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秋风过了十月的田野。在傍晚夕阳的凝视下,一条笔直的水泥路把稻田分割成两半,道路两旁的稻穗波浪起伏,仿佛金色的海洋。风声柔和地潜入田野里,带着花草的清香飘散在空气中。

一辆公交车停在乡间小镇的分岔路的路旁,引擎声渐息,惊飞几只电线杆上的鸟儿。

公交车一侧的阴影里,随着“哧——”的一声车门打开,一名略胖的中年男人提着沉重的旅行袋从车上走下。

“喂司机,这里离站亭还有一里多吧,怎么这就让我下车了?”

“得了吧这位兄弟,这车也就你一个人坐,这偏僻乡下哪这么多规矩?现在都六点半了,兄弟,我还要下班回家做饭呢,这里路口转头就回去,难不成为了你我还得多绕个圈?”

开车的司机嘴里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地敷衍道。随后车门在“哧——”的一声里重新关上,公交车再次发出浑浊的引擎声,喷出一股难闻的尾气后扬长而去,只留下中年男人自己一个站在原地。

中年男人一言不发地目送公交车远去。没有了车的遮挡,在夕阳的凝视下他那提着旅行袋的身影在路上被拉得老长,看上去是一幅颇为怪异的景象——他的身材早已因发福而走样,背也不太直了,投在地上的影子却显得挺拔而修长。

这是光与影交织出的时间魔术。

直到看不见公交车,中年男人才把旅行袋放在了地上。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熟练地点燃一根,放到嘴里美美地吸上一口。

“呼——”

灰色的烟雾盘旋升起,消散在空中。男人叼着香烟,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的稻田,看着那被风吹起一波又一波的金色稻浪,一直延续到远方的山脚下。

对中年男人来说,这是熟悉但又久违的景色,这景色距离他平时生活的地方有着四个半小时的车程。

中年男人弯腰提起旅行袋,朝着左侧的岔路走去。按照他记忆大概两三公里左右处会有个站亭,既然公交车不送完这段那他只好自己走过去。

中年男人叼着烟,慢悠悠地走着路。一路上他仍望着路右边的稻田,就像是在海边散步一样。他看着稻浪高低起伏,听着稻穗摇动发出“沙沙”的轻响。这旋律单调而不乏味,和晚风一样的频率,比任何乐曲都要亲切动听,是曾经伴随他十几年的乐章。

这时,中年男人发现在稻浪的低伏处有着一片细长的阴影。他眯起眼睛,视线焦点紧跟着稻浪的阴影移动,似乎想从那里看出些什么。

随后,他稍微愣了一下。

他看见了。

在那片移动着的细长的阴影之外,出现了一前一后的两片小小的阴影,像是被那细长阴影落下的两小部分。小小的阴影与细长阴影前进的方向相同,但两者之间距离却在不停拉大,不断地被后方的一行行细长阴影越过,看上去像是在后退。但在中年男人眼里,那两片小小的阴影无疑是一直在向前移动的。

阴影经过的地方,稻子都被染成了属于夏天的绿色。

如果说细长阴影是乐章里有节奏的音符,那两片小小的阴影就是在乐章里跃动的自由精灵,提着颜料桶,跳出五线谱的限制,唱出连续不断的单声,洒出一片又一片的翠绿。

那不是阴影,而是稻子被拨开后形成的空隔。

因为中年男人看见了藏身在稻子里的两个小小的身影。

是一名男孩和一名女孩,都是十岁左右的年纪,他们一前一后地向山的方向前进。男孩的头上戴着一顶漂亮的白色遮阳帽,走路蹦蹦跳跳,十几步一回头,显然是从他身后那名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那里抢过来的。小女孩紧紧地跟在调皮的男孩后面。虽然女孩背对着这边,但中年男人几乎可以想象出她那被男孩气得鼓起来的腮帮子,还有涨红的可爱小脸。

很快,男孩又停下来回过头,摘下头上的遮阳帽,改用手指顶着甩来甩去。这行为使得小女孩更加羞怒,女孩三步作两步加速冲到男孩跟前,伸手想把帽子抢回来。然而男孩早有准备,一个侧身就轻松地躲开小女孩,紧接着又拨开绿油油的稻子跑了几步,同小女孩拉开一段距离,再站在那里一边用手指甩着帽子一边朝着女孩哈哈大笑。

