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剑名唤御雪。

魔剑御雪。

徐寒衣认得它,不如说很久以前就不止一次接触过它。

如今风雪飘零,寒霜凛凛。

天穹乌云密布,零落的冰晶在压抑的黑天里沉沦,风暴依旧。

御雪剑早已从中间断裂,只余下剑柄与半截剑身,被截断的另一部分则不知去向。

它死了。

正如世界上其他名剑那般死去。

剑就是剑,剑不是人。

然而有些时候剑又很像人,活着的时候荣光加身,受万人敬仰。

死了之后再怎么有人悼念和歌颂,都无法改变那残败尸体令人唏嘘的事实。

御雪魔剑被封存于庞硕冰晶之中,整块冰晶似乎凝聚了这片雪原最寒冽的精髓,其厚度便不下两丈。

想要取走此剑,必须要破开这宛如城墙般厚实的冰晶。

难度不下于刨开深藏地下且机关重重的帝王陵墓。

它的确可称帝王,它活着的时候就是剑中帝王。

就算如今御雪魔剑已然身死,它仍然发散着生前余威,令剑元秘境内裹上如此绚烂华丽的银装。

徐寒衣忍不住从袖袍里探出手,摸向厚实通透的冷寒玄冰。

隔着两丈之远,断剑在徐寒衣手掌接触冰晶时,蓦然间震颤两下。

它仿佛还活着,仿佛还能感觉到徐寒衣留下的体温。

掌中冰寒愈演愈烈,都快顺着掌纹凝结出霜块。

徐寒衣丝毫不在乎那爬上手掌的寒意,而是紧紧盯着御雪魔剑。

他看得出来御雪还残留着最后一抹生机,那是帝尊魔剑的骄傲,也是最后的余晖。

原来它还活着,却与死无异。

“你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徐寒衣不解。

御雪剑不该出现于此。

至少不该这般残败的姿态出现。

它是剑中帝尊,亦是帝尊之剑。

就算是站在徐寒衣的角度,也很难想象天底下能有什么神兵利器足以将御雪魔剑斩断。

或许曾经他的剑可以,但徐寒衣的剑早已不知去向。

……

冰晶在颤抖。

徐寒衣掌心传来阵阵刺痛。

那是冰晶内有剑意渐渐弥散而出。

冰晶里只有一把剑,剑意自然也是从那把剑中显现。

徐寒衣眉头微皱,仍然没有收回掌心,而是低声说道:“你知道我不能接受你。”

御雪魔剑的颤抖稍稍停顿。

哀风随之而来,卷着徐寒衣袖袍,声音好似女子啜泣。

徐寒衣又道:“不要乱想,我既不是嫌恶你残破不堪,也不是觉得你不够资格。”

“只是你终究是把魔剑,而我今生也不打算修魔。”

风声缓了下来,哀怨的女子抹去眼泪,只有娇躯还在轻颤。

啜泣声不再,寒风也随之消散。

徐寒衣无奈摇头,感到悲凉地注视着这把昔日帝尊之剑。

剑生似人生,人有悲欢离合亦有生死离别,剑也是如此。

没有剑能够永恒锋利。

徐寒衣再次深刻了这番道理。

“你且继续留在此地,或许有朝一日,会出现有缘人将你带走。”

他极其少见地扬起嘴角,那是个温暖人心的笑容。

在此之前,徐寒衣只对江蒲蒲那丫头露出过这般笑容。

不知是笑意太浓,还是情绪太暖。

冰寒终于彻底消退。

御雪魔剑回归最初宁静姿态,不再战栗也不再哀诉。

徐寒衣朝御雪微微颔首,旋即收回手掌。

掌心顺着掌纹冻结出的寒霜竟也奇迹般地融化,变作并不冰冷的雪水,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我走了,你且照顾好自己。”

徐寒衣转身,与老友道别般扬起手,摆了摆。

话音刚落。

阻拦于面前的寒霜飓风砰然间破灭消散。

由御雪魔剑掀起的风暴,自然也可以由它来亲自挥去。

不只是如此。

白衣足下又卷过阵微风,那风中竟是闪烁着微亮的蔚蓝星光,向着更加遥远的方向飘去。

风卷起堆雪,吹动那些没入雪地半截的灵剑,惹得剑吟声不绝如缕。

剑与风与雪与星光,共同连接成条通往远方的道路,仿佛指引。

徐寒衣脚步微顿,露出丝微笑。

“多谢。”

