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秋风远,庭院为溪伴。

斜阳洒落,篱园内鸡鸣成片。

白衣少年熟练地撒出碎谷,坐在石桌前,右手捧着本功法薄册,安静得像是阵停留的风。

徐寒衣来到行天司灵角峰已有了些日子。

依稀记得最初被关押入镜湖山湖底牢狱时,烈阳炙热,晴天空荡,正值夏日最旺之时。

如今秋风萧瑟,远处山崖悬壁间有落叶旋飞,飘然落入院里,又停在干净空荡的石桌上。

就算除去昔日牢狱生活,正式成为行天司灵角峰斩役,也已有了三个月。

时光如流水,徐寒衣从前便听过这话。

如今当庭中落叶窸窣作响时,他方才意识到现今已是秋末,再过不久,冬雪便至。

徐寒衣不太喜欢冬雪,若只是幽寒倒也无妨,只是那白雪若是堆积起来……

总会碍着他养的鸡。

不知过了多久,徐寒衣轻轻合上薄册,回望了眼尚且还生龙活虎鸣叫着的中雏鸡,不紧不慢地踏入屋内。

微寒清风顺着脚步送入屋内,先是卷过干净无尘的地板,又抚过前不久趁着太阳仔细晒过的床被,绕过合闭着的窗台,最终与徐寒衣掌中那本薄册一起,静静地躺在了屋子中央的绯木制圆桌上。

本是用以待客的圆桌,此刻与那窗台前堆满古籍的书桌一样,堆叠着大大小小几座书山。

只扫一眼,方可见得这满屋书籍至少有两三百本。

徐寒衣拍了拍掌中那本名唤《落海剑法》的功法薄册,随意地从掌中甩出。

那本薄册不偏不倚,精准地落在左侧书堆的最顶层,位置与其下方的薄册完美重合,如同一体。

徐寒衣淡漠地瞥了眼那诸般书籍功法堆起的“塔楼”,略感失望地摇了摇头。

宅屋大门被轻轻关上。

白衣少年站在台阶向下望去,方才自己撒出的碎谷已被啃食了个干净。

远处竹海轻轻荡漾。

徐寒衣想到了什么,决定下山一趟。

……

……

“所以他这段时间,只是在养鸡、读书?”

林集云迟疑了会儿,又道:“还有在院子里发呆,以及睡觉。”

周元清眉头紧蹙,“没了?”

“没了。”

“没有见过他运功修炼?”

“从未见过。”

林集云回想起这三个月以来对徐寒衣的观察,确认他从来没有盘膝打坐吐纳过。

他每天花最多时间的地方,就是看书。

什么书他都看,好像只要是灵角峰书阁内的书,他都来者不拒。

并且他看书的速度极快,有时数百页的一本古籍,林集云今日才见他翻开阅读,次日清晨就换了一本。

以至于有些时候林集云也在怀疑,他真的全部看完了?

周元清屏息凝神,腰间剑鞘隐隐有飞窜而出之势。

他作为灵角殿同知,官居从三品,在灵角殿中地位仅次于唐允。

在灵角殿内更是备受崇敬,原因在于其剑法在诸峰十殿内也可称得上顶尖。

真正能与周元清比拼剑道造诣的,大抵只有夕往峰的那帮剑疯子。

而周元清有个习惯,或者是特别之处。

心念系剑。

此间腰边剑鞘微颤作响,便是说明周元清情绪已有所波动。

徐寒衣是唐允亲自挑选而来,更是历代第一位破格晋升斩役之人。

资源、法器、授道……诸多事务早已为徐寒衣备好,只要他开口,灵角殿会给他最好的成长环境。

偏偏他花了三个月……养鸡?

“简直是胡闹。”

黑衣拂动。

秋风过身时,隐隐溢出的剑威将寒意斩退。

因此林集云衣袂虽被卷起,周元清的衣衫却如山岳般沉重地垂着。

林集云沉默,没有出声反驳,也没有附和周元清的话。

因为唐允也知道这些事。

那位唐殿主,唐总使知道后,竟只是眉梢含笑,素手一摆,道出一句。

“那就由他去吧。”

唐允很少会放纵别人。

若是有事做得不完美,汇报消息时出了些差错,唐允柳眉便不悦地皱起,让那张笑靥如花的冶容染着些令人胆寒的怒意。

想到这里,林集云心情突然变得很复杂。

就算是总跟在唐允身边的他,也从来没有被放纵过。

看来唐允真的很看好徐寒衣。

尽管直到现在,林集云也不明白为什么。

溪流汩汩。

秋风暂止。

剑声通透鸣响,在溪流间溅起道银白。

崖壁上只留下道细长剑痕,周元清的身形则是早已不见。

林集云抬头,见到极其遥远处有道黑影变得越来越小,其足下利剑贯穿云层,破开空浪。

周元清是行天司公认的坏脾气。

林集云想了想,还是没有御剑跟过去。

毕竟这是徐寒衣自己惹出的麻烦,就该让他自己解决。

……

……

无非几息功夫,剑影穿山过瀑,悬停于灵角峰山顶某处崖坪。

就算是数十里外跨峰而行,对渡海境的周元清而言也不过须臾,更何况这区区千丈距离,与咫尺无异。

他走下飞剑,到了宅院外。

隔着数十丈,他就听见徐寒衣宅院里的鸡鸣声。

叫声之频繁则反应出数量之多,周元清只听了片刻,就确信这宅院里少说有二三十只。

行天司是什么地方?