但女孩没有继续追上去,她站在原地,低着头,双手掩面,也许是哭了。几步外的小男孩见情形不对,也不再戏弄女孩了,他走到女孩面前,把帽子按在女孩的头上,然后就一边挠着头一边在对女孩说着些什么话,看起来像是在道歉。

小孩子间的矛盾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女孩就被不断地扮着鬼脸的男孩逗得破涕为笑了,然后两个孩子拉着手,继续朝山的方向前进。看到这里,中年男人停下了脚步,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们的身影逐渐变小,直至完全消失在田野间。

稻子又回到秋天的金黄色。

这时,中年男人眼角瞟见路边的草坡上一蔟盛开的白色野花,花儿随风摇曳。他心念一动,把烟扔到地上踩灭然后走过去,弯腰摘下其中几朵拿在手里。

他继续前进。

离站亭大约还有五六百米的时候,中年男人已经远远地望见了那小小的候车亭,以及他记忆中候车亭附近的一家小店。只不过就这么一段距离,中年男人还是得慢慢走过去,他提着沉重的行李,不可能像孩童那样看见小店就飞奔而去。

中年男人走着走着,忽地却又停了下来。他听见身后传来一连串清脆的叮铃的声音,伴随着脚踏转动带动链条的金属声越来越近。这是骑自行车发出的声音,从声音可以听出是两辆自行车。

就在中年男人打算回头的同时,骑自行车的两人正好一前一后地地从他身边掠过,带起了一阵轻风。

他看向前方,只见平直的水泥路上两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渐行渐远,看服装是初中生,一男一女,应该是在回家的路上。

很快,骑自行车的两名学生已经不见踪影。

中年男人继续前进,终于走到了站亭处。

这是乡下少有的几处公交车站亭。说是站亭,其实不过是红砖加瓷砖砌出来的小石亭,可避雨不可挡风。石亭里的那张石凳冬冷夏热,可谓简陋。当然还有比这更加简陋的,那便是不愿在乡下绕圈子的公交车司机的服务态度。

在几十米开外的路对面,中年男人看见了一家孤零零地伫立在路边的两层小屋,那正是他记忆中的店铺。

————————

小店门前有不少的顾客。两根杵在圆柱形水泥坨子里作固定的木棒支着红白蓝塑料布拉起一个临时的棚子。棚子里摆了十几张折叠式矮方桌,部分坐着乡镇高中的学生。男生们吹牛猜拳打牌,或者拿着啤酒干杯;女生们则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乡下少有的口红和化妆品,或是去城里逛街时看见的某件衣服。空气里飘散着油炸食物的香气,场面还算热闹。附近能同时拥有杂货店和餐馆功能的小店仅此一间,很多学生都选择在这里解决早餐夜宵问题,因此生意兴隆。

走到店前的中年男人感觉像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周围的一切与他格格不入。尽管他离那些欢声说笑着的学生们不过一两米,但却感觉像是隔着时代的黑白滤镜看着他们。

“王伯,来一碗香拌馄饨。”

中年男人来到了小店的柜台前,跟站在柜台后的老板说道。

“小刘,今天也来了啊?馄饨像以前那样加变态辣对吧?”

老板笑眯眯地对中年男人说着,他是个五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脸色红润,看起来精神饱满。

“哈哈,对,王伯您可别手下留情啊。”

中年男人刚说完,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被摆到了玻璃柜台上。馄饨上沾满了花生酱和辣椒油,光是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小刘要不你就在柜台这里吃吧,咱俩好好聊聊。”

“行啊。”中年男人拉过一张凳子直接坐下,但他拿起筷子后并没有立即开始吃馄饨,而是想了一下问道:

“这些学生是干什么的?”

“聚会呗,明天就是寒假了,这大冬天的叫一大堆人出来吃饭不也挺有乐子的吗?”老板回答道。

“冬天?”

“对啊,这不一月份了吗?”

“一月?”

