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斯草草地清理了一下满是灰尘的地面,点燃了壁炉中的炉火,随即就在自己床边的那张书桌旁坐了下来。
盯着窗外肆虐的风雪,他不禁遐想:珀莉丝现在在哪儿呢?
她会如何进入钢铁堡垒呢?从正门直接攻入吗?很像是她的风格呢...还是说她会想到其他好主意?
不,她会想到好主意吗?在佩斯与她相处的过程中,她从来不会费心去思考那些花里胡哨的点子,她自负于自己的能力,却也总是能完美地印证自己的自负。
不过,这一切都和佩斯没有关系了吧,宅邸已经被夺回了,现在的他需要肩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要重新振兴整个家族。与这比起来,一个短短相识不到一周的联邦人的生死显得十分微不足道。
窗外的风雪狠狠地拍打着窗户,这场暴风雪似乎完全没有想要缓慢下来的意思。不知不觉中,佩斯放在桌上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真的是这样的吗?
佩斯想起了那天,那个珀莉丝突发哮喘并喝下药酒之后晕了过去的日子。
睡着的珀莉丝脸颊微微冒着一点红,她的呼吸逐渐平稳,那副睡颜如婴儿一般安宁。
佩斯缓缓拉起被子,将她的身体遮住。他本想就此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好好睡一觉,但当他转身想要离去时,身后的少女却带着哭腔发出呢喃:
“..别..别走..呜呜..”
如一道闪电击中了佩斯的心,他回到床边,看着珀莉丝那副噩梦缭绕的神态。
“..说好了..这次不骗我..呜呜..”
珀莉丝的双眼紧闭着,但她却皱着眉头,彷佛她正遭受着某种酷刑一般。
一只白皙的小手缓缓从被子里伸出,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般不断轻轻摆动着。
如本能反应似的,佩斯握住了珀莉丝的手,轻轻安抚着她:
“别怕...哥哥在这...”
佩斯闭上眼,面前浮现出另一个女孩的面庞。
当莉安娜卧病在床时,噩梦缭绕的她的脸上也是这副不安的神态。
那天,佩斯一直握着珀莉丝的手,直到她安稳地脱离了噩梦,佩斯才疲惫地在她的房间里坐着进入梦乡。
那天,在佩斯的梦中,他又梦到了莉安娜·摩纳克。
无论佩斯如何欺骗自己,他都无法将珀莉丝当成一个过客。他在珀莉丝身上真切、清晰地看到了莉安娜的影子,看到了自己的妹妹。
可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他高举着“为了家族”的旗帜欺骗了珀莉丝,最终让她落得独自一人前往钢铁堡垒的下场。
从没有入侵者能进入钢铁堡垒,更别提从那里面活着出来了。
“靠!”
佩斯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拳头上的痛感逐渐侵蚀了他的疲惫,一股无能为力的空虚感逐渐占据了他神经的主旋律。
如若没有珀莉丝,他甚至都没有机会回到这个宅子,而自己却是如此无能,无能到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女孩独自前往底比忒最危险的钢铁炼狱。
佩斯微微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
自己究竟是多么无能,才能让事情发展到如今的这步田地。
“啪嗒。”
门被轻轻推开了,佩斯抬起头,老管家正缓缓向他走来,手上端着两杯葡萄酒。
“有些年份的酒基本都被韦尼亚拿走了,我找到了一桶82年的,这大概是最早的了。”
老管家将葡萄酒放在书桌上,自己也缓缓地在桌旁坐了下来。
佩斯盯着那杯葡萄酒,酒水折射着炉火的光,散发着十分漂亮的紫色光晕。但他此时此刻完全没有喝酒的心情。
老管家默默地喝了一口酒,苍老又沉着的脸注视着佩斯,他没有说话,只是等着佩斯理好思绪。
过了一会儿,佩斯开口道:
“她走时...哭了。”
佩斯不知所措地看向老管家,神色焦急且无力。
“为什么...她要哭呢?”
老管家拿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随即说道:
“小家主觉得,自己对珀莉丝小姐来说,算是什么呢?”
算是...什么?
