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风声也能听得清楚,几处篱笆结构歪斜,被吹得咔咔作响。

夜色还是很深。

徐寒衣没想到骆南叶是打算住进来。

根据她的说法,她几乎没有随身行李。

在行天司只需穿着斩役道袍,故而没有搭配衣物的余兴。

胭脂水粉骆南叶也不曾沾过,因为打扮很累,而且很难。

日常用具……修士就不怎么需要刷牙洗脸,吐纳灵气,若有污垢,自行处理就好。

灵气真是很方便的东西,难怪那么多人做梦都想着要成仙。

问题就在于——

“你现在已经算不上修士。”

徐寒衣的话听上去像是在揭人伤疤。

好在骆南叶并不在意。

变成废人对她来说还是好事,既然连伤疤都算不上,也就不存在伤口撒盐之类的说法。

骆南叶开始盘算着自己需要什么。

“恐怕要去买很多东西。”

“乌含镇不远。”

“现在去?我有银两,应该足够。”

徐寒衣深深地看着她,说道:“他们是凡人,都在睡觉。”

木轮椅上的女子反应过来,缓缓点头,“说得也对。”

她紧接着沉默下来。

稚气刚脱不久,还未完全成熟的娇容上,那双柳眉轻轻皱起,感慨化凡果真有些难度。

她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全部准备,然而思维逻辑还是定死在修士界上。

连大晚上要睡觉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她都忘了个干净。

徐寒衣看得出骆南叶在困扰,出声道:“慢慢来,总会习惯。”

“你呢?”骆南叶朝徐寒衣问道:“你早就习惯了?”

徐寒衣随手将金樽收起,稍作思考。

其实他也不总是全照着凡人的生活习惯来。

徐寒衣不需要洗脸,所以也就不洗。

不需要沐浴,也就懒得更衣。

他固然很享受凡人的某些生活,对于部分繁琐也偶尔会犯懒。

总的来说。

徐寒衣更倾向于享受,而不是还原。

“你要做的事,比我更多。”

骆南叶知道他的意思,“那确实很难。”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将俭和奢替换成仙和凡,其实也差不多。

更不用说骆南叶从小就生活在玄国皇城,修士生活早已刻入骨髓。

如今变作废人,不得不重新归化为凡胎,难度很大。

……

……

“那你呢?”

徐寒衣看向花清影。

参越峰的花师妹淡淡地笑着。

那笑容根本不像笑容,只是单纯扬着嘴角,僵硬又毫无情感。

纯粹的假笑里,花清影意味深长地说道:“骆师姐修为尽失,自然需要人保护。”

“她如果真要住下,在我的院子里,我自然会护她。”

“你不行。”

花清影认真地说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再加上骆师姐毫无反抗能力,若是你**大发对她做出淫邪之事怎么办?”

徐寒衣顿了顿,表情有些无奈。

骆南叶也是哀叹出声,苦笑连连。

半晌。

白衣少年望着花清影那双眼睛,“你知道我不会做出那等事。”

花清影继续发挥她的天性,像是头怎么拽也拽不回来的倔驴。

双手推着木轮椅,她的语气坚定异常。

“我可以留下照顾骆师姐。”

言语似利剑,直中徐寒衣命门。

他端着金樽的手,莫名颤抖两下。

前脚刚刚快要送走江蒲蒲,后脚就又要住进两尊大神?

白衣少年有点遭不住。

骆南叶尚且还好,花清影完全就是十二时辰不间断的小吵闹。

徐寒衣尝试着,想让花清影打消念头,“我会找侍从照顾她。”

“我会御剑,下山去镇子里替师姐买东西也方便。”

“院子太小,容不下太多人。”

“我的宅院向来空荡,我也不习惯休息,若是想要眼不见为净,我可以去宅院外修行练剑。”

“人多,嘈杂,太吵。”

花清影闻言,毫不犹豫伸出双指,掐弄法决。

她飞快地在唇瓣上交错划拉两束玄光,用法决将唇齿封闭了起来。

参越峰的天才少女沉默着,朝徐寒衣露出微笑。

她真的是头倔驴。

骆南叶看不见,却也能听到花清影那闭口之后,轻微的呜呜声。

她不由得掩面轻笑,仪态贤淑,真有些大家闺秀风范。

“花师妹都愿意做到这般份上,你答应也未尝不可。”

徐寒衣看向骆南叶,“你知道这会惹来很多麻烦。”

光是骆南叶入驻宅院,就已经足以引起讨论。

再加上花清影?