听到老板的回答后,中年男人忽然觉得脖子后面刮过一阵寒风,吹得他起了鸡皮疙瘩。他回头扫视一下后面那些聊得兴起的学生,发现他们身上都是穿着外套和长裤,的确是冬天的打扮。他又发现柜台前的老板也是穿着冬装的,这里只有他自己是穿着短衬衫和短裤。

他同这个季节格格不入。

这时,棚子外远处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发动机轰鸣声。

那声音距离很远,远得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然而随着声音的增大,棚子里的光景却愈发的虚幻起来——学生们和老板的面容变得模糊了,欢声笑语逐渐隐没。

中年男人左顾右盼,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但那声音似乎来自四面八方,完全找不到方向。这时他忽然注意到棚子外面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名十七八岁左右的男孩。所有人都变得模糊,唯独这名男孩依旧清晰可见。从衣服上看,男孩应该和这里的其他学生是同学。在这个几乎所有人都在棚子里吃着热气腾腾夜宵的时候,男孩却独自一人站在棚子外面,看着田野的方向发呆,这不由得使他感到好奇。

中年男人走出了棚子。

刚出棚子,他就听不到那若有若无的发动机声了。

中年男人来到男孩的身边,男孩还是呆呆地看着前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中年男人的存在。中年男人也没有出声,他顺着男孩的视线望去,然后发现了男孩呆立的秘密。

前方是一片广阔的荒野,没有稻子,冬天的土地上没有种植任何农作物。一条条突起来的小径横纵交错,光秃秃的田野被分隔成一个个方块,稀疏的野草占据小径的两旁。

黑暗中,在离水泥路不远处的一条小径那里有着依稀可见的一个身影,似乎是一名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孩。

中年男人这才注意到,田野上方是无比深邃的夜空,璀璨的繁星挂满整个天穹。

月亮从厚重的云层后稍微露面,微弱的月光让不远处的女孩身影变得清晰起来。

中年男人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身边的男孩,只见男孩握紧了拳头,脸上露出微不可察的笑容,紧接着迈进黑暗的田野里,朝女孩走去。

——————

店铺木门紧闭着。

门左右边上贴着两张残破得只剩“安”和“新”字的春联,地上既没有杂物也没有汤水打翻的污迹,积满了灰尘,显然店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门。

中年男人摸摸自己发福的肚子,感觉它貌似比平时瘪了点。

“哒哒哒哒……”

劣质引擎发出的难听声音越来越近。中年男人回过头来,发现路上开来一辆改装的三轮摩托。

“诶,这位兄弟!等一下!麻烦停停!”

中年男人连忙走到路中间,朝开三轮摩托的人招手呼唤。

开车的是一名后脑挂着草帽,皮肤黝黑,外表三十来岁左右看着像是农民的男子。因为听到中年男人的呼喊,那农民模样的男子把车开到了中年男人面前。

“你有什么事啊?”开车的男子没有下车,坐在车上问道。

“哎呀不好意思啊这位兄弟,我想找你问个事。”中年男人指着身后残破的小店,“这家店怎么不开了,老板去哪里的?”

开三轮车的男子上下打量了中年男人一番。

“听口音你不是外地人吧?”

“是啊,我是本地的,我老家在这里。”

“那你怎么不知道?”

“知道啥?”

“这儿的老板去年就死啦。店也早就关门啦。”

“什么?死了?”

闻言中年男人顿觉心里一空,就像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一样。

“对啊,这老板前几年去城里医院检查出了肿瘤。去年八月份的时候就不行了,走了。唉,不过老人嘛,都七八十岁了,也差不多算是寿终正寝了。你找他有事?”

“噢……不,没事,只是以前常来这家店,随便问问而已。”

“阿叔,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就走了啊。”开车男子说着就给发动机点火。三轮摩托的劣质发动机配合他的动作发出难听的声音,排气筒一下下地喷出灰色的浊气,一副马上就要开走的样子。

“别别别,兄弟等等。”中年男人连忙补充道,“你是要回村里是吧,能不能顺路捎老哥我一程啊,你看我这提着行李走路也不方便,给你三十块钱怎样?”

