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舍位于城堡中部的一座超高塔楼顶端,伊芙从未去过这里,毕竟这座塔太高了,从外部没办法爬上去。

塔楼的内部除了有着支撑的梁架结构,便只剩下一条回旋向上的楼梯了,走这段楼梯也是体力活,报名的人数太少,说不定也与此有关。

登上塔顶,微风徐徐吹来,露天的塔顶上,此时躺着一头龙。这头龙的身躯如此庞大,以至于伊芙刚上来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发现他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始祖龙是一种十分优雅而庄严的生物,而从其体型来说,甚至可以用壮丽来形容。他就仿佛是天生的君王,有着如同塑像般不怒自威的面庞。

祸革曼宁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有人上来,于是便抬起了他的头颅,惊得伊芙后退了一步。

此时时间是在下午,阴天。一人一龙就这样看着对方,注视了良久。始祖龙的头颅是如此的巨大,无数锥形的鳞片如荆棘般竖立在他的头顶,就仿佛是一顶王冠。他的瞳孔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金色,如同两颗巨大的宝石镶嵌在覆着突状鳞片的眼窝中。他的吻部至口裂处均被一层厚厚的角质层所覆盖,将他那张巨大的嘴以及锋利的獠牙藏在其中,就好像是留着胡须的旧时贵族,将武器藏于大衣内缝,只将风度翩翩的外表显于人前。

“你好。”伊芙用力挤出一个微笑。由于这头龙的压迫感实在是太强了,此时她的身子都有些哆哆嗦嗦。

祸革曼宁依旧紧闭着嘴,但那巨大的龙吻却凑近了一些。伊芙屏住了呼吸,一条腿向后挪了一步,左手也放在了施法书上,似乎是有了随时逃脱的打算。随着那巨大脑袋的靠近,伊芙好像又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就好像是谁吹的哨子,又或者是鸟儿的啼叫。仔细倾听,这声音竟然是从祸革曼宁的嘴里发出来的。

“我现在就开始读吗?”伊芙双手高举着一本书,大声问道。

这头龙侧着脑袋,突然张开了嘴,那巨大的嘴就如同裂开的石壁向两侧徐徐分开。一团潮湿的热气从他的嘴里呼出,让伊芙觉得有些窒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对方要做什么,就见两只麻雀从他的嘴里飞了出来,扑腾着翅膀飞远了。这有些离奇的场面让伊芙瞪大了双眼,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便是伊芙与祸革曼宁第一次相见时的场景。

“你好人类。”祸革曼宁说话了。

这头龙的嗓音十分低沉,声音巨大,在伊芙听来,就仿佛是春季雨夜的闷雷,震得整座高塔都在颤动。

“你好。”伊芙显得有些紧张。

“请坐在这里,别客气。”祸革曼宁用尾巴尖将一把椅子推到了伊芙面前,他的龙吻晃动了一下,大概是在点头。他见伊芙坐在了椅子上,便也低下了脑袋,将下巴贴在了地面,藏在锥形鳞片之下的一只耳朵正对着伊芙所坐的位置。

祸革曼宁的鳞片和皮肤看起来十分粗糙,整体呈现出一种暖色调的深灰。伊芙此时能够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一头龙,这让她暂时忘却了自己对巨大生物的恐惧。祸革曼宁光是头部就有接近十米的长度,若他张开大嘴,其中的空间大小就几乎等同于一间小卧室了。这头始祖龙有五十多岁,从一头龙的生命周期来说,他已经度过了自己快速成长的幼年时期,但他依旧能继续生长,到时候,恐怕奔龙堡的龙舍也将容不下他了——其实现在就有些勉强。

这头龙闭上了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但伊芙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给他讲故事。

伊芙也不清楚,一头始祖龙到底有着怎样的品味,所以保险起见,她在骑士院大图书馆借了一本近年来很受欢迎的小说——《绿林城郭》。伊芙将这本书放在腿上,翻来正文的第一页,开始高声朗读了起来,说实在的,她虽然声音好听,但朗读的水平却不怎么样。

