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唐允,徐寒衣的困意消了几些。

他用蓑衣当被子,裹着身体,如同落魄行人般背靠着深巷灰墙,双眸微启。

对于毕远望的这个问题,徐寒衣可以有很多种回答。

比如最普通的上下级关系。

他隶属行天司,又是灵角峰斩役,自然是灵角峰主唐允麾下之人。

又比如他们是知遇关系。

如若没有唐允,徐寒衣现在应当还在湖底监狱,充当死刑犯的角色。

徐寒衣想了想。

他两种回答都没有选。

徐寒衣望向身旁那团深邃的黑暗,“你觉得我和唐峰主能是什么关系?”

毕远望抬头望月,说道:“说实话,我曾一度以为,你和她的关系不正。”

“不正?”徐寒衣问道,“怎么个不正法。”

“就是……”

毕远望意味深长地凝望着徐寒衣。

有些话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他希望徐寒衣能从自己的眼神里窥探出自己的意思。

结果白衣少年像根木头似的,仍然直勾勾地盯着毕远望。

今日的圆月似乎比昨日更圆满。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毕远望长叹口气,道:“男女之事上的不正。”

“哦。”徐寒衣反应过来,“没有的事。”

“唐允除了林集云之外,极少会和其他男性走得亲近,就算是周同知也是如此。”

徐寒衣点头:“所以?”

“但是她好像很关注你。”

徐寒衣又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在关注我?”

毕远望郑重其事道:“因为两年后的铸剑大会名单里,已经被填上了你的名字。”

唐允填的。

莲台山庄,铸剑大会。

每十年才开一次,属于东洲备受瞩目的大会。

既是为了向老剑圣请安并祝寿,也是为了让东洲见一见年轻一代的风采。

珑月宗、白月谷、万箓剑宗以及其他一流宗门也都会到场。

行天司也不例外。

按理而言,铸剑大会如此重要,在参选人物方面必然要精挑细选。

行天司的年轻一代也算是人才辈出。

而留给行天司的参加人选则是十个,各峰只能挑选一人前往铸剑大会。

唐允想都没想,直接填上了徐寒衣三个字。

这会招来很多人的不服气。

唐允才不在乎这些,她就是要选徐寒衣。

……

……

徐寒衣并不感到意外,平静说道:“我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

毕远望说道:“这说明唐峰主对你寄予厚望,又或者她与你之间有一些……很复杂的关系。”

徐寒衣想到了那个女人。

唐允。

这个女人给他的感觉很古怪。

既有点危险,又有点让人捉摸不透。

徐寒衣很少有捉摸不透的人或者东西,像是万箓剑宗的那具剑棺,说是什么世人都不可知的秘密,徐寒衣还是能看得通透。

唐允不一样。

她很神秘。

神秘到迄今为止,除了最开始那次谈话之外,徐寒衣再也没见过唐允。

就算如此,他还是能从很多地方窥见到唐允的影子。

比如她肯定早就在选峰大会之前,早早地与珑月宗达成了协定。

比如她可能早就知道玄钟秘境里的至宝,也知道其中会发生黑潮那样可怖的变故。

比如她主动将那些来自西洲的杀手放了进来,似乎是打算测探徐寒衣的实力。

徐寒衣一次都没见过唐允,做的很多事却都和唐允有关。

“事实上,我对她并不了解。”

月光斜照而下。

好似明亮清澈的流水,流进巷道里,照亮了徐寒衣那清冷的面容。

毕远望仍站在黑暗里,注视着此刻月光下莫名显得神圣的白衣少年。

他沉思半晌,答道:“她是个很可怕的人。”

徐寒衣说道:“可怕?”

“对。”毕远望认真点头,语气不似是在开玩笑,“她是行天司里最可怕的一个人,可怕到其他九峰九殿都必须要想方设法地针对她。”

“甚至可以说,行天司的诸峰十殿规则,就是为了她而设立。”

不知是不是月光让徐寒衣感到了些寒冷。

他裹紧蓑衣,双眸微垂,眼神宁静,“具体说说。”

毕远望瞄了他一眼。

他也不懂徐寒衣到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黑衣镇抚轻轻抚摸着腰间剑鞘,再次感知剑诀,发现两道剑诀都没有反应后,这才安心下来。

他解释道:“行天司在设立之初,唐允是作为行天司之司长而存在。”

“然而玄国的神皇陛下似乎认为这会使唐允权力过盛,因而设立了诸峰十殿制度,将权力分散到十峰之间。”

徐寒衣听得很明白,“用九个人来制约一个人。”

“正是如此。”毕远望继续道:“毕竟行天司涉及秘境,唐允本身境界极高,若是任由她掌权,可能会导致她的权势变得难以掌控。”

境界。

徐寒衣听到了关键词,“唐允是什么境界?”