是啊,自己算是珀莉丝的谁呢?珀莉丝当然不可能把他当哥哥,更不可能对自己有任何的爱慕之情...
难道说...是朋友?
佩斯颤抖着看向老管家,后者仿佛能读懂佩斯的心一般,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明朗了一般,刹那间,佩斯理解了珀莉丝离开前的眼泪。
如果只是被敌人欺骗,她大可流露愤怒就好。
一个无比恐怖的事实血淋淋地摆在佩斯的面前:即使珀莉丝从未亲口说过,一向独来独往、生人勿近的她也将佩斯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真心的朋友。
佩斯的欺骗对她来说并非是敌人的谎言,而是朋友的背叛。
背叛,而非谎言。
佩斯怔怔地看着炉火前闪着光晕的酒杯,视线逐渐有些迷离。
那个小女孩,大概从来没有过几个朋友吧...?
恍惚间,罪恶感如同毒蛇一般攀上了佩斯的心头,犹如烈日骄阳一般炙烤着他的良心。佩斯想起了珀莉丝无数次在他面前展露出的各种小情绪,不论是害羞也好、谢意也好、关切也好,这都是作为【巴别塔之刃】的她绝不可能轻易展露给其他人看的情绪。
朋友...?到底是为什么让佩斯如此后知后觉呢?是因为自卑吗?
不,大概是因为佩斯根本就没把她真心当做一个女孩儿看待吧。
或许在潜意识中,佩斯一直将珀莉丝当作了完成自己目标的工具,当成了那高高在上的【巴别塔之刃】,所以即便他有再多多余的情感,他都强制压了下去,以第一目标为重。
而且,一个要靠着欺骗比自己小的女孩来完成自己目标的人,如何与那个独身闯入底比忒为父报仇的她成为朋友?
佩斯想起了无数个沉浸在酒杯碰撞声中的夜晚,他制造了那么多借口,花了那么多个夜晚告诉自己:自己无法复仇,是因为底比忒人太过于强大了,是因为自己寡不敌众。
他找了无数个理由,总而言之都是环境的问题,一切都不是他佩斯·摩纳克的问题。
然后,她来了,伴着薄雾之夜的细雨,一个人。
一个人,面对着铁与血铸造的底比忒。
这样的存在令佩斯向往,他却无法成为珀莉丝那样的人,如若不是那个谎言,他甚至都没法接近珀莉丝那样的人。
自己竟是这等卑劣的小人物,哪有什么资格去唾弃韦尼亚·伊伦福诺?
恍惚之间,佩斯又想起了父亲的那番话:
“我们高贵,但高贵的从不是我们的姓氏,而是秉性,那冰天雪地中锻造出来的,如钢一般的秉性。”
是什么让摩纳克家族的先民在雪山上开拓出如今的底比忒?是靠威尔金人一样的狡诈?还是靠联邦人一样的残酷?
不,不是,都不是。
曾经让摩纳克家族立身的,是那如钢一般的,不被一切动摇的秉性。
不是靠谎言、诡计,而是靠那纯粹的、强大的、直面寒风与鲜血的秉性。
靠的是血,与钢。
老管家注意到佩斯的神情变化,欣慰的松了一口气。
在老管家赞许的目光中,佩斯站起身,握着双拳。
“我会想办法弥补这一切。”
“很棒,你能自己想通就最好了,”老管家点了点头,“如若摩纳克家族的基座构建在谎言之上,那再次覆灭只是迟早的事。”
老管家站起身,从桌上拿起属于佩斯的那杯酒,递给他:
“喝吧。”
佩斯注视着那炉火下闪烁着紫光的葡萄酒,随即一把接过,一饮而尽。
“范斯就麻烦您了,如果我没有回来...”
“哦吼吼,放心吧,小家主,只要老头子我还在...”
老管家眼神忽然尖锐了起来,刹那间,那里面闪过的一些东西让佩斯微微一怔。
“即使是铁领主,也得从我身上跨过去。”
老管家随即恢复了那副笑呵呵的面庞,向佩斯行了个礼,便离开了房间。
但佩斯却站在原地,久久不能释怀,隐隐约约之中,他似乎意识到了老管家曾经的身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