“烈日高悬,丝丝热气从地表涌了上来。威米斯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角。视野中的一切似乎都在扭曲旋转。他太渴了,渴得都感觉不到自己伤口的疼痛,渴得想咬破自己的手腕**自己的血。他拖着伤腿全靠意志支撑着前行,一边走一边还默念着仇人的名字,他的伤口结痂又开裂,浑身的刺痛让他的表情越发狰狞。他一次次跌倒,又爬起来,他的眼中似乎出现了幻觉,可他同时又觉得自己十分清醒。

“他看到一只两条腿走路的山羊站在他面前,那是什么东西?它佝偻着腰,蹄瓣状的手里还夹着一根拐杖。它说:‘瞧瞧这是谁?这不是伯国的君王威米斯大人吗——可惜您逃出来了,没看到您那城堡烧起来的样子。您真应该看看,那天晚上的城堡有多耀眼;也应该听听,当时您家里的几百只鸡叫得有多惨。’威米斯被激怒了,他红着眼睛,扑了上去,结果却扑了个空。那山羊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背后,用仿佛恶魔般的声音问他:‘想复仇吗?杀了那对狗男女。’威米斯咬了咬牙,回答,‘我的仇人只有一个。’‘这是一次平等的交易,阁下。’山羊说,‘你取走那小人的性命,我得到那姘头的灵魂。要么您答应,要么您在这里自生自灭。’威米斯瞪视着他,但最终还是妥协了……”

说到这里,祸革曼宁突然睁开了眼,那巨大的眼球直视着少女,吓了她一跳。

“这本书听过了。”祸革曼宁半张着嘴,地面随着他的话语而不停震颤着,“后来主角变成了一个英俊的年轻人,靠着那头法翁给予的力量击败了很多英雄好汉,在一处山谷建立了一个强盗王国,又在仇人的领地坑蒙拐骗,还把自己以前的妻子迷得神魂颠倒,甚至跟着他半夜逃出王宫。主角后来成功复仇,把对方的城堡也一把火烧了干净,可回去后就发现妻子已经死在了法翁的魔法之下,悲痛欲绝的他最终抱着妻子的尸体从山崖顶上跳了海。”

这头龙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而伊芙又贴得很近,此时声音停了下来,她便觉得头脑有些发昏,耳朵里嗡嗡作响,而祸革曼宁刚才说了什么,伊芙却没有完全听清。

“你的意思是说这本书你听过了?”伊芙捂着耳朵问它。

“五年前就听过了,没什么意思。”祸革曼宁回答,“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自己看过这本书吗?”

“没有。”伊芙老实回答。

“嗯……”始祖龙闭上了眼,叹了口气。

“ 所以你不想听这个了吗?”伊芙合起书页,有些发愁,“我今天只带了这一本书。”

“你腰上不是还有一本吗?”祸革曼宁转了转他那十字形的瞳孔。

“这本不是用来读的。”

“唔……”

一人一龙陷入了沉默。

伊芙与这颗与她臂展差不多宽的金色眼球静静地对视着,都没有动作。祸革曼宁的眼皮时不时眨动一下,发出沙沙的响。不知为何,伊芙突然想起了迪更家的那头温顺的长吻矮龙。

“你会唱歌吗?”祸革曼宁突然说话了,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伊芙摇了摇头,“不会。倒是会一些乐器,下次可以带上来演奏给你听。”在骑士院里借一把小提琴并不难。

“你下次还会来吗?”祸革曼宁眨巴着眼睛,“很多人只来了一两次就厌倦了,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伊芙觉得祸革曼宁说话的声音似乎小了一些。

“会来,会来。”伊芙连忙点头。

“如果你食言了,等下次我再碰到你,就把你一口吞进肚子里。”

