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船只驶出港口时,就意味着他们将命运交给了大海。纵使万般小心翼翼,却仍不能杜绝意外的发生,当面对海的怒火时,漂泊之人是绝无选择的。

人在流血时才知自己并非刀枪不入,在面对风暴时方知懦弱与无力。当一切已成定局,当将死之人心怀不甘与怨恨向神做下最后的祈祷时,他在想什么?想远在他乡的家庭?想怀中的几枚金币?还是想着身葬大海魂归天堂?又或者是真正期待圣人显灵,救人水火?

这艘船上此时还有不到十人,当风暴来袭时不知有多少人被卷进了大海。没有人再敢去到甲板上了,他们要么扶着杆子呕吐不止,要么趴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船在剧烈地摇晃起伏,幸存之人已无力恐惧,垂死者终究放弃了抵抗。

突然间,甲板上的雨声消失了,船员们皆是抬起了头。在这样危急的关头,外界所产生的任何细微变化,都是一种信号,不断挑拨着他们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再下一刻,船舷嘎吱作响,这艘船仿佛是被定住了一般,不再摇摆不定。

幸存者们瞪大了眼睛,在还没弄清楚状况之前,有些人就已经露出了狂喜的神色。几个人飞快地冲到了舷窗前查探,在夜色中,他们只看到了窗外仍在翻滚的海浪,而下一刻,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他们看到了那只嵌在船舷上的巨大爪子!

船舱中先是响起了几声惊叫,继而又响起一片哀嚎,他们一致认为那是海怪的爪子,在大喜大悲的折磨之下,有人绝望得想要挥刀自戕。

“喂,里面有人在吗?”一道沉闷的喊话声突然从头顶传来,那声音震得船舱都在颤动。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都安静了,消停了。

“那是什么声音,是有人在说话吗?”一个老头问身边的年轻人。年轻人默默地收起了手中的刀,擦了擦眼角的泪,说道:“是在说话,说的是克利金语。”

“他说什么?他是来救咱们的吗?”老头十分焦急地摇晃着年轻人的肩膀。

“他问船里是否有人。”年轻人回答。

“有人,当然有人。”老头从地板上跳了起来,又朝头顶大声喊道:“有人!这里有人!”

一时间,幸存者们似乎都受到了话中情绪的感染,都开始大声朝头顶喊着“有人”。

老头将身旁的年轻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对他说道:“你会克利金语,会克利金语对不对!”他的语气此时都有些疯癫,“你出去和他说,让他一定要救咱们,就算我们的圣人是一个克利金人我也不介意,没有人会介意这个!快去!快去!!”

黑暗的船舱中,有人点起了一盏提灯,塞到了年轻人的手中。年轻人默默地接过了提灯,朝着通向甲板的木质阶梯走去。地板嘎吱作响,所有人都跟在了他的身后,也同样一言不发。打开舱门,大海的咆哮声令人心惊胆战,昏黄的灯光将楼梯隔板的影子投射在墙面上,窸窸窣窣,影影绰绰。年轻人踏上了甲板,去到了船头。

甲板上此时无风无浪,仿佛被包裹在一团气泡之中,暴雨与海浪击打在气泡的外壁上,激起一大片朦胧雾气。

闪电划过天穹,一片巨大阴影在黑暗中显现了一瞬,隆隆的雷声响起,两颗金色光球在空中浮动,在年轻人的眼中逐渐放大,始祖龙从雾与暗中显露出了他的威严轮廓。

“龙!”年轻人双腿一软,跌倒在了原地,提灯也脱手而出,摔在了甲板上,灯火旋即熄灭。

舱门口处,几双混浊的眼睛同样抬头看向那双巨大的金瞳,恐惧与希冀的情绪在他们的心底沉浮不休。

“伊芙,还是你来和他说话好了,人类还是更信任人类一些。”祸革曼宁将头又低下了几分。

他此时整个身子都伏在了海面上,巨大的双翼朝着两侧展开,紧贴着水面,一只前爪握在船舷上,也不知他是靠什么办法漂在水面上的。

年轻人坐在潮湿寒冷的甲板上,只见那头龙靠近了自己几分,那金色的十字瞳孔仿佛散发着太阳的光与热。

“喂,下面的人。”一声轻柔的女声从他的头顶传来,年轻人抬头四顾,却不见人影。

“嗯……”始祖龙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空气中逐渐有丝丝缕缕的光芒浮动,那光芒逐渐向着巨龙头顶汇聚,缠绕在他灰色的锥鳞上,化作宛如实质的金光,顺着放射状的尖刺向上生长,在他头顶组成一顶发光的荆棘王冠。

少女此时身处于王冠的中心,裙摆与发梢飞舞,在水汽与光的映衬下,浑身都散发着圣洁的金辉。

年轻人呆呆地看着巨龙头顶的金色身影,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船舱中的幸存者们此时都连滚带爬地上了甲板,纷纷匍匐在地,竟是在朝伊芙行跪拜之礼。

伊芙的心情有些复杂,既高兴又不高兴。自己狐假虎威,被别人当做是天神下凡,这可不符合她的行事作风。

“应该不是海盗吧?”伊芙看着下面这群人,俯身问祸革曼宁。

“谁知道,海盗又不会把身份写在脸上。”祸革曼宁回答。

直至听到这句话,年轻人终于回过神来,他站了起来,冲着伊芙的方向大声喊道:“大人,我们不是海盗,请救救我们!”他一边说,一边从上衣里侧的口袋中掏出一张纸,展开并举了起来:“您瞧,我可以证明!”

