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终有期限,而在这茫茫众生之中,总有心存不甘者妄图给这世界留下点什么。

一周之后,伊芙拿着那叠厚厚的稿子,坐在祸革曼宁的头顶,盘旋在微波荡漾的硕半海之上。

“你们人类不也经常会像这样吗?”祸革曼宁说道:“把木块垒成高塔的形状,然后从下面抽出一块,看它慢慢倾倒;又或者把骨牌立成很长的一排,再把它从头推倒。”

“木块被推倒了,回头还能再垒出一个相同的塔,但如果把这些稿子扔出去,就再也写不出同样的句子了。再说,把耗费一整年时间写出来东西挥手间毁掉,这着实是有些奢侈了。”伊芙翻看着手中的稿件,问祸革曼宁:“祸革,你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吗?”

“以你们人类的标准来说,我不识字,是个文盲。我的瞳孔太大了,没办法分辨书上那么小的文字,所以,书对我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祸革曼宁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伊芙,我原本以为你与我抱有相同的想法,所以我那天才会说,让你把这些纸都扔进湖里。抱歉,如果你想留着它,就请留下吧,你比我更有资格处理这些东西。”

伊芙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对我来说,这一年我们在一起创作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让我觉得高兴。我每天都在期盼着你的到来,好把上一次在我脑海中平铺直叙的片段变成更优美的话语读给我听。”祸革曼宁的语气似乎带着一丝感叹,“对我来说,我从未想过要把写好的小说再拿给别人看——伊芙,只要你能认可我,这篇小说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对于我来说,这本小说是你写给我的,也是我写给你的。”

“我当然认可。”伊芙点了点头,“要不然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耗在这上面。”

“是互相认可。”祸革曼宁又说道,“你们人类都很看中同类的认可,如果你们缺少别人的注视,缺少别人的理解,那就很有可能会不高兴,会觉得孤独,甚至会生病;但我不同,龙类有着悠长的生命,完全来得及去做任何事,所以我们不怕死后会被忘记,也不会刻意考虑做什么事会有什么意义;我们更希望能在其过程中得到满足——一部小说,从来不是只为完成一个深刻的结局而被创作的。”祸革曼宁劝道,“伊芙,别停在这里,我们该去干点别的事了。”

的确,出版商的建议令伊芙备受打击,以至于如今她深陷泥潭却不自知。或许正如祸革曼宁所说的一样,不应该只关注结果——伊芙能在这件事上耿耿于怀,是因为她一直不假思索地按照自己原有的思维逻辑做事,即功利主义的逻辑;伊芙不像祸革曼宁那样纯粹地看待写作这件事,她既想收获快乐,又想获得好处。

伊芙也终于醒悟了。

如今她有着一身的本领,衣食无忧,不为钱所累,那她究竟想要什么?金钱?名誉?天下第一?统治全世界?伊芙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又或者说,她所想得到的是一种更为抽象的东西,就像哲人们所追求的“善”一样,无法被有效地定义。

她拿起一小叠稿纸,从一份撕成了两份,又撕成了四份,并甩手撒了出去。期待中纸片飞舞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或许是因为数量太少了,纸片被风一吹就不见了。于是她将更多的纸页撕成了碎片,塞进了背包里。初稿,二稿,终稿,自己抄写的一份,还有艾薇拉抄写的两份,如今都在这里。由于数量着实不少,她便拿出了那把姬弦送她的羽毛匕首,十分流畅地切割着手中的书稿。

将所有的碎纸打散并装进背包中,伊芙站起身,扶着祸革曼宁的锥鳞对他说道:“我们去上面。”

巨龙略微抬起了脑袋,朝着天空飞去。

伊芙将背包打开,任凭风将包中的纸片吹散开来,漫天飘洒,就像是下了场雪。

伊芙看着这些飞舞在空中的纸片,怔怔地发着呆,此时她什么都不想去思考,只觉得心底没由来的一阵轻松。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祸革曼宁说着,便朝向湖的西北方向飞去。

