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寒衣推开大门,回到宅院。

院子里寂寥无人,肉鸡也平静地闭着眼,在暮色下熟睡。

篱园已被收拾干净,又被重新编过,同样整齐坚固,可见那人手艺很好。

南墙也砌了大半,尚且还留着几道缝隙,夜风顺着漫入宅院时还会发出呜呜的声音。

徐寒衣踏入宅院,回身关门。

他路过石桌而不坐下,是因为在竹林里已经躺得够久。

酒也喝过,今日又没有圆月,没有可赏之物。

徐寒衣来到篱园前,扫了眼用来喂粮的沟槽,里面残留着些肉鸡没吃干净的碎谷。

他犹记得今日出门前只给肉鸡们喂了一点点粮食,如今暮色已深,沟槽里还剩着碎谷。

想必是有人添过了饲料。

至于添过饲料的人是谁,想来正是那阴暗无光的宅屋里,坐在木轮椅上的那名女子。

院子里已经没有需要处理的东西,徐寒衣便顺势进了宅屋大门。

推门而入之后,水珠也应声落下。

清凉的水花从盆中溅起,泛起道道涟漪。

又有几滴水珠顺着那雪白毛巾滴落,融进了那盆洗脸水里。

骆南叶将毛巾拧干,仔细擦了擦脸,上下左右来回擦了约莫五六次,又把毛巾丢进水里,来回搓弄两下。

做完这些,骆南叶再度将毛巾拧干,轻甩两下确认没有水液残留后,这才将其耐心地叠好,放在一旁。

她不紧不慢,自己推着新加过机关的轮椅,转过身来。

黑暗中,月光从白衣少女身后照落,绕过那身雪白,落在女子那刚刚洗净的容颜上。

兴许是月色太白。

骆南叶的脸冰冰冷冷,好似虚弱。

“花师妹的情况怎么样?”

她开口时语气淡然如常,虚弱之幻象也不攻自破。

“她其实很有天赋。”

徐寒衣默默将大门关上。

他习惯性地走向书桌,用灵气点燃烛灯。

本是灰暗无光的宅屋内,顿时亮堂了起来。

骆南叶听见徐寒衣点火的声音,笑道:“整座行天司的人都知道她很有天赋,问题是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行天司的人眼光很准。”

徐寒衣坐在书桌前,随意地从旁侧书山里抽出本厚册子。

自从他修行青鸾道法之后,原本堆叠在屋内的功法册子都被徐寒衣退了回去。

尽管灵角峰的书童告诉他,外借的功法薄册都是抄录本,丢了都没事。

徐寒衣还是把抄录本都还了回去。

至于之后那些抄本是被烧了还是被撕了,与徐寒衣也没什么大关系。

他处理掉了以前读过的所有功法薄册,又从书阁里新拿了不少书籍回来。

比如此刻徐寒衣挑灯夜读的册子,其封皮上就分明刻着《古草录》的字样。

这是本医书。

徐寒衣最近要读的,就是医书。

……

正在此时,木轮滚动声音响起。

骆南叶小心地熟悉屋内家具摆放的位置,一一绕过,徐徐靠近徐寒衣。

她还是关切着花清影的情况,“她没有跟着你回来?”

徐寒衣答道:“她有自己的想法。”

“哦。”

骆南叶淡淡地点头,随后又很好奇。

“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我分明已经看不见,还是能知道是你回来了?”

徐寒衣目光扫过医书,速度几乎是一目十行。

他轻轻翻阅书页,同时也一心二用,回答道:“脚步。”

徐寒衣的脚步声,比花清影要重些。

骆南叶笑起来,梨涡浅浅,眉间笑意却是不浓,透着端庄与优雅。

“还有气息。”

徐寒衣面露了然。

他顿了顿,说道:“以前就听过失明后其他感官会敏锐很多,原来是真的。”

骆南叶道:“我以前也觉得很假,现在亲身体会后,发现确实是真的。”

话语至此。

琼鼻微嗅,骆南叶靠近徐寒衣,“我还闻到你身上有花师妹的味道。”

“……”

徐寒衣心想自己只在交接玉镯时,和花清影接触过。

只有那么一次,骆南叶也能闻得出来?

他忽然问道:“你们以前就认识?”

骆南叶出身灵角峰。

花清影出身参越峰。

根据徐寒衣得来的消息,两座峰岳之间并不对付。

那天晚上,花清影是推着骆南叶而来,可能连木轮椅都是花清影亲手做的。

如果不是以前认识,徐寒衣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骆南叶也大方承认,“从前有过交集,我们曾共同经历过一次小秘境。”

徐寒衣道:“难怪。”

对话戛然而止。

双方似乎没有可以继续进行下去的话题。

骆南叶心想,这里徐寒衣应该主动开口,再提起些花清影练剑的事。

白衣少年不为所动。

他仍然沉默,翻阅着书籍。

骆南叶见徐寒衣迟迟不肯开口,只得长叹口气,进而主动打破沉默。

“我这样的人,会不会很麻烦?”

“哪里麻烦?”

