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角殿后方,立于众殿之上,有座圆状云间平台。

桌椅齐备,酒液凝香。

碧玉天穹间有仙鹤飞过,扇翅扑开云层,尖唳声荡漾不止。

从云层最稀薄的方向望去,方可依稀见得古月山脉以东的偌大东洲疆域,城池如木片,湖泊似水滴,饶是那高耸伟岸的连绵山岳也如同蹲伏着的瘦弱孩童。

唯一比云层更高,比这座云台更高的,便只有那隔断两州的古月山脉。

云台正中央,有人坐在这里赏云多时。

绫罗丝缠成的腰带束着蔚蓝天海绸羽衣,女子眉睫修长,乌黑亮丽如瀑布般华丽的长发披散而下,举止动作轻盈自在又放松,似是将此地视作闲暇放松的家中,掌里握着莹玉酒杯,不紧不慢地品着美酒。

黑衣领着徐寒衣来到云台前。

他拘谨地立在离云台约莫三尺的距离,似是不敢肆意踏入那云台雪白的瓦块上。

黑衣俯首,作揖,姿态恭敬,“殿主,徐寒衣到了。”

唐允继续斟满酒杯,满了一杯后,又拿起另外一杯再度斟满。

她把后斟满的酒杯推到了对面的空座前。

“集云。”

黑衣听闻唐允唤自己姓名,了然点头:“属下告退。”

他回身深深地递给徐寒衣道眼神,意思很明确——

莫要在唐殿主面前无礼。

至少不要再没头没脑地提俸禄和酒食。

而徐寒衣自然察觉到了黑衣那道蕴意复杂的目光。

只是他没有理会,内心反而升起另外一种毫不相干的念头。

原来黑衣的名字叫集云,还算好听。

……

如此思索着,徐寒衣缓步走向唐允。

他踏入云台,来到桌旁,在唐允对座坐下。

动作同样自在,和唐允一样,像是在自己家里。

唐允见到他,放下了那悬在嘴边的酒杯,感到很有趣地打量着徐寒衣。

半晌,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很平静。

“沐浴过后,果然更好看了些。”

寻常人都是受白衣所衬,故而有仙风道姿,如白雪般清冷。

唯独徐寒衣不同,不是白衣衬他,反而是他能衬得这身白衣更有仙袍之感。

徐寒衣同样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回话。

唐允眯起了眼,问道:“你对阿谀奉承的反应比我想得要冷淡很多。”

或是说声“谢谢”,说句“承蒙厚爱”都是很正常的反应。

徐寒衣连微微点头都不肯,只是沉默,仿佛理所当然。

事实上,徐寒衣开口回答时,语气也的确理所当然。

“因为我的确很好看。”

……

……

云台的风,似乎比其他地方要更冷些。

突如其来的死寂让云台变得更加寒冽。

只有周遭白云间穿行的仙鹤啼鸣,才勉强让整座云台不至于被冰冷的空气冻结。

堆砌成圆状平台的玉石瓦块被云层浸润得湿滑,若是林集云听到这句话,说不准会被惊得摔上一跤。

莫说是那名黑衣,就算是唐允也从未见过这样……难以形容的人。

偏偏徐寒衣这句话,没人能够反驳。

就算是审美观再怎么有偏差的人,只要尚且还对人类这个物种怀有欣赏之心,那就不得不承认徐寒衣的样貌。

沉默之间,徐寒衣饮下面前那杯酒。

感受喉口与唇齿间弥散的酒香,再让烈液入腹进肚,令醇厚香气返至胸腔。

他满意地放下酒杯,说道:“酒很不错。”

这大抵就是他对唐允那声赞美的回应。

唐允也抿下口酒水,终于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徐寒衣答道:“总之不是找我喝酒。”

“因为你活着渡过了五次秘境探索,这在行天司成立以来绝无仅有。”

徐寒衣低头看了眼空荡的酒杯,“五次很多吗?”

唐允继续说道:“在你之前,最多的那人是连续四次秘境探索而不死。”

“他没有成为行天司斩役?”

“当然没有。”

“那为什么我只比他多了一次,你们就要破格让我入职行天司,还封了一个六品斩役。”

唐允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提起酒壶,为徐寒衣的空酒杯斟满了酒水。

满盈的酒液稍稍溢出了些,如鲜血般刺眼的猩红顺着玉樽流入桌面。

“因为他连续四次秘境都是濒死回归,等到第五次,他连走路都只能靠爬。”

“你和他不一样。”

唐允注视着徐寒衣,注视着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如璞玉般完美无缺的少年。

“你毫发无伤。”

……

五次秘境,毫发无损。

曾经那位四次秘境不死的犯人,几乎每次都是缺胳膊少腿地回来。

并且他本身也是位名气不俗的散修,只是触犯了玄国律法中较为严重的一条,所以才被送入了牢里。

徐寒衣不一样。

直到被破格晋升前,这个名字没有半点名气。

“你是怎么做到的?”

唐允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只是她想知道,整座行天司的人都想知道。

如果这件事传出去,那么整个玄国的人也都会想知道答案。

徐寒衣想了想,回答道:“因为我能做到,所以我做到了。”

唐允柳眉微凝,眼帘轻垂,压低了些声音:“这不算是个合格的回答。”

徐寒衣点头:“但这就是我的回答。”

蓦然间,有风起。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

唐允也是个有秘密的人,所以她也能理解徐寒衣有秘密。

吹动徐寒衣面前那满盈而出的美酒,令液面晃荡震颤,泛起涟漪。

唐允又为自己重新斟满酒,说道:“秘境里死过很多人。”

“我知道,我也见过。”

“就算是集云那样的四品镇抚,也很难保证每次都安然无恙。”

“我也不能,只是有一定的把握。”

酒液斟满了酒杯。

长发飘然,本是吹向酒杯的寒风被她无形散出的气息震散。

醇香浓厚的酒水,一如既往安静地停在酒杯口。

唐允认真地朝徐寒衣问道:“你说的把握,具体是有几成?”

徐寒衣稍加思索。

他记得有人告诉过他,不要总是把实话说出来。

有些时候为了人情世故,必须要稍作谦逊,说些简单又很难被看透的谎话。

这既是为了人情交往,也是为了能少些麻烦。

于是。

徐寒衣决定认真地谦逊一次。

“大概只有九成。”

云台间。

唐允面无表情,将酒水一饮而尽。

她现在很清楚一件事。

徐寒衣绝对不是个适合聊天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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