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沉寂。

原本被照得发亮,好似秋季枫叶的菩提玉台变成墨绿色。

伴随着赤日坠落,光华尽数散去。

笼罩在秘境上空不知多少岁月的赤焰,终于慢慢散去。

众生抬头遥望天穹,皆是按捺不住心中讶异,齐声惊呼。

江蒲蒲也顺势抬头,只一眼,她的心神都像是被抓走,仰着脑袋发呆。

……

星河灿烂,黑夜如幕。

赤天不再,取而代之的自然是皎洁明月与漫天辰光。

黑是黑夜的黑,深邃无尽又藏着数不清的秘密。

就好像是娇俏美人用黑纱遮住了脸,让人忍不住去遐想那黑纱背后到底有着怎样令人难忘的魅力。

而如果黑夜是黑纱遮面。

那么星辰就是美人的眸子。

闪烁着,晶莹动人。

有些星辰光芒微弱,又如汩汩溪流,清澈又细腻。

有些星辰光芒盛放,便似那江河湖泊,气势凌人。

有些则交相呼应,相辅相成,犹如花团锦簇,美得热烈。

月如飞瀑,洁白明亮,照醒世人。

月色打落在菩提台上,似乎流水,淌过白衣少年和娇小女孩的脚边。

江蒲蒲抬着头,望着夜空,怔怔出神。

“好美。”

她呢喃道。

徐寒衣也抬着头,赞同道:“确实很美。”

星海仿佛就在面前。

恐怕只有站在古月山脉之巅,都未必能望见如此美景。

原来赤色的天穹之下,隐藏起来的是这样一位绝世美人。

如此想来。

那赤色的天穹,又何尝不是迎娶佳人前,必须要掀开的花轿帘幕呢?

……

……

肉眼可见。

佛陀的身形正在慢慢化作飞烟消散。

那早已残败不堪的金身,如今也像是被焚烧殆尽一样,肌肤破碎绽裂,变作薄薄的灰开始散去。

风过,灰尘散得越来越快。

梵音早就不在了。

天地间什么声音都没有,连风声都仿佛被盖了过去。

徐寒衣静默地注视着正在消逝的佛陀。

佛陀的目光好像低垂了一瞬,似乎是与徐寒衣对上了视线。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对视到底交流了什么。

江蒲蒲也不知道。

她只见到徐寒衣默默地伸出手,探向虚空。

佛光大盛。

那是天地间仅存的一缕佛光。

说是盛放,实则更像是回光返照。

和西落时的太阳在地平线留下最后那抹余晖时一模一样。

徐寒衣伸手,抓住了那缕佛光。

光华渐敛。

古朴又沉重的佛珠被徐寒衣握在手中。

这串佛珠共有二十四颗,每一颗都饱满圆润,外表光滑,像是褐黑色的小菩提果。

仔细翻看过后,徐寒衣发现每颗佛珠上都印刻着些复杂深奥的梵文。

如果将神魂遁入任何一颗佛珠内,就能窥见一座寺庙,其内蕴藏着数之不尽的佛门经文。

二十四颗佛珠,对应二十四座寺庙。

更是对应两千四百本佛门经文。

想要读完,想要穷尽,想要全部领悟,难度不亚于登天。

“这就是传承?”江蒲蒲问道。

“这就是传承。”徐寒衣点头。

江蒲蒲注视着那串佛珠,只觉得它比印象中的任何一串佛珠都要巨大。

就算是缠在腰间,或是斜挎在身,都显得有些过宽。

徐寒衣此刻握着佛珠,只有刻意向上抬臂,才能不让佛珠触碰地面。

江蒲蒲忍不住道:“好大一串,看着好沉。”

徐寒衣掂量掂量掌中佛珠。

他稍作计算后,说道:“七斤三两。”

江蒲蒲想了想,“好像也不算重。”

徐寒衣却说道:“很重。”