毕远望眯起了眼,答道:“通天三境。”

“通天四人之一?”

“不,她是通天三境的第二境,并不是那四人之一。”

“我记得神皇陛下是第三境。”

“是。”

“既然如此,为何要制约唐允?”

东洲玄国神皇陛下。

通天四人之一,与天江婆婆、老剑圣齐名。

乃是东洲至强四人之中,权力最盛的一个。

徐寒衣从前常常听江蒲蒲那丫头提起神皇陛下,那是连江蒲蒲这位古来圣体都无比崇敬的不世奇才。

既然神皇陛下比唐允境界更高,为何还要出手制约唐允?

……

面对徐寒衣的提问,毕远望长吁了口气。

“看来你和她真的没什么关系。”

在毕远望看来,如果徐寒衣真的要装傻充愣,也不该在这个问题上装。

他能问出这般世人皆知的问题来,就说明徐寒衣是真的不了解唐允。

他并未立刻做出回答,而是让视线如同钉子般,紧紧地钉在徐寒衣身上。

沉吟半晌后,黑衣镇抚答道:“因为她和你一样,都会让人觉得很不平衡。”

徐寒衣不解:“和我一样?”

毕远望答道:“正如你能够以结台境的修为击杀摘星境的杀手,唐允也可以。”

“只不过,她赢的不是什么杀手,而是神皇陛下。”

此言既出。

饶是徐寒衣也不由得愣了愣神。

见徐寒衣蓦然不语,瞳孔也微缩,毕远望内心终于平和了不少。

至少,他终于见到了徐寒衣惊讶的模样。

毕远望还以为,除了没钱没饭没觉睡之外,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让徐寒衣惊讶。

现在看来,倒也不是那么绝对。

毕远望继续道:“当年唐允与神皇陛下切磋论道,所有人都以为那是神皇陛下的一次栽培。”

“曾经的唐允也是赫赫有名,以无敌之势横空出世,更是被神皇陛下看中要召入宫中。”

“神皇陛下亲自与唐允论道切磋,众人都认为那是在试探唐允深浅,若是她真有传闻中那般本事,就册封给她一个高官坐着。”

徐寒衣说道:“结果唐允赢了。”

毕远望感慨道:“没人能猜到唐允会赢,尽管那只是险胜一着,但终究是赢了。”

……

神皇陛下也承认了论道一战,是自己的败北。

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宫中无人知晓,只有唐允和神皇陛下知道来龙去脉。

但无论如何,能让通天四人之一的神皇陛下承认失败,唐允也是史无前例第一人。

自此之后,唐允就不只是名声大噪的程度。

她一度被玄国视为强敌。

就像玄国一直以来,都在提防着珑月宗一样。

唐允现如今也被玄国所提防着。

她就像是尊大佛。

请都请不走的大佛。

只要唐允自愿留在玄国朝廷内一天,就没有人能够轻易地把她赶走。

就算是神皇陛下也一样。

“因为请不走,所以只能想办法制约。”

徐寒衣明白了其中意义,“也是无奈之举。”

毕远望顺势点头,道:“不过唐允本人并不在乎这些,行天司成立以来,她也从未做过僭越之事。”

徐寒衣认真地看向毕远望,“你认为她没有异心。”

“我尚且不论,林集云肯定无条件相信唐允,周元清也差不多。”

……

黑衣镇抚后退两步。

月光已经腾挪流转,逼近了他的足尖。

毕远望必须要收敛气息,故而选择长久地停留在黑暗之中。

良久。

他再次问出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你与唐允真的没有其他的关系?”

徐寒衣冷漠地答道:“没有。”

毕远望又皱紧眉头,神色微变。

他心说如果你真和唐允没有关系,那为何唐允不经任何思量,直接就填了你的名字?

还是说,唐允打算重点培养徐寒衣。

他的确是个值得重点培养的存在,比行天司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值得。

就算如此。

唐允在此之前也没有与任何人商量,连徐寒衣本人都不知此事。

换而言之。

她打算强制让徐寒衣参加两年后的铸剑大会。

为什么?

……

黑衣镇抚沉眉思索之际,忽然之间天光划破道流星。

腰间剑鞘闪出微光。

毕远望剑眸骤凝,神色肃穆,望向北方。

徐寒衣正欲闭眼沉睡,就察觉到毕远望的动作。

他睡意消退,沉声问道:“来了?”

毕远望点头,“来了。”

剑诀已响。

魔修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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