不知飞了多远,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了一道不算宽阔的裂谷,这裂谷在平原之上并不十分显眼,只有靠近了才会发现。

裂谷呈现出之字形的弯曲形状,两岸生长着茂密的植被,郁郁葱葱的植物甚至顺着裂缝向下生长,将两侧的岩壁也覆盖得一片青绿。大河的几条支流也经过这里,并灌入谷中,形成了大小不一的涧瀑。峡谷很深,祸革曼宁将双翼并拢在身体的两侧,向着裂谷中俯冲而下。离得近了,便能听见瀑流撞击岩壁的声音轰隆作响,岩壁上还有一些大型鸟类和翼龙的巢穴,这些生物随着祸革曼宁的飞近或经过变得躁动不安起来,都是伸长了脖子拍打着翅膀啼叫不止。这地方着实热闹非凡。

“这里被称作‘希望谷’,是以前峡谷奔龙的老巢,如今他们不在了,其他生物也就占了他们曾经的巢穴。”

祸革曼宁向着一处水流飞溅的崖壁飞去,下方水雾弥漫,暗无光亮,他们穿过水帘,进入了一条顶部封闭的暗隙,最终进入到一处宽广的锥形岩洞中去。岩洞中漆黑一片,祸革曼宁张开翅膀,岩壁上便浮现出星星点点的光亮来。这处岩壁似乎是被经过打磨处理过的,洞壁与地面十分平整,有些地方甚至光滑得有些像玻璃,不像是天然形成的。

“奔龙堡的龙舍并不是我唯一的栖身处,那里还是太小了。”祸革曼宁的声音回荡在洞穴之中,“这里曾是奔龙王族的领地,现在也归我了,如果你有一天在奔龙堡里找不到我,不妨来这里看看。”

“这算是你的秘密吗?”伊芙听着他的话,不禁有些触动。

“的确,时间久了就成了秘密。”祸革曼宁回答,“如今看来,也只有天克安敌斯与海德夫人知道这件事,现在你也知道了。”

他们在这里静静地待了片刻,就像在湖底时的那样。

“我听说,这里以前是被锡道伦人烧毁的,奔龙真的灭绝了?”伊芙问他。

“并非如此。”祸革曼宁说道,“这件事有些复杂,可能你不愿意相信,所以我还是不说了。”

“我愿意信,你就说吧。”

祸革曼宁没有回应伊芙的话,洞穴中又陷入了沉寂。

“难不成,这件事是与拜龙教有关?”伊芙问。

“嗯……”祸革曼宁叹息了一声,“没想到你连这个也知道。”

“说吧,你说什么我都信,你比大部分人都靠谱。”伊芙拍着他额头上的鳞片夸赞道。

“我会说,但你要答应我,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对天克安敌斯很不利。”

“难道……”

“峡谷奔龙是被天克安敌斯毁灭的。这是他曾经亲口对我说的。”

“为什么?”伊芙十分不解,“他不是站在奔龙堡这一边的吗?”

“就像你说的,拜龙教。”祸革曼宁回答道,“奔龙虽然不能像我们这样口吐人言,但依旧能听懂人类说话,它们拥有很高的智慧,但容易受蛊惑。海德的先祖曾经与它们定下过口头上的协议,即后来的‘龙骑士最终试炼规程’,奔龙在这其中扮演着试炼教官的角色,它们将选好的龙蛋放在靠近谷口的位置,供前来奔赴试炼的人类夺取,试炼之时死伤无论,而被试炼者对此毫不知情。直到我的饲主哈克森·海德这一代为止,海德家族一直都在与历代的奔龙王秘密维持着这样的协议关系,因为任何明面上的合作都是不被允许的,对人对龙都是一样——这样的态度是因为两族的世代仇恨所累积而成的。”

“后来呢?”

