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课,伊芙便被守在门口的百里琳给揪住了。或许是她从哪里拿到了伊芙的课表,又或者这恰好是她的职业特长,总之,只要她想,便总能在第一时间逮住伊芙。

“化妆了?”百里琳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少女。

“嗯。”伊芙动了动嘴唇,表情有些僵硬。由于脸上糊着一层东西,她暂时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面部活动。

“还不错,至少这妆容配得上你这张脸。”

百里琳没有再说什么,她带着伊芙回到了守军驻地中的住所。她把时间安排得十分紧凑,此时回去训练,中午在这边解决午饭,下午再回去上课,便能余出三个多小时的训练时间。不得不说,年轻人的精力就是旺盛,就算忙碌至此,伊芙竟依旧游刃有余,甚至于一心多用——上课时想着晚饭吃什么,吃饭时想着小说怎么写,训练时默背古弗兰托语法,写小说时又顺便整理上课笔记……伊芙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虽然她并未制定过什么学习计划,但从结果上看,她的确能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条。

伊芙原本以为,百里琳和莎澜可能是同一类人,毕竟她们都是优秀、独立且未婚的大龄美女;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伊芙发现,百里琳在某些方面其实更像一个隐修。虽然她平时总打扮得光鲜亮丽,但在奔龙堡中接触的人却并不多,她走路时总习惯半低着脑袋,抱着肩膀,就好像是在思考什么,但事实上,这只是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对人疏离的态度。

事后,百里琳并未对伊芙化妆这件事发表什么看法,但伊芙看得出,她其实对这件事很在意——她并不是在意伊芙本人,而是在意给伊芙化妆的这个人。

“下午下课之后你再过来,我帮你卸妆,这东西一直留在脸上可不好。”

伊芙愣了愣,才说道:“莎澜说让我傍晚去她那里,她来帮我弄。”

“就是给你化妆的那个人?”百里琳挑眉问。

伊芙点了点头。

“那好吧。”百里琳说道,“今天你就去她那里。不过,如果你这么在意你脸上那几道印子,下次先来找我,我来帮你化妆,效果肯定会更好。”

于是,伊芙在第二天晨间训练之后,便先来到了百里琳这里——从这里去往莎澜家,沿途正好经过守军驻地。凡事都有第一次,在见识到化妆在自己身上展现出的神奇效果之后,伊芙对这件事也就不那么抗拒了。

昨天莎澜的化妆手法像是画油画,是一种光影与色彩的技巧;而今天,百里琳的化妆手法则更像是雕塑,将明暗与造型的艺术彰显无疑。

伊芙看着镜中的自己,甚至比昨天还要惊讶。

“这是我吗?”伊芙左看右看,“我怎么都有点认不出自己了?”

“通过改变脸部的明暗关系,便可以让脸部特征产生些微的变化,我通过改变你眉弓与颧骨的一些阴影,使你的头部轮廓具有一些雪山精灵的特征。”百里琳说,“我给你化妆并不是闲着没事做,是要你跟着学。”

“每天训练都忙不过来,还要去学这个?”

“你的容貌是个大问题,如果不能学会隐藏,你早晚要在这上面栽一次跟头。”

“就是说,要学会化妆,然后把自己画丑一点?”伊芙来了兴趣。

“丑不是目的,不引人注目才是目的。”百里琳说,“如果你过于漂亮,不仅会对周围的同性造成十分强烈的威慑,同时也会挑起异性的进攻欲望。只要你有一丝破绽,可能就要面临被围攻、被分食的风险。”

“有这么严重吗?”

“很严重,严重到哪怕只发生一次你也经受不起。如果你暂时还不清楚自己会冒犯到什么人,那就先做一个普通人,做一个不起眼的人,但也要注意原则,不卑也不亢,底牌要在最合适的时候亮。”

“听你这么说,更像是易容。”

“可以这么理解。通过化妆和乔装,以及改变发声,可以把自己隐于暗处,职业、年龄、体态,甚至是性别,都可以做出调整和改变。我的确想教你这些,但能不能学会取决于你,因为作品的高度很难超过其作者思维的高度,一个好的艺术家,需要拥有广博的审美,所以你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要对当今时代的主流审美有一个清晰无误的认识。”

“那我应该怎么做?”