“可以啊,阿叔你上车啦。”听见有钱,开车男子一改不耐烦的态度,爽快地答应了。

中年男人把旅行袋放上三轮车右侧改装用于载货的车厢,然后自己也坐上去。

“你坐稳点,走咯。”

开车男子说完便换挡拧油门,把车子开动起来。

坐在车上的时候,略过道路的晚风变得比先前凉爽了些。

中年男人拿出手机,拍了几张周围的景色,再拍了一张手里的白花,然后看着照片陷入了沉默。

想了很久后,他打开自己无人问津的博客,把照片上传到博客相册里。

博客上的最后一篇博文是中年男人在四年前发表的,直至今天点击依旧只有个位数,点赞为零。他久违地浏览自己的博客主页,发现所有博文的点击都是个位数,区别是有一个点赞,而所有点赞都来自于同一个用户。

那个用户的昵称叫流不尽的鱼。

中年男人进入“流不尽的鱼”的博客主页。这个博客的时间同样停在了四年前,只是“流不尽的鱼”的博客主页无论装饰还是布局都比他的默认主页要强,文章的平均点击量也有几千左右。

就在中年男人浏览着“流不尽的鱼”的博客主页时,周围逐渐变得喧闹起来。

中年男人抬起头,发现旁边路上有人在送行。一行人大约十几个,男女老少皆有,一对提着大包小包的少年男女被他们围在中间。

人群中,老妇人抓着少年提着包裹的手碎碎念道:“去了学校,要好好和同学相处,要吃好吃饱,没钱就跟家里说……”

老妇人的声音不大,也许是顺风的缘故,中年男人听得尤其清楚。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到这里就可以了你们回去吧啊?不用非得送到车站。”

在摩托车经过这群人的时候,中年男人恰好注意到被围在中间的那对少年少女已经疲于应付他们那些过于热情的亲戚长辈,脸上堆着的笑容看上去相当无奈。

车子始终保持匀速前进,很快便把喧闹甩在身后,中年男人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

夕阳距离地平线越来越近。

电线杆的影子愈发细长,横在路上将马路分割成均匀的格子。当被一条条阴影掠过时,中年男人感觉马路仿佛变成了一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电影胶带,而他自己正在胶带的画格里穿行,观察着已经消逝的往日时光。

在一些画格里,中年男人看见了一对拖着行李箱有说有笑的年轻男女,他们身上的衣物随画格变化而变化,时而夏装时而冬装。而在另一些画格里,中年男人看见的是一辆熟悉的银灰色轿车,轿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远方稻田里的两片细影依稀可见。

中间还有一些画格令中年男人记忆深刻,在那些画格里,装饰着鲜花和饰带的婚车列成长队从他乘坐的三轮摩托旁边缓慢驶过,其中白色的头车在茜色的傍晚里被染成半边火红,给人一种热情洋溢和对生活充满向往的感受,显得尤其神圣而美丽。

“这位阿叔,村头到了,你是要去哪里啊?叔,阿叔喂?喂?”

中年男人忽然注意到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在自己眼前挥动,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三轮摩托已经开进村子里。

道路两旁变成了贴着陈旧瓷砖的低矮平房,其中夹杂着部分红砖房,路上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坨鸡屎。

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条如电影胶带般漫长的马路已在一百米开外戛然而止,就像某个故事的终结。

“前面路口左转还要再走一段路,到了我就跟你说,不好意思了啊兄弟。”

开车男子笑了笑,不在意地说道:“没事没事,我看你在发呆,这不就是怕你走过头了么……”

“哇啊————”

“我叫你多手,我叫你多手,就喜欢摔东西是吧?!”

中年男人朝响亮哭声传来的地方看去,只见路边一名年轻女人正单手抓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一边骂一边狠狠地用手巴掌招呼小孩屁丨股。小孩哭的脸蛋胀红,看上去可怜至极。而旁边一名穿着白衬衫看上去像是丈夫的男人在试图阻止妻子的暴力教育,替小孩求情。

这一幕把之前基本没多少表情的中年男人逗乐了,他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女人打小孩屁丨股,咧开嘴笑了起来。开车男子听见笑声,顺着中年男人的视线看过去,结果也一起笑了。

但小孩的哭声太大,完全把他们两人的笑声给遮挡住。

中年男人再看第二眼时,那名丈夫已经变回一名光着膀子穿着牛仔裤和拖鞋的农村男人,正在拿着衣架时不时给小孩屁丨股补上一下,这大概是小孩哭声不减反增的原因所在。

三轮摩托驶过转角后,小孩的哭声逐渐听不见了。

“哎,到了到了,就是这里停下。”

当车子停在一栋三层的白瓷砖小楼前,中年男人终于提起旅行袋下车。

“你有手机吗?我把钱转给你吧。”

