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蒲蒲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再见。

最晚最晚应当是两年的莲台山庄铸剑大会。

若是还有缘分,或许能在诸般机缘巧合下再次相遇。

那就是后话了。

待到女孩离去过后,暮色也不再深沉。

远方天边已有破晓趋势,几丝流线状的天光从地平线渗出,驱散几片狭隘的黑暗。

镜湖山内,灵角峰聚会大堂里不知多少人影醉成一片。

堂外山风荡荡,竹林回想,嫩叶上沾着湿润的露珠。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有好有坏。

徐寒衣还是秉持着原本念想,让骆南叶与花清影暂且离开。

真要搬进宅院里,也要花点时间准备。

骆南叶答应下来,花清影自然也要推着她回洞府。

只是。

在动身离开之前,花清影还有话想问。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参越峰的天才少女百思不得其解。

她回头望了眼正在等待自己的骆南叶,攥起拳头。

正如花清影所言,她现在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

其中最让她难以释怀的,就是徐寒衣的剑。

她紧盯着那蹲坐下来,正准备收拾南墙碎石、整治篱园的白衣少年。

只有他才能给花清影答案。

徐寒衣听得到身后花清影的身影,自然知道她是在向自己询问。

他边开始规划重新砌墙之事,边出声道:“你想问什么?”

“你的剑。”

“问我的剑?”

“我想知道你的剑为什么这么快。”

花清影不明白。

就在不久前,就在两个时辰前,她亲自体会到了怀墨剑法的破绽。

归根结底,参越峰主所创的怀墨剑法,偏离了御剑之根本。

御剑之道在乎快准狠三字,除此之外都是花里胡哨,空有华丽而不实。

因而怀墨剑法其实更适合箓剑派系,作为御剑道法,它实在太慢。

而徐寒衣的剑又太快。

他才不过结台境,竟然就能接连斩杀两位摘星境御剑派杀手。

这说明就算是摘星境的剑威和剑速,都及不上徐寒衣的剑。

徐寒衣的剑,为什么可以这么快?

……

面对花清影的提问,徐寒衣陷入了沉默。

他想到以前也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不如说。

很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都想知道徐寒衣的剑为什么能那么快。

他的回答也始终如一。

“因为纯粹。”

“纯粹?”

“正如灵气愈纯愈强,飞剑也是如此。”

徐寒衣继续收拾着地上篱笆碎枝,顺带抚慰着那些受惊的肉鸡。

他揉顺鸡身上蓬松凌乱的毛发,头也不回地说道:“你的剑法不够纯粹,所以不够快,箓剑派的剑道在我听来还算不错,你可以考虑朝那个方向发展。”

花清影面色清冷,心想自己可是练了十几年的飞剑,“我不会学箓剑。”

“那就不要再用那套剑法。”

徐寒衣动作稍作停顿。

约莫三息后,白衣少年开始动手清扫地面碎石。

他决定用比较委婉的方式来评价。

“那套剑法不算很蠢,但确实有点蠢。”

“练着玩的话,没什么大问题。”

……

……

花清影俏容上显露出苦涩。

她心想若是这番话被参越峰主听去,不知他老人家会作何感想。

以花清影对参越峰主的了解,恐怕不是当场暴跳如雷,就是气得直接飞剑出鞘,杀来灵角峰。

而若是以前,花清影不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她只会觉得徐寒衣心高气傲,有些本事和天赋就胡言乱语,狂妄自大。

自以为是的人有很多,她也见过很多。

可如今她自己都察觉到了怀墨剑法的瑕疵,又见到了徐寒衣的剑。

她想不信都不行。

“所以——”

花清影再次开口。

她没有转身离去,是因为她的问题还没有问完。

“你的剑这么快,就是因为够纯粹?”

“是。”

“那你的剑为什么能这么纯粹?”

这才是问题所在。

也是花清影想要明白的事。

把飞剑凝练至纯粹,这般话从嘴里说出来无非就是寥寥几个字。

谁都能说,就算不是修士,找来个四五岁的凡人小孩也能把这几个字说出口。

说和做是两回事。

徐寒衣为什么能做到?

……

晨曦微光从东边斜照而下。

先是悄无声息地浸入宅院边角,再慢慢地朝院子中央挪移。

徐寒衣手里掂量着碎石,仍然没有回头。

他认真说道:“练得够多。”

花清影也同样很认真,“我自幼学剑。”

徐寒衣面露了然,难怪花清影的剑步比很多人都要扎实。

他拍了拍衣衫道袍上沾染的灰,“再多练几年。”

“几年?”

徐寒衣想了想,“几十年?”

花清影脸色阴沉下来,“你是说我再过几十年才能有你现在的水平?”