“多看,多观察,这东西要看天分,急不得,你想学吗?”

“当然想,你准备什么时候教我?”

百里琳想了一会,回答道:“再过一段时日,等你的剑术再长进一些。”

得到了她的允诺,伊芙也算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出了守军驻地,她便朝着莎澜家的方向赶去。而到了莎澜家,对方一见面就开始仔细端详起了伊芙的脸。

莎澜问道:“这不是你自己化的吧?”

“当然不是了,是我师父帮忙弄的。”

“师父?”

“我的剑术师父。”

“女师父?”在得到肯定答案之后,莎澜夸赞道:“她的水平不差嘛,从效果上说,看似平淡无奇,却包含了多种技巧在内,很专业。”

“她昨天也夸过你化的妆。”

“是吗?那改天你再来我这里,我让她瞧瞧我真正的水平,上次只能算是热身。”

伊芙此时还并没有意识到,莎澜与百里琳已经开始较起了劲。

“还没吃早餐吧?今天是干果磅蛋糕。”莎澜这才意识到,伊芙此时还站在门口,她连忙把人拉进了屋子。

“我这样要怎么吃?”伊芙指着自己上了口红的唇。

“简单,我先帮你擦掉,一会再补上。”

切成片装的磅蛋糕样子就像吐司,事实上,两者的烤听(模具)也的确很相似,甚至可以通用。蛋糕的口感与普通蛋糕截然不同,因为蛋白并没有经过打发,只是一同与面粉、奶油和糖等原料混合搅拌,所以吃起来口感偏硬,质地厚实。蛋糕中加入了树莓干、蓝莓干、巴旦木以及核桃仁等果干与干果,混合着无盐奶油的香味,给人以非凡的满足感。

伊芙一直在莎澜这里蹭吃蹭喝,却又很难为她做点什么,最多也就是把自己钓回来的鱼让福沃德处理一下,送到她这里当做巴浮罗的口粮。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把鱼送过来时,巴浮罗围着水桶中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青鱼转着圈,无处下嘴的模样,让两人笑了半天。

又过了几天,当百里琳看到莎澜第二次为伊芙化的妆之后,她的反应就没上次那么淡然了。也就是这一次,成了她们之间的开战信号,而战场自然就是伊芙的脸。

并不是所有的妆容都适合伊芙。她是个学生,而且还穿着制服,怎样的妆容才能贴合她的身份,这同样考验了化妆者的综合实力。莎澜与百里琳都很老道,条件的限制不仅不会扼杀她们的想象力,反而能激发出她们无穷无尽的创作灵感。

伊芙在近三周的时间里一直围绕着这两个女人打转。双方棋逢对手,打得是平分秋色;两人也从中形成了默契,每人只负责一天,因而这场较量总是你来我往,有来有回。当事人虽然有些叫苦不迭,但也的确是对这两位佩服得无以复加;两人化妆的手法与最终呈现出的效果着实让她大开眼界,受益颇深。而在外人眼中,尤其是她的同学们,却又是另一番感受——由于这两位通常是为了向对方展现技巧为目的的,所以其成品通常是大巧若拙,只有参与了全过程的伊芙才能看得清楚,而那些学生们所看到的,便是每天看着都不大一样的伊芙,他们甚至无法确信她当天是否化了妆。

为了能早日摆脱痛苦,伊芙闲着便会去楼下坐着,一边看书一边晒太阳,好让脸上的黑印快点消失。

这天下午,百里琳在给她卸妆。

“这是舞台妆的一种手法。”百里琳一边用帕子擦着伊芙的脸,一边讲解,“她把几个发光纹印藏在了妆容之下,为的是减轻环境光带来的影响,并增加暗面的细节。纹印显然是经过改良的,能够将自发光带来的突兀感降到最低,并在底粉中掺入了一些化合粉末以增加散射角度、降低因透光而产生的纹理感……不得不说,她设计纹印的水平有点让我佩服。明天咱们一定要想个法子,也要让她吓一大跳。”

“百里琳师父……”伊芙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脸上的痕迹都已经消失了。”

“这是最后一次,你再忍一天。”

“你前天也是这么说的。”

“可你昨天在她那里不是也没拒绝吗?”