两人一番操作。

“今天真是多谢你捎我一程啊兄弟。”中年男人客气道。

“没事,那我走了?”开车男子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好好好,你慢走。”

摩托车声再次响起,中年男人目送开车男子离开后,才不紧不慢地提起旅行袋走向大门。

中年男人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一股发霉的气息迎面而来。

一楼是个空荡的小厅,四周墙壁粉刷得雪白,地板铺着光洁的淡色瓷砖,屋内没有多少灰尘,显然房子装修完后就少有人居住。

厅子中间摆着一张折叠方桌,还有几张红色塑料凳,除此以外再无它物。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室内很久没有通过风,导致空气十分沉闷。

中年男人把旅行袋放在塑料凳上,把所有的窗户打开,拉过一张塑料凳坐下,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中年男人低头凝视着光洁的地板,他记忆中的某些画面在此时与现实重叠。

那是一点又一点的呈放射状的猩红,在淡色瓷砖的映衬下相当刺眼,从他的脚下出现,逐步形成一条血色的虚线轨迹延伸至小厅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处。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重量压在了他的右臂上,使他不得不绷紧肌肉以支撑起这个重量。中年男人对此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相反地他很希望能够永远地把这个重量支撑下去,只是因为那张突兀出现的、薄而沉重的白纸,这个愿望终究没能实现。

白纸的沉重,是以臂弯里熟悉的重量的消失为代价体现的。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见踪影,就像曾经留在瓷砖地板上的血迹一样,无论中年男人怎样盯着看,都不再可能找到任何痕迹。

休息了大约十几分钟,抽完烟后中年男人从旅行袋里翻出手电筒,拿上先前采的野花,离开了这栋他生活了十几年的房子。

他走出村子,开始朝稻田深处出发。

夕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上,属于夜晚的深蓝蔓延半边天空,中年男人前进的方向正是夜幕降临的方向,他正在往深夜走去。

蝉鸣伴随着凉爽的秋风,稻子随风摇摆,景色如画,让中年男人觉得这像是一场郊游,他边走边摘下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嘴里哼唱起上个世纪的老歌。

等走到郊游的目的地山脚下的时候,夜幕仍未完全降临,中年男人停下了哼唱,借着傍晚最后的余晖走上羊肠小道般蜿蜒曲折的山路。

在一处没有树木遮挡,面朝着落日方向且能清晰看见山下田野,植物长得郁郁葱葱的山坡上,中年男人看见一座已长出少许绿草的土坟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爬上稍斜的山坡走近土坟,只见坟后立着一块黑色的墓碑,碑上竖刻着“亡妻陈筱鱼之墓”几个惨白的大字,下方则是“一九七五——二零一六”。

中年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将白色的野花摆在坟前,而后在墓碑旁坐下来,目光恬静地望着天边最后一丝橙红。

随着最后一丝橙红的消失,夜幕正式降临。

中年男人看了眼身边的墓碑,转而低下头用手擦脸。

这时......

“黄昏里那一抹斜阳又向西~默默地叫我想起你~”

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来,沉浸在情绪里的中年男人顿时清醒过来,他双手在身上乱摸了一番,才把裤兜里的手机给摸出来。屏幕的光亮在阴暗的环境里特别刺眼,好不容易看清楚来电人的备注名称后,他连忙接通电话。

“爸,你到家了吗?”话筒另一头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

“到了,我刚到没多久呢。”

“到了就好,我不是给你说了回到要先给我打个电话吗?还有爸你这几年一次都没回去看过妈,这次记得去给妈多上几炷香,多烧点钱!还有你吃晚饭了没啊,老家那里什么都没有,王爷爷那店早就关门了,你得找地方吃饭啊!”

“行了,我带着面包呢,你要是下班了就赶紧去吃晚饭,不用担心我。”

“我还没下班,项目进度太赶,今晚估计得通宵......”

女儿抱怨着工作幸苦劳累,中年男人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甚至没察觉到自己脸上略微的笑意。

......

挂掉女儿的电话后,中年男人站起身来拍掉裤子上的泥土,顺便看了一眼手机的时间,是八点零五分。

临走前,他用手掌抚摸着妻子冰冷的墓碑沉吟片刻,最后自顾自地摇头苦笑一声,打开手电筒朝山坡下走去。

很快,墓碑便再也看不见他那略胖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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