“后来,拜龙教加入了进来,他们对龙类的习性与心理十分了解,甚至已经有了一套完善的体系。他们摸清了奔龙族落的内部结构,并策反了一群在首领选拔中落败的失势者,夺取了在位者的宝座,于是,海德家与奔龙的协议也随之瓦解。”祸革曼宁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那时,克利金刚刚建国,对于北方这个极具攻击欲望的庞然大物,海德有着深深的无力感。如果克利金继续南下,那处于侵略道路上的小小骑士国必然会成为一个阻碍,因此,海德当时便已经有了归附的心思。事实证明,他当时的决断是完全正确的,克利金在建国之后又继续南侵,灭掉了三个中部国家。其中的司其安伯国便是公开承认过他们与克利金境内拜龙教的关系。当时,拜龙教分子在国内肆虐,对于骑士国的归附,克利金也并未表现出多少热情,因为他们原本就是打算强攻的;但后来事情又有了一些转机,由执政官与逻各斯院签署下发的一份文件被转交给了海德,文件中是以命令的口吻让他限期清剿境内的拜龙教——这就像是一份加入恶势力的‘投名状’。”

祸革曼宁所说的这些,有些颠覆了伊芙对克利金的观感。

他继续说道:“也算这群奔龙和拜龙教众倒霉,碰上了正处于关键时期的奔龙堡,如果是在平时,这件事或许还有转机。在海德与他们第一次谈判破裂之后,他便带上天克安敌斯只身前往奔龙的老巢,在峡谷中焚起滔天的燋铄之火,将土地烧得龟裂,将岩石炙烤融化,将河水焚尽一空。拜龙教在火海中化为灰烬,巢穴中的龙蛋被炎息孵化又瞬间被烧成焦石……”

伊芙看着洞穴中那光洁如镜的墙壁,再联想祸革曼宁所说的话,不禁打了个寒颤。

“天克安敌斯原本是想将奔龙全部屠戮一空,但海德却没同意,他放过了其中一部分无辜者,让它们逃向了南方的海岛。”祸革曼宁叹了口气,“天克安敌斯对他这样的做法十分不满,却不能违抗他的旨意,只能遵从他的命令看着那些龙朝着远方逃窜。天克安敌斯如今依旧还想着这件事,他总是说,这样做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祸革曼宁说完了,但伊芙依旧还保持着出神的状态。当年海德与天克安敌斯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做这件事,或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珍惜之物只能二者存一时,海德只能选择更重要的一方;而天克安敌斯同样也做出了选择,他是一头早已被拔出了爪牙的凶兽,不愿越雷池半步,心甘情愿地遵守人类为他定下的规则——这头擎空龙又有着怎样的过往呢?

回去的路上,伊芙一直在思考这些,同时,她对龙族的同情又多了一分。若那位海德大公还未过世,伊芙真想去和他见上一面。

又半个多月过去了,伊芙对毁掉小说这件事隐隐感到了后悔,却苦于没办法对任何人说——一个人想要活得洒脱谈何容易。

这一天,当艾薇拉不小心将一本笔记碰落在地并慌忙拾起时,伊芙似乎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什么,就问她:“这是什么?课堂笔记?”

“不是笔记,不对,是笔记……”艾薇拉说话吞吞吐吐的。

“我可以看看吗?”伊芙伸出手,艾薇拉将手中的笔记叫给了她,并低下了脑袋,一副做错事甘愿受罚的模样。

伊芙翻开笔记,那娟秀的文字与熟悉的内容,她只瞧一眼便知那是什么。此时,伊芙的双手都在发颤,她吸了吸鼻子,眼前已是泛起一层水雾。

“我真的挺喜欢这篇小说的,所以后来就偷偷抄了一份,不过你放心,我是在抄完那两份之后才抄的,没有占用你雇佣我的时间……”