江蒲蒲眨了眨眼,没听明白徐寒衣的意思。

徐寒衣也不过多解释,只是暂且拿着佛珠。

它当然很重。

在佛陀逝去过后,这串佛珠就是这方天地唯一的遗物。

它是能够证明这片土地曾经存在过,以及证明曾经有人固执地守护这片土地千万年的唯一证据。

所以它很重。

七斤三两。

这是整个世界的重量。

……

……

良久。

佛陀也快要消散。

那早就该被腐朽殆尽的金身,终于迎来了末路。

坐下黑莲亦是飘摇而起,在半空中阶梯,化作了肉眼不可见的灰。

尘归尘,土归土。

黑莲也回归了这方焦土,它也完成了它的使命。

最终。

那座通天佛像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之中。

与此同时,在江蒲蒲面前也出现了另外一样东西。

那是形状好似菩提果,味道却并不可口。

外表光滑,内在却蕴藏着无数灵气与造化之物。

此物向外散出薄弱的微光,静静地悬浮在江蒲蒲面前。

她被吓了一跳。

因为以古来圣体的特殊性,她能望见此物内部到底蕴藏着怎样磅礴的东西。

百颗菩提果,可能都不如它!

“这、这是……”

女孩怔怔出神,又兴奋又激动,又有点担心害怕。

她从未见过如此神秘又玄妙之物。

就好像凡人初次见到御剑飞行的修士,专精弓箭的猎人第一次见到横贯天际的箭矢。

江蒲蒲本能地认为,自己在这样东西面前,就和凡人没什么差别。

她呆呆地看向徐寒衣。

徐寒衣朝她点头。

“……”

女孩咕咚地吞咽下口水,伸出手来,尝试握住那颗圆滑之物。

就算是练习过无数次落江刀法的手,如今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样东西实在太玄妙。

江蒲蒲生怕此刻是梦幻般的泡影,下一瞬就会从美梦中惊醒。

直到她的五根纤细手指触碰到了它的外表,女孩才意识到这就是绝对的真实。

令人预想不到的是。

肌肤接触的瞬间,此物竟像是产生灵智般,当即化作团青烟,朝着江蒲蒲猛然冲去。

砰然声响。

女孩只感到那样东西化作了无尽暖流,顺着周身窍孔,钻入了自己体内。

她开始慌张起来,神态焦急如焚,都快急躁得蹦跳起来。

那宝物内藏着那么多东西!

光是灵气就比菩提果要醇厚百倍!

此物如今遁入她体内,岂不是要直接把她的身体撑爆?!

“无妨。”

徐寒衣的声音响起。

他拍了拍江蒲蒲的肩膀,让她无需惊慌。

“那是它的舍利,也是它给你留下的至宝。”

“舍利?”

江蒲蒲缓过神来。

在徐寒衣的提醒下,她慢慢冷静下来。

体内并没有磅礴如江海的灵气骤起,她还是她,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女孩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久前才刚刚凝聚完成的神海里,竟是安静地飘荡着一片绿叶。

菩提叶。

叶子随着神海内的波浪涟漪四处漂流,很是快活。

徐寒衣换上老成的口吻,以长辈般的语气说道。

“回去之后,好好炼化,对你很有好处。”

江蒲蒲了然。

她现在已经感觉到自己神海比以前更加充盈,更加厚实。

并且冥冥之中,她还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仿佛身体更加自在轻盈,神魂也更加明晰。

总得来说。

她甚至觉得自己变聪明了。

如果徐寒衣知道她的想法,一定会语重心长地告诉她。

傻孩子,你想多了。

……

……

星空中绽开道旋涡。

与七日之前众人跳入镜湖时的那片旋涡一样。

这是行天司即将关闭秘境,召回众人的征兆。

道道灵光笼罩而下,遍及众人周身。

传送用的阵法法决缠绕,所有还活着的人都受到同等待遇。

登天路也在慢慢消散。

徐寒衣低头望向身上游动着的法决,确认这传送阵法会在菩提散尽之前启动,便也放心了下来。

如若不然。

脚下菩提平台散去,他和江蒲蒲可能会摔死。

秘境结束了。

有不少人都长吁了口气。

……

白月谷众人迎回了她们的圣女,嘘寒问暖,很是关切。

四角奔岭马也颇为欢喜地凑了过来,用马首不停地磨蹭圣女的身子,像是在求抚摸宠爱的小猫。

玉龙门和万箓剑宗都很安静。

儒生抬头遥望着平台上的两人,脸色稍稍有些灰暗。

他掌中捏着的骨扇也显出几道裂痕,显然是在后悔。

如果他早知道登天路可以成功的不止一人,他根本不会转身离开。

可是细细回想。

当时如果徐寒衣真的告诉了玉龙门的儒生这件事,他真的会信吗?