“走不了,看不见,也不能修炼。”骆南叶苦涩地露出强笑,“其实你本可以不用花时间来想办法医我。”

类似的事,在行天司里有很多起。

每年都有十位左右的行天司斩役被迫离开。

区别只在于有人是活着离开,有人连尸体都没留在了秘境里。

骆南叶能活着,已是感到庆幸。

她以后的日子里,应该是会去到乌含镇里生活,拿着行天司给的补偿银两,安稳地过完凡人一生。

“你很厉害。”

骆南叶的语气里满是感慨,“比花师妹厉害,可能是行天司最厉害的一个。”

“如果你不用浪费时间在医我身上,你自然能有更多机会再向前几步。”

骆南叶的话,轻飘飘地落下。

徐寒衣仍然没有去看她。

他回答道:“之前你并没有提到过这些。”

“因为我之前还抱有些幻想,现在想来,太麻烦别人。”

“我不觉得麻烦。”

骆南叶顿了顿,说道:“你不用在意我的感受。”

徐寒衣也顿了顿,又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他再次翻动书页,看得认真又仔细,速度却异于常人。

“我本来就有翻看医书的想法,由你来付诸实践,也是互利互赢。”

听着似是要把骆南叶作为施展医术的实验品。

“真的?”骆南叶隐隐有些不信。

“真的。”徐寒衣回答得很平静。

宅屋里,烛火摇晃。

书页翻动的声音不断。

骆南叶不再言语,而是静默下来,像是不再凌乱的竹叶。

……

……

不知过去了多久。

烛火都快熄灭。

夜色已是到了最深处,骆南叶也开始泛起困倦。

自从成为修士之后,她每个夜晚都是在吐纳修行中度过。

如今忽然眼皮沉重如山,身体使不上力,倒也算是新奇的体验。

她将脑袋靠着椅背顶端,好似就打算这么睡下去。

有道声音突然响起。

“床在你的左手边。”

书籍合并。

徐寒衣将这本《古草录》放置在书桌另一侧,意味着他已经读完。

骆南叶稍作迟疑,声音莫名怯懦几分,“我如果睡床,你要睡哪里?”

有那么一个瞬间。

骆南叶心头莫名闪过了一个念想。

她在想徐寒衣会不会说出【一起睡】这三个字。

如果徐寒衣真的说了,她又要怎么回应?

让徐寒衣滚?

还是干脆沉默下来,就当做疗伤的代价?

只是很快。

这个念头就烟消云散。

因为骆南叶意识到,他是徐寒衣,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我不睡。”

骆南叶听到徐寒衣从书桌旁起身的声音。

她略感惊讶地皱起眉头,“你不睡觉?”

正如旭日不东升,浣江不入海,花清影不犯倔。

徐寒衣竟然会不睡觉?

简直是破了天荒。

惊讶之余,骆南叶又听见徐寒衣走向大门的脚步声。

白衣来到门前,推门迎月。

他对骆南叶说道:“时候差不多,我要出去见一个人。”

“花师妹?”骆南叶猜测道。

“不是她。”

骆南叶很是好奇。

能够在大半夜将徐寒衣给叫出去的,会是什么人?

难道是江蒲蒲那丫头回来了?

她不解。

还不等骆南叶开口询问,大门又再次紧闭。

宅屋里又余下骆南叶一人。

她稍作沉思,唉声叹气,旋即控着轮椅来到左侧。

床铺被整理过,柔软又舒适。

她只是将那素手压在棉被上,就感到仿佛要被吸入进去似的,困意也如潮水般涌来。

尽管睡在徐寒衣睡过的床上很是羞人,她还是无法抵挡那困倦的诱惑。

不出几息。

骆南叶已是爬上了床,闭目宁神,渐渐沉入梦境。

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

她打开了一条真正意义上的凡人之路。

……

……

夜色深不见底。

白衣踏着湿润的青石台阶,缓步向上。

云雾缭绕,峰间冰寒不似春日。

夜里的台阶很湿很滑,徐寒衣走得却很平缓。

他此行倒也不是要去往那灵角峰最高最高的灵角大殿,而是要去大殿稍下些的位置。

就在演武台的边上,某座流着溪水好似飞瀑的崖坪上,有着一座洞府。

徐寒衣走过高耸云间的崎岖山路,走入崖坪,叩响洞府大门。

说是洞府,其实更接近于放大过后的宅院。

手指关节敲在大门上,发出两声轻响。

其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片刻过后,大门自行打开。

其上用以封锁门扉的法决也自行消散。

法决封门。

徐寒衣见状,心想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法子。

起码能让某些不懂规矩的人进院子之前,不得不敲门示意。

他踏入门内,便是进了这座洞府。

同样的庭院,此地要比徐寒衣那间宽阔不少。

四周种着灵植灵木,庭院四角各植着三棵柳木。

如今正值生机盎然的春季,柳木自是随风飘然,像极了美人被风吹起的发丝,洒脱又动人。

白月悬挂高空。

兴许因为此地接近灵角峰的峰顶,好似连明月都更宽大,仿若玉盘。

若是换做寻常,徐寒衣不介意坐在这里赏月再饮酒。

只是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有人早早地就在庭院中央等他。

……

黑衣加身。

银令摇晃。

体态略显瘦削,神色比白月更有冰寒之意的青年站在宅院中央。

与徐寒衣的宅院不同,这院子中央没有石桌,也没有酒。

有的只是等候多时的黑衣镇抚,和他身侧那柄悬挂着的利剑。

徐寒衣与他还算熟悉。

他叫林集云。

乃是灵角峰四品镇抚。

他要找徐寒衣谈谈杀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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