“伊芙,你来看看。”祸革曼宁说完,年轻人手中的纸突然不受控制地脱手而出,在空中飞舞着飘向伊芙的手中。伊芙接过这张纸,看了一眼,这是一张委任书。上面写着:“兹委任 西米恩·陶德温克 院士去往阿戈提琉岛担任遗迹考察队总负责人一职。”

落款是哈坦联合博物学院。上面还盖着印,不像作假。

“阿戈提琉岛是什么地方?”伊芙问祸革曼宁。

“南方的一个野人岛,鸟不拉屎的地方。”祸革曼宁转动着脑袋,问她:“这些人是要去那里?”

“这上面说,这位叫西米恩的是要去那里赴任。”

“哦。”

“祸革,现在天都黑了,别管这些人是谁了,想个办法救下他们,然后我们就回去吧。”伊芙说,“对了,把这张纸也还给他。”

于是,在巨龙的控制下,委任书又飘回了年轻人手中。

“最近的海岸是在东北方,我们把这船扔到那边算了。”祸革曼宁说完,便将双翼从水面上抬了起来,他对底下的人说道:“你们都躲到船舱里去,小心掉进海里。”

众人听罢,便都急忙躲进了船舱中。

船舷发出了仿佛要折断般的响声,一股巨力将所有人都压在了地板上,船体在上升。

祸革曼宁只用了一只前爪就将这艘60多米长的货船抓到了半空。

“还挺重的。”祸革曼宁评价道。

他们顶着雨,向着海岸的方向飞去,由于需要照顾到船上的人,祸革曼宁没有飞得太快。半小时后,他们飞出了暴风雨所在的区域,看到了不远处的巨大岩壁。这边的风也不算小,但因为有着礁石的阻隔,浪不算大。

祸革曼宁将这艘几乎要散架的船放回了海中。

由于这头龙不能太靠近人类聚居区域,而伊芙也怕麻烦,所以他们将船扔在了这里便离开了。此地离海岸不远,应该是在航线附近,且按照祸革曼宁的估计,暴风雨大概率不会光顾这里。出海的船员们都懂得海难救助的相关规程,只要他们能够释放出正确的魔法信号,获救也只是时间问题。

幸存者们见船体已经稳定,便都上了甲板。此时海面上空无一物,就好像那条超乎想象的巨龙只是他们的幻觉。

这位名叫西米恩的年轻人同样也陷入了沉思。骑龙的年轻女人……她究竟是什么人?难道真像这群水手们所认为的,是专门回应信徒愿望的显圣吗?西米恩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但她的声音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忘记了。

水手们已经开始向空中发起求救信号,黄色与红色的魔法礼花升上了高空,其特有的爆鸣声在云层与海面之间回荡着,传递向远方。

祸革曼宁载着伊芙重新返回到云层之上,巨大的云柱依旧屹立于远方,从底层开始逐渐与深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太阳还未完全落下,西边的云层依旧透着一抹橙黄,但大部分的云朵都已在阴影的遮蔽下浑然一体,与世界同眠。

“我们现在还回得去吗?”伊芙有些着急,他们追着云柱来到了这里,但回去时却没有任何可供参照的物体。

“放心,我是一头龙,不是你们人类。”祸革曼宁张开双翼,在高空快速滑行。

伊芙发现,祸革曼宁即便是没有扇动翅膀,可飞行的速度仍会越来越快,她对此疑惑不解,便向始祖龙询问。

“翅膀只是感受风的器官。你觉得那张纸是怎么飞到你面前的?还有这面屏障又是如何形成的?”祸革曼宁向她解释,“感受气流,引导气流,操控气流——这是属于龙的天赋。”

当他们回到奔龙堡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边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你也看出来了,我没什么可怕的。”祸革曼宁匍匐在龙舍中,对伊芙说道,“她们都讲完了故事,所以离开了,只有你还留在这里。大部分学生都只是为了一个期末评价,伊芙,你为什么还坚持来这里?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十分惹人嫌的家伙。”

由于祸革曼宁说话时的语气总是没有多大起伏,伊芙也不知道这条龙此时的心情究竟如何,是忐忑,还是坦然?

“我来坚持来这里,就和你一直想听人读书的理由是一样的。”伊芙回答。

“是为了消遣?”祸革曼宁看着她。

“是为了交一个朋友。”伊芙笑着说。她的话半真半假,或许就是因为对方是头龙,她才能厚着脸皮说出这种话。

“哈哈。”这头龙发出了震天的笑声,“伊芙,你真是太可爱了。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

“当然了。”伊芙拍了拍他巨大的脸。

与祸革曼宁经历了这样一场空中旅行之后,伊芙对他仅有的一丝畏惧感也终于烟消云散了。

如今已经到了五月中旬,每一场雨下过之后,天气就会更热一分。听阿坎露说,奔龙堡的夏天要比北方热得多,蚊子和蜘蛛更是一绝,这样一想,她一点都不期待夏天的到来。

走在回公寓的路上,伊芙撑起了一把伞。穿越风暴的景象不断在她脑海中浮现,这件事刚发生过不久,此时想起来却有种奇异的不真实感。还有那艘船,那个年轻人,以及起始海和阿戈提琉岛,自己傍晚时究竟与那头龙跑到了世界的哪个角落?它不是说只在附近转转吗?这可真够离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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