伊芙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向百里琳解释了。昨天在莎澜那边,伊芙刚吃完人家一顿早餐,对方再提出要求,还有什么拒绝的话能说得出口?

“行了,看你这不高兴的样子。”百里琳点了点她的鼻子,“不过,我也该去见见这个名叫莎澜的女人了。”

“你们两个整天较劲,见了面不会打起来吧?”伊芙有些担心。

“她剑术厉害吗?”百里琳问。

“不知道,她没和我提过,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擅长。”

“那你还担心什么?”

于是,伊芙便和莎澜提了这件事。她们决定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会面,就在莎澜家里。

见面的情形比伊芙想象中的要融洽许多,两人一见面便笑着拥抱在了一起,仿佛是多年未见的亲姐妹一般,伊芙目瞪口呆地站在她们身旁,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真是太过瘾了。”莎澜兴奋地说道,“我还从未遇到过像您这样有才华的人。”

“你也不差,好点子层出不穷,关键是你还能驾驭得了它们。”百里琳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看似情绪平静,但伊芙能看出她其实很高兴。

伊芙同她们围坐在沙发上,吃着点心与茶,听她们细数这几周来各自的作品,做出点评,交流技巧,一个下午便这样过去了。

另一边,伊芙与锡林雅的关系依旧毫无起色,直到玛拉找上了门。她与锡林雅住在同一公寓里,且在骑士院里她与锡林雅也走得最近。玛拉是一个从长相到性格都不怎么起眼的姑娘,平日里最听锡林雅的话,做事也比较盲从,因此,自从伊芙与锡林雅闹翻之后,她便从未来找过伊芙或艾薇拉,这天还是第一次。

玛拉有些愁眉不展,她见到伊芙之后,先是鞠了一躬,才说道:“那天的事,错全在锡林雅,虽然我是她的朋友,但我也承认,你当时打她一点都不算过分。”

“那天的事就不要提了,她打算向我道歉了吗?”伊芙面无表情地问。

玛拉一愣,然后说道,“她……暂时还没有,我劝不动她。”

伊芙叹了口气,说道:“你来找我,肯定是想让我和她握手言和,如果她能够好好道歉,那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毕竟,我实在是没办法理解她的一些举动——这不是第一次了,说不定以后还会有。我以前还想,她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偏见,所以就想着要用行动来感化她,现在想想,真不值。”

玛拉就站在那里,听伊芙抱怨,眼圈有些发红。

“当然,这件事也怪不了你。”伊芙见她这幅模样,也说不下去了,“但锡林雅的事,问题不在我,所以我帮不上什么忙。”

事实上,伊芙也在暗地里观察过锡林雅的近况——对方在事发之后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就连以前那些朋友也不再接触,平时只有玛拉陪着她,看着怪可怜的。伊芙觉得她可能早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但她为什么一直没来找自己,难道只是拉不下脸吗?

玛拉就这样低着头,咬着嘴唇。伊芙看到她这幅样子也有些不忍心,差点就要妥协了,但对方却在这时从口袋里拿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纸。

“这是锡林雅以前扔进垃圾篓中的东西,被我偷偷收起来了。”

伊芙接过这几张纸,“这是什么?”

玛拉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复杂地看了伊芙一眼,便自顾自地离开了。

伊芙关好了门,一边走一边去看这几张纸,蒲公英在她脚边蹭来蹭去,蹭得她袜子上全都是毛。

看了一大段后,伊芙才看出来,这是一封家信,是科密诺写给自己女儿的。信不是手写的,而是打字机打出来的,上面的字母深深浅浅,很难想象父亲给女儿写信竟然还用的打字机。

未经允许偷看别人的信件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但以克利金的法律来说,这也不犯法。而且,伊芙在主观上并没有什么恶意,想必玛拉也是一样。