徐寒衣想了想,“倒也未必。”

花清影脸色稍微好转了些。

她承认和徐寒衣还有不小差距,可几十年还是太过夸张。

她自认剑道天赋还不算差,就算徐寒衣剑道造诣颇深,天赋比自己更高。

想要达到现在徐寒衣的水准,应该也不至于用上几十年。

徐寒衣望见花清影那稍有安心的表情,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吞了回去。

他其实想说的是另一重意思。

——就算再过几十年,你可能也追不上我。

花清影显然理解错了。

不过也是好事。

如果这番话真说出了口,花清影不知会不会像倔驴一样,不服气地要和自己比剑。

比剑太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徐寒衣索性沉默,接着话锋挪转,“你底子不错,重新学,机会很大。”

花清影道:“不学怀墨剑法?”

徐寒衣点头,“那剑法确实有点蠢。”

半晌沉默过后,参越峰的天才少女低头沉思。

柳眉凝蹙而起,花清影重新审视眼前这面破碎的南侧围墙。

围墙上还留着两道剑孔。

形状规整细小,呈贯穿之势,极为致命。

两道剑孔象征着的是两条生命的陨落,那两位斗笠人就是死在自己的灵剑之下。

终于。

花清影下定决心。

她努力地让自己狠下心来,并憋着口气,复杂地盯着白衣少年的背影。

那真的需要很大很大的决心。

好在她是花清影。

下决心是她常干的事。

并且通常不撞南墙不回头。

“那我……可不可以和你学剑?”

他们其实应该是同辈。

若是花清影当真向徐寒衣学剑,她就必须要尊称徐寒衣一声师父。

叫一名年纪比自己还小,才刚入行天司没多久的斩役同僚师父。

那就意味着,在花清影眼里,徐寒衣已经与参越峰主同辈。

老峰主可能真的会被气死。

……

月色下,清风里。

徐寒衣背对着花清影,没有立刻做出答复。

少女能听到心脏砰砰直跳,也能听到自己略显沉重的喘息。

她居然在紧张。

就像当初拜入行天司时,接受行天司千户斩役考核时那样。

期待与紧张并存,少女直勾勾地盯着那身白衣,不知他是否会接受请求。

徐寒衣继续摆弄着南墙碎石,已经快要全都清理干净。

他当然不是没有听到花清影的请求,只是在斟酌思考。

花清影也的确很有天赋。

可教人学剑,徐寒衣没有这方面经历。

更重要的是,教人学剑会很麻烦。

不过考虑到花清影的悟性,应当不需要自己时时刻刻去指点。

如果拒绝呢?

徐寒衣猜测起花清影的反应。

她会不会像上次那样被气哭?

又或者继续固执地要找自己比剑?

那好像更麻烦了。

诸般考虑过后,徐寒衣做出了决定。

“以后去竹林练剑,不要在院子里。”

“会吓到鸡。”

……

花清影展露出笑容。

比月色还恬静,比花儿都香甜。

很快。

那笑容又被主动敛起,欲盖弥彰般铺上层不以为然的淡漠。

她清清嗓子,故作淡然道:“明天正午?”

徐寒衣想了想,“可以。”

花清影朝徐寒衣行礼,作揖,随后抿着嘴唇,脚步尽可能淡定地走向等候多时的骆南叶。

她攥紧了拳头,像是胜利者的兴奋,表情却仍然不苟言笑。

骆南叶同样淡淡地笑着。

她听到了全程对话,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微笑。

迎着那渐渐散去的月色,走向微微发亮的晨曦。

花清影推着骆南叶,让木制的轮子在泥地上滚动,留下两道细痕。

她们很快就离开了院子,期待着迎来明天。

……

……

徐寒衣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单独一人静修是他希望的日子。

多了两个人,会热闹也会吵闹。

有好有坏。

再加上教人练剑也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体验。

今朝做些与众不同之事,倒也有些趣味。

念及此。

徐寒衣收敛起叹息,专注于思考如何重建南墙。

也正是在此时。

在宅院内又只剩下徐寒衣一人时。

白衣突兀地被卷起。

刚刚破晓的天光骤然消散,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蛮横地盖过。

白日消沉,黑夜再临。

宽敞静寂的宅院内,迎来阵阵寒意。

此间。

白衣少年清理南墙废墟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在此之前始终背对着花清影,是因为手头还有事务,回话也不需要转身。

现在情况有所不同。

徐寒衣放下掌中碎石,漠然起身,回头遥望远方。

宅院大门被人轻轻推开。

白发柔软而又稠密,带着些卷曲,垂落在那张苍老的面容两侧。

体态佝偻,躯肢干瘦的老妪拄着根泛着灰银色的拐杖,历经沧桑的面容微微抬起。

她双眼凹陷,面皮都布满了山川般的褶皱,时光刀刃在她额头上刻下数道皱纹,血肉都仿佛松弛着,耷拉下来。

她盯着徐寒衣。

徐寒衣也盯着她。

黑夜笼罩宅院,将刚刚迎来的曙光都悉数斩碎。

老妪沙哑幽幽的声音响起,直指白衣少年。

“徐寒衣?”

白衣少年清冷淡漠的声音也同样响起。

“天……什么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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