一个热烈的拥抱,打断了艾薇拉的话,伊芙紧紧地抱着少女的身体,此时她心中充满着战栗不止的喜悦之情。

失而复得,失而复得啊……

“艾薇拉,你简直是我的救星啊,说吧,你想要什么奖赏?我什么都可以满足你。”伊芙捧着少女的脸问她。此时,她快乐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啊?”艾薇拉的小脸红扑扑的,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伊芙买了一沓细腻洁白的苎麻纸,又亲自动笔重抄了一份,并找到了金帆船镇的斯德逊,让他帮忙将这些纸页装订成册,并套上仿古书式的封皮。伊芙对斯德逊的技艺实在是佩服得无以复加:上次送来的那本哲学史,他早已修复完工,不仅书页重新恢复了平整,连重做的封面也同样看不出丝毫破绽,他用锉刀将边角锉过一遍,只有翻开书时才能看到其中略微有些走形变大的文字。

伊芙将这本书送给了图书管理员歌罗达,问他能不能放进图书馆里。图书馆里连笑话集都有,她觉得收下这样一本书应该没多大问题。

“怎么,没有出版商愿意出版?”歌罗达笑着问。

“他们要求太多了,怕麻烦。”

歌罗达看得出她对这件事不想多说,于是也便不再追问,他说道:“放在图书馆里完全没问题,但在此之前,我可以读一读这本小说吗?”

“当然可以,你盖上印登记在册就算是图书馆的公有财产了。”说罢,伊芙又补充道,“对了,最好把这本书放得偏僻一点,别让人看到。”

“好,没问题。”歌罗达翻开书封,扉页上写着一行字:“奔龙堡‘祸革曼宁’与‘莎莱缇’合著,愿友谊长存。”

“莎莱缇是你的笔名?”歌罗达看着伊芙,笑得意味深长。

伊芙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

“知道它的意思?”

“雪下的白兔子,这个词是祸革曼宁教我的。”

“确实有这一层的含义,但只是其本义。这个词源自古哲学家沃哥安曾说过的一句话:至高之善,就如藏在雪下的白兔子,如平静水面上的金月亮,只见其形,不见其实。后来,雪下之兔与水上金月便成了‘至高之善’与‘不可求之美’的代名词,即古弗兰托语的‘莎莱缇’与‘奥菲森’。”

伊芙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个词竟然还有另外一层解释。她又想起祸革曼宁曾说他自己是文盲,但如果他都是文盲了,自己又算是什么?

几天后,当伊芙再次来到图书馆时,歌罗达已经读完了整本书。

“真没想到龙竟然也会编故事。”歌罗达笑着摇了摇头,并问伊芙:“这本书你给海德夫人看过了吗?”

“没有,除了我一个室友和两个出版商之外,我还没给别人看过。”

“那你应该给夫人看看,她肯定会感兴趣。”

“交给你了,这本书现在是图书馆的东西,和我无关。”

歌罗达听她这么说,便轻声笑了起来,他说道:“好,那就交给我。”

“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伊芙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他。

“如果把这本书拟人化,那她就是一位温柔的情人。”歌罗达点点头,评价道:“挺不错,就像作者写给读者的一封情书,坦诚相待,温暖和煦,看着让人很舒服,很有满足感。”

伊芙听着他的评语,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在她走之后,歌罗达又继续做起他这几日的工作来。他将伊芙带来的书重抄了一份,并校正了许多内容,还以校对者的身份撰了个序,放在正文前头。他的字迹华丽而工整,要比如今的印刷刊物美观太多了。歌罗达花了大约半个月的时间做完的这一切,他让斯德逊做了一个精美的黑色封皮,并故意将书做旧,让它看着就像一本年代久远的手抄本一样。

原书被歌罗达送给海德夫人了,而这一本则被拴上了锁链,放在图书馆书柜的最里侧享受着馆藏书的待遇,这本书的书脊上无任何字迹,放在那里十分不起眼。

另外,歌罗达还在最后一页的页脚上写了一行小字:“骑士院大图书馆藏书,严禁带出,违反者将会遭到诅咒,长出龙的爪子和尾巴!(只是一个玩笑)”

伊芙与祸革曼宁的故事告一段落了。此时谁也不会想到,这本书在未来将会对奔龙堡、对整个世界产生怎样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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