参越峰不知有多少人会气得发疯。

徐寒衣毕竟是男人,花清影也毕竟是生得极美极美的美人。

就算他们之间真的不曾发生过什么,也会有人觉得他们发生过什么。

一传十,十传百,麻烦会越来越多。

骆南叶微笑:“花师妹想来并不在意。”

花清影自然知道骆南叶指的是什么,她狠狠点头,眼里满是坚毅。

徐寒衣说道:“我很在意。”

骆南叶又道:“她会是个好帮手。”

徐寒衣稍加思索,不可置否。

花清影确实会是个好帮手。

前提是她不会主动惹出太大的麻烦。

良久。

徐寒衣注视着前方那一唱一和,非常有默契的师姐师妹。

他又把金樽放下,将其斟满,再徐徐饮尽。

酒香醇厚,化解忧愁。

再回首。

徐寒衣双眸再次回归往日的宁静,如同风浪再大也吹不动的冰湖。

考虑到之后可能发生的事,徐寒衣还是选择了妥协。

他微微颔首。

“可以。”

花清影眉梢轻佻,眼前一亮。

徐寒衣又补充一句。

“但是今晚不行。”

……

……

其实这并不是个很过分的要求。

她们也的确需要点时间来准备。

所以今晚离开,回到自己宅院,收拾好东西。

等过上几日,安定下来之后再搬进徐寒衣的院子里。

很合理。

只是花清影很好奇,她歪了歪脑袋,发出很沉闷的声音。

徐寒衣瞟了她一眼,抬起手示意。

那是个很简单的法决手势。

花清影心领神会,随手打出法决,将唇齿上的闭口诀抹去。

她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今晚不行?”

徐寒衣已经完成了突破。

他已从筑基境晋升到了结台境。

想来今天夜里已经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骆南叶也说道:“若是今晚你还有要事缠身,我们可以先走。”

徐寒衣收好了空荡的金樽,慢慢起身。

“最好快一点。”

“不然……”

话音未落。

宅院里的肉鸡被阵寒风吹得冰凉,哆嗦着抖擞两下羽毛。

徐寒衣神色深沉下来,又说道。

“不用了,他们已经来了。”

夜色太深,以至于有人能够轻易地融入夜色里。

月光太浅,以至于那寒芒出鞘时,晃得很显眼。

花清影眉头紧蹙。

她听到身后有很轻很轻的脚步落地声。

是有人翻过了围墙,落在宅院边角的泥地上。

花清影心想,那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

正经人谁翻围墙?

……

……

花清影没有急着出剑,而是与徐寒衣对视。

两人目光交错之后,徐寒衣朝花清影微微颔首。

参越峰的天才少女心领神会,默不作声地推动木轮椅。

骆南叶侧耳倾听,听到花清影呼吸沉重了些。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道:“有麻烦?”

花清影同样低声回答道:“很大的麻烦。”

轮椅上了阶梯,被花清影轻轻推到宅屋大门前。

她推开门,让骆南叶暂且进屋。

嘎吱声后。

花清影合上大门,只能透过皎洁月光望见骆南叶的身影。

她回头。

见到三个人站在宅院里,安静得融入风里。

三人都戴着斗笠,遮挡住容颜,外衣穿着质朴的布衫,不知是从哪里的村庄中走出的农民。

他们腰板挺得如剑般笔直,腰间都别着柄普通长剑,体态称不上壮硕,更是没有半点气势与风姿。

三道身影伫立于此,更像是凡人村落里的猎户,只有砍杀野猪的本事。

他们很普通,至少看着很普通。

而他们的模样越是普通,花清影内心就越是震惊。

因为普通的人走不上那么高的山,也翻不过围墙,更不可能落地近无声。

灵角峰间,悼念死者的白条彩带在青松上舞动。

宴席还在继续,欢笑声与拼酒声不绝如缕。

宅院里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徐寒衣提着酒壶,想到了什么,朝三人问道。

“万箓剑宗?”

语毕。

斗笠晃动。

剑芒在宅院里闪得很鲜艳。

酒壶乍破,晶莹水液迸溅,洒落满地。

而与酒水仿若混合在一起,同样滴落而下的,还有淋漓的鲜血。

只可惜,那并不是徐寒衣的血。

杀手的剑被精巧地招架错开,偏离徐寒衣的脖颈约莫三寸。

飞剑悬空。

质朴灵剑刺破斗笠,擦过杀手面颊,在其容颜上留下道显眼的剑痕。

血液流入剑身,又顺势落在地上。

三道身影齐齐感到诧异,身形都有所动摇。

方才那出手之人的确没有怀揣着彻底的杀意,但也不意味着他的剑能如此轻易地被架开。

徐寒衣的剑道造诣,比他们想得还要高。

见三人不作言语,直接出手,徐寒衣淡淡地挑了挑眉头。

“哑巴?”

第二道剑芒闪烁。

又有一把剑刺向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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