只从信中内容与口吻来看,伊芙无法想象,这些严厉而苛刻的话是出自科密诺之口。在伊芙眼中,科密诺是一个啰嗦又笨拙的男人,他在伊芙眼前时,总是挺着他那有些**的啤酒肚,要么说些家长里短,要么说一些完全不好笑的谐音笑话。伊芙甚至都没见过他冷着脸的表情,但从写封信中,伊芙却是看到了一个冷冰冰的父亲,看看他怎么写的——“要么学成归来,要么嫁做人妇”、“我做事有我的道理,你大哥愚蠢至极,如果你想帮他说话,那你也和他一样,以后不要再踏进家门一步”、“与伊芙打好关系,这是为了你好,你想像你大哥一样被赶出去吗?”……这显然是一封回信,或许是他在办公室里口述出来的,几乎全篇都是对女儿的威胁,伊芙看得心中发凉。

她不禁在想,科密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对女儿都是这幅态度,为何却对自己照顾有加呢?

难道都是假象?也不见得。

在信里,科密诺曾多次把自己的女儿与伊芙做对比,态度恶劣,说话难听,几乎就差当面骂她蠢了。伊芙并不清楚在一个像科密诺这样的大商人眼中,父亲应该是一个怎样的角色,但她觉得,这种说一不二的威严怎么说也不应该压在一个本应该处于无忧无虑年纪的少女头上。

难怪锡林雅对自己如此记恨,原来问题出在她父亲身上。在信中,科密诺还多次提到他的大儿子,被当做反面教材来威胁锡林雅,也许其中还有更深的内情。

伊芙将信揉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心里有些替锡林雅难过。伊芙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恐怕自己早就离家出走了,但锡林雅不是伊芙,她只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姑娘,没饿过肚子,没受过苦,也没有活命的本事,没了依靠便没办法活下去。

想到这里,伊芙也没办法再端下去了,她决定去找锡林雅,无论她道不道歉都原谅她。同时,她也给科密诺写了封信,也不提锡林雅对自己做的那些事,只是把锡林雅夸赞了一番,并旁敲侧击地提醒他要对自己女儿好一点。伊芙不知道自己在科密诺眼中是否有些分量,但写了总比不写强,她只希望自己的话能让这对父女之间的关系缓和一些,自己也能少受点罪。

当伊芙出现在锡林雅眼前时,对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逃跑,这让伊芙有些意外,但她反应很快,锡林雅还没跑几步便被她抓住了手腕。

见挣脱不成,锡林雅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她们两人此时正站在公寓一楼的楼梯口,那哭声在走廊中不断回响,不多时便引来了不少学生围观,就连公寓管理员也走出了房间。

伊芙见她哭得厉害,也是头疼不已,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此时就好像是个人口贩子一样。

她现在万分庆幸自己如今是个女人,若是个男人,那问题可就大了。

“怎么了,你们两个又闹矛盾了?”公寓管理员走上前询问,她的语气是不同往常的温和。

锡林雅只管哭,没有搭话,而伊芙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苦笑着看着面前这位脸颊微胖的管理员阿姨。

“你欺负她了?”在面对伊芙时,管理员的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严肃。

“我……没吧?”伊芙也有些不太确定,自己算不算是在欺负对方。

“到底怎么回事?”管理员见她这副似是而非的模样,便有些不高兴了。

“这件事可能有点复杂,不如我等会儿再单独找您解释?”

“我们没事……”说话的竟然是锡林雅,她一边哭,一边朝管理员摇头,“她没有欺负我,我是因为……因为突然想起伤心事了,所以……”

她话还没说完,便又止不住地哭了起来,似乎是因为看的人太多了,她可能是觉得有些丢人,所以又把头凑到了伊芙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伊芙感觉自己的胸口都在随之震颤。

管理员见事情已经解决,便挥散了围观群众,自己也回了房。

伊芙的身高要比锡林雅矮上一些,但好在力气大,即便对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她的胸口,她也能够轻松兜住。

锡林雅哭了一段时间,最后也终于消停了下来,两人对此事也心照不宣,四目相对,然后重新成了朋友。

锡林雅终究没有向她道歉,对此,伊芙还是略感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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