他顺着这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受昔日友人指引而走向北方。

……

……

夕往峰间,失望遗憾的叹息声也接连响起。

风暴被驱散的瞬间,徐寒衣的身形也再次显露在众人视线中。

那名无比渴求徐寒衣取到绝世名剑,一举扭转乾坤的少女也垂着脑袋,紧咬下唇。

徐寒衣踏入飓风时,所有人都意识到徐寒衣要挑战一把品阶极高的名剑。

也只有名剑才有资格被那般恐怖的飓风环绕。

如今徐寒衣活着出来,他们忍不住感叹那身白衣的肉身是何其坚韧,能硬闯剑意风暴而仅受轻伤。

而见徐寒衣活着,手里却并没有握着剑时,那讥讽之声又止不住地响起。

“眼高手低”、“不知天高地厚”之类的言论肆意地在峰间崖间游走,就算原本是站在徐寒衣那边的斩役也有所动摇。

少女用力捂住耳朵,怯怯地缩着脖子,不敢去和其他任何人对视。

她只有继续盯着天穹,盯着那片赤色里倒映出的白衣,任由焦急和担忧在俏颜上恣肆。

同样感到失望又无奈的,还有孟积苏。

“怎么会这样?”

孟积苏无法理解。

他此刻就站在剑元秘境之外,在夕往峰侧殿抬头遥望天空。

徐寒衣已入秘境一个多时辰,怎么会还没有取到剑?

要知道当初孟积苏来剑元秘境取剑时,两次加起来也才花了一个时辰左右。

孟积苏已是运气差的代表,怎么徐寒衣比他运气还要差?

“或许,他是在选剑。”

不知何时,孟积苏身后站着一人。

青衫剑修回身望去,果然见那身墨青加身的男子负手而立,容颜肃穆。

作为万箓剑宗弟子的本能,让孟积苏立刻俯身行礼。

“师父。”

墨行剑主微微点头。

他随后摆手示意孟积苏起身,又道:“照古峰主所言,剑元秘境最为重要的乃是气运。”

孟积苏回身又望了眼剑元秘境,“并非是人选剑,而是剑选人……这就是剑元秘境最特别的地方。”

“是。”墨行剑主道:“但当真如此吗?”

孟积苏好奇道:“师父认为古峰主说得不对?”

“一半对了。”

“另一半呢?”

“纯属放屁。”

孟积苏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左顾右盼,看向四周,确认夕往峰主没有到场过后,这才端正了神色。

如果此番话语被夕往峰主听到,两人怕不是又要争吵起来。

冲突是绝对不可能的,夕往峰主虽强,却也不是如今墨行剑主的对手。

孟积苏盯着那身向北方而行的白衣,朝师父问道:“那依您看,那另一半的关键又是什么?”

墨行剑主想了想,说道:“剑思。”

孟积苏眯起了眼,“剑思?”

墨行剑主道:“没错。”

孟积苏深吸口气,“如果真是剑思,那也难怪他到现在都取不到剑了。”

这回轮到墨行剑主面露好奇,“你知道他没有剑思?”

“他有,或者说应该有。”

“有剑思的人,不会这么久都取不到剑。”

“未必。”

孟积苏苦笑出声,忽然感觉这件事很滑稽。

因为剑思又有个很有趣的名字。

剑语。

通剑之语。

既然某些灵剑拥有自我意识,那么与之相对的,剑客也能够与灵剑对话。

说是对话,其实更接近于意识之间的呼唤。

不使用任何逻辑上的语言,而是使用和剑相同的意识,与剑对话。

不曾修炼出剑思之人,就无法通晓灵剑之意。

有时剑想杀敌,剑客却想避战。

剑与人意念不同,施展起来也会尤为费劲,难以达到最佳状态。

因而世界上也就存在难以驾驭的灵剑,以及容易驾驭的灵剑。

真正问鼎天下,乃至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剑客,往往都与自身灵剑有着极深的羁绊。

徐寒衣是否精通剑思?

孟积苏相信他肯定精通剑思。

像他这般剑道造诣如此恐怖之人,要说不精通剑思,那概率是极小极小的。

“若是没有剑思,感受不到灵剑之意,这才没有灵剑愿意选他。”

墨行剑主说道:“所以现在他是在选剑,而不是剑在选他。”

说得明白点,墨行剑主认为现在的情况是灵剑都懒得搭理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孟积苏却说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

“正因为他有了剑思,能与灵剑交流,所以才没有剑选他。”

墨行剑主愕然道:“此话怎讲?”

孟积苏摇头失笑道:“等您和他多接触几段时间,您就会知道……”

青衫注视着那身踽踽独行的白衣。

他想起了很多自己和那身白衣的对话。

每次对话结束后,孟积苏都会得出一个雷打不动的结论。

“他绝对是您此生见过的,最不会说话的人。”

“那些剑不选他,可能是被他给气的。”

墨行剑主:“……”

他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如果真有能把灵剑都气到不愿出来的人,那确实绝无仅有。

只是。

孟积苏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其实,我倒是觉得还有最后一种可能。”

墨行剑主剑眉微挑,“说来听听。”

“他确实是在选剑。”

孟积苏认真地说道:“或许,并不是灵剑看不上他,而是他看不上那些灵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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