最开始的动作也是刺。

天下剑道,刺是终结,也是开始。

霎时间。

竹林间竖排十五节绿竹齐齐绽开道**精巧的剑孔。

若是有人在场,大抵只能看到十五节翠竹像是珍珠似的,被根细线贯穿连接。

仔细望去,方可见得十五道剑孔大小方位如一,光滑得像是被打磨过无数次。

徐寒衣指尖微扬。

奔云剑半空划出弧线,凌空扭转方向,反身又如游鱼般顺畅地穿过十五道剑孔。

剑动,竹不动。

正如先前徐寒衣为花清影演示时那样,穿剑孔而不动竹林,这就是剑的准度。

如今剑的刺和剑的准都没什么问题,徐寒衣自然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直接开始练习剑法。

他以前的剑法。

……

世界上总有记忆力不好的人,徐寒衣就是其中一个。

他曾经在山巅站得太久,早已习惯了那仿佛与天同齐的高度。

山巅上的人总是容易忘记山脚下的风景。

不幸的是,徐寒衣现在就站在这方世界的山脚。

他总要想起来一些,自己当初在山脚下看见的风景。

说得明白些。

徐寒衣试图回想起些简单又有用的剑法。

如此念想着,白衣少年开始了对自己人生漫长的回忆。

……

直到入夜。

深夜,无月。

竹林里白衣少年收起了奔云剑。

灰鸟早已不知去向,翠海中弥漫着些湿润寒意。

徐寒衣收起剑时,发现掌心竟满是汗水,连额头发丝都被打湿。

他已经不知多少年练剑练到大汗淋漓,如今再体验一次,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更重要的是,他最终还是想起了一招剑法。

除了润物细无声之外,徐寒衣又想起一招未来很有用的剑招。

具体叫什么,他还是忘了。

正经剑客没事记那么多剑招的名字干什么?难道打的时候还要自己主动喊出来不成?

无论如何,今天还算是有所收获。

为了保险起见,徐寒衣决定再留下几天。

他将奔云剑放下,又唤出竹椅,正准备用灵气来清理汗水,烘干道袍之际。

徐寒衣意味深长地看向竹林某处。

他朝着那个方向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花清影今晚也没有来。

这是参越峰的天才少女不来练剑的第二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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