东洲玄国皇主亲自设立,探求秘境之道,为修士界开辟道路之地。

庭院是洞府,是斩役休养之地,种植些灵植或花草陶冶情操倒也无妨,就算是养些小灵宠也不是大问题。

在细枝末节的情理上,行天司并非死板又刻薄。

只是行天司创立以来,从未有人在庭院内……养牲畜!

周元清面色清冷,黑衣与眼神沉静得像是口深邃的井。

他缓步踏入宅院,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那白衣少年身上。

那名少年正不紧不慢地为篱笆圈内铺上干草,又重新检查篱笆是否有缺损,动作很仔细很认真。

御寒过冬的准备很多,要小心处理才不会养出些死鸡病鸡。

周元清立在宅院内,目光飘到了中央书桌上放着的一本功法薄册,又看向那身白衣,出声道:“你就是徐寒衣?”

徐寒衣听到有人叫自己,暂且停下了手头的动作,转过头来。

此人眸光锐利,锋芒内敛,身形体态要比林集云壮些,有股坚实健硕之感。

同样黑衣肃袍,黑底金龙纹剑鞘,腰间佩着枚令牌。

仔细望去,徐寒衣才见得那令牌与林集云的都有所不同,亮银之中又染着些夺目的玄金。

他不确信此人与林集云哪个官职更大。

但只要对方穿着黑衣,那就肯定比他这身白衣要站得更高。

徐寒衣想到这个时候,他应该向眼前的人行礼。

只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

行天司的礼数……是什么来着?

……

良久。

徐寒衣想起了不久前林集云说过的话。

【切记自己身份,若是不懂上下级礼节,见人只管点头就是】

面对周元清这尊灵角殿的大佛,徐寒衣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算是礼节了。

“……”

周元清剑眉微颤。

腰间剑刃剧烈抖动,剑柄处更是有微弱的剑鸣声满溢而出。

片刻后,剑鞘又安静下来,周元清双眸也恢复了些许平静。

好在,他不是特别在意礼数之人。

袖袍受风卷起,周元清抬手指向篱园,沉声道:“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徐寒衣手里还抱着些干草,不解地回望周元清,“解释什么?”

“牲畜。”

周元清冷声质问道:“为何在我行天司灵角殿分派给你的庭院里,养这些牲畜?”

面对周元清的提问,徐寒衣默然地眨了眨眼。

他突然觉得周元清很笨,或者说很没有常识。

因为他问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徐寒衣答道:“养鸡自然是为了吃。”

黑衣随风晃荡。

周元清腰间的剑,也比之前颤得更厉害。

这名灵角殿同知,堂堂玄国从三品官员,竟是有股要被初入三月的少年激怒的势头。

“行天司设立庭院洞府,是为了诸位斩役能更好地修行悟道,若是种植花草饲养灵兽来培养心性倒也算了,怎可浪费这般时间精力在养殖牲畜上?”

“你究竟是来我行天司修行悟道的,还是来我行天司当农夫的?”

此间话语,掷地有声。

周元清剑眸注视着徐寒衣,倒是要看看他还能有什么话说。

落叶又从远边山林飘来了宅院,落在徐寒衣脚边。

他将落叶拾起,索性就揉入干草里,说道:“林镇抚告诉我,除了不能在宅院里内斗之外,做什么都可以。”

周元清脸色微沉,心说那自然只是场面话,就算真的什么都可以,你作为行天司的斩役,也不该浪费时间在这种地方。

不曾想到,周元清还未开口,徐寒衣又补充了一句。

“况且我并不是不修行,而是不想修行。”

周元清盯着他,“不想修行?”

徐寒衣想了想,点头道:“因为没有适合我的功法。”

周元清语气冰冷异常:“我灵角峰乃是诸峰十殿中藏书最多的一峰,古往今来无数功法皆收罗在内,还找不到适合你的功法?”

“或许存在适合我的功法。”徐寒衣想了想,纠正自己之前的发言,“只是暂时我还没有找到。”

周元清只觉徐寒衣是在胡扯犟嘴,死撑着不肯承认自己的懒散。

偏偏就在他欲要开口训斥之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怪异。

他顺势望去,见到宅院角落里有处微微隆起的小土堆。

剑眸微亮,周元清只看了一眼,眉头便再次凝蹙起来,眼神中也渐渐浮出了些不解疑惑之色。

在那小小的土堆里。

有只灵兽血啄鸟的尸体。

被斩成两段,死了有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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