如果是他。

他会选择相信徐寒衣,还是选择相信贺成子?

答案显而易见。

“哼。”

玉龙书生冷哼出声,转过身去,再也不去看平台上的两人。

至于万箓剑宗。

背棺人并不感到遗憾,也不觉得可惜。

他的视线里甚至没有江蒲蒲,只有那身白衣。

依稀可见。

万箓剑宗的大师兄眸子里,闪动着显眼的杀意。

知晓剑棺秘密的人都得死。

徐寒衣也不例外。

这是他的职责,是背棺人的职责。

……

旋涡开始运转,道道法决在其中交错盘绕。

珑月宗护卫们笑得比花儿还美,比茂盛的绿草还得意。

他们是胜利者,当然能肆意地笑。

行天司灵角峰的诸位斩役也在笑。

花清影尤其笑得开心,惹得不知多少斩役心醉。

不过想到花清影笑是因为徐寒衣,很多男修士又神态沉沦下去,失落又无奈。

同样在笑的,还有被人背着的骆南叶。

她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却也听着其他人的口述,了解了全程。

“他果然厉害。”

骆南叶提到徐寒衣时,语气多了几分敬佩。

姜故没有接下骆南叶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平台,望着白衣,不知在想些什么。

……

终于。

伴随着玄光坠落。

众人的身影开始如泡沫般消散。

他们即将离开这片玄钟秘境,即将回到行天司,回到镜湖山。

很多人都松了口气。

这真是一段很漫长很艰险的旅程。

好在,结局是好的。

他们活了下来。

……

风起。

就在众人即将离去的那一刻,有阵清风徐来。

风里没有血腥味,没有腐烂的味道,有的只是淡淡的花草芬芳。

江蒲蒲明知快要离去,却还是伸长了脖子,望向远方。

她激动地拽着徐寒衣,指着地面说道:“快看快看!”

“好漂亮!”

漫山遍野,尽是花草。

焦土仿佛又焕发出了新生。

那些被佛陀化作的灰尘所触碰的地方,全都绽放出了朵朵色彩各不相同,美艳动人的灵花。

树木开始生长,丛林逐渐显现。

隆起的山脉从漆黑变作翠绿,好似画家手中点缀出的山水美景。

松木摇摆,崖壁生青。

隐隐之间,还能够听到鸟兽啼鸣,飞瀑流淌。

秘境内。

十颗菩提树的树叶皆是纷飞而起,有如一口仙气,从这头吹到那头,再从那头吹回这头。

吹得这野花丛生,吹得这白雾凝成浓云。

吹得奇峰窜入云间,吹得鸟兽鱼群逍遥自在又快活。

嗡~

钟声鸣响。

蓦然间,仿佛一座座寺庙林立而起。

玄钟之音不断地在庙里回荡。

阿弥陀佛的念诵声不绝,于是远处好像也出现了集镇,人群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月色在天。

安静又温柔地抚摸着这片土地。

在黑夜的星光之下,山岳花草,林木鸟兽都显得寂静又安宁。

原来,这才是这片土地原来的样子。

它一直都记得这片土地最好看最漂亮的样子。

江蒲蒲瞪直了眼,被美景惊得连连出声感叹。

徐寒衣点了点头,低头望向手里的佛珠。

众生的身影开始消失。

白衣的少年又凝望着正下方寺庙里的那口玄钟。

徐寒衣知道,这片景象很快就会因为佛陀的真正逝去而消散。

直到最后,它也仍然固执地要为徐寒衣等人,展示这片土地的美景。

这一次。

寺庙内念经诵佛的声音,他们都听懂了。

佛仍在此。

它仍在此。

……

徐寒衣深吸口气,那香味入鼻,沁人心脾。

他侧过头,朝江蒲蒲问道:“好看吗?”

江蒲蒲激动又认真地点头,“好看!”

徐寒衣笑了。

他伸手揉了揉江蒲蒲的脑袋,淡笑着说道。

“天亮了,会更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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