祸革曼宁说完这句话,便看到伊芙露出一脸惊恐的表情,于是又急忙说道:“抱歉,开个玩笑。”

伊芙的肩膀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你刚才说你会乐器,那么就哼一段曲子,你看怎么样?”祸革曼宁提议道。

“我……”伊芙想拒绝,可心里又有点胆怯,索性就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我试试看吧。”

“对,试一试。”祸革曼宁闭上了眼睛。

伊芙酝酿了一番。她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然后才开始哼唱。

她哼唱的是放慢了速度的波莱罗舞曲(拉威尔作),因为她觉得这首曲子旋律重复且简单。但唱歌毕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或许是因为调子起高了,等哼唱到音调高的某个小节时,她便破音了。

伊芙掩着嘴轻咳了几声,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不唱了?”祸革曼宁睁开了眼。

伊芙笑着摇了摇头。

于是祸革曼宁又闭上了眼。

伊芙没有想到,与一头龙独自相处竟然会出现如此尴尬的局面。或许是因为之前她在潜意识里并未将祸革曼宁当做一个与人类平等的智慧生物来看待,而等伊芙面对他,意识到这头龙并不能被随意敷衍时,没有做好准备的她便会显得手足无措。

“你喜欢听什么类型的书?”伊芙壮着胆子问他。

“有趣的书。”高塔又在颤动了。

就跟没有回答一样。伊芙叹了口气。

再次陷入了沉默。祸革曼宁闭着眼睛,呼吸声逐渐沉了下来,而伊芙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翻看起了手中的《绿林城郭》,不知何时也睡着了。

伊芙在睡梦中,又听到了鸟鸣声。

咔巴一声轻响,终于把伊芙吵醒了,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祸革曼宁抬起了脑袋,正在用一侧的眼睛与她对望。

他的嘴巴里传来了剧烈的扑腾声。

伊芙露出了询问的目光,就见祸革曼宁哼哼了两声,那沉闷的声音似乎是在笑?

他将嘴张开了一条缝,那声音便更响了,伊芙惊讶地看到,一只大鸟惊惶地从他的嘴里钻了出来,扑腾着飞远了,随后又是一只,两只,三只……他的嘴里一共有五只秃鹫。

“你在干什么?”伊芙好奇地问。

“没什么,就是消遣。”祸革曼宁说。可能因为他是一头龙,他说话的声音很平淡,似乎没什么感情在其中,他继续说道:“只要张着嘴一动不动,有时就会引得一些鸟类上钩,我会把它们关在嘴里一阵子,再放它们出来。”

“它们不会在你嘴里拉屎吗?”伊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当然会。”

“哦……”伊芙挠了挠头,她想等对方继续说下去,可祸革曼宁却低下了脑袋,趴在了地上,他问伊芙:“我是不是很无聊?”

“待在这里当然会无聊,你不出去走走吗?”

“你是说飞出去?”祸革曼宁朝着地表吹了口气,掀起一大片灰尘,“我晚上会出去觅食,但不能离开太远,如果太靠近人类,就会引起恐慌,太麻烦了。另外,外面和这里一样无聊,还不如躺在这里听书有意思。”

“抱歉。”

“没什么,常有的事。”

太阳快落山了,红色的火球逐渐没入了金色的云海之中,看来未来几天又要下雨了。

也差不多该告别了。

伊芙回到公寓,就一直在想这头龙的事。祸革曼宁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若不是她从洛提兰那里了解到这件事,甚至都不会发现这里有一头龙存在。一头龙生活在人类的地盘中,他该有怎样的心情?设想一下,假如一个人生活在一群鸭子的世界里,他究竟会有多么孤独?他不会下蛋,却会和鸭子一样嘎嘎叫,他是不是已经疯了?

在伊芙看来,飞向高空是如此的有诱惑力,可祸革曼宁居然说这很无聊。如果一只麻雀也有像人类那样的智慧,也获得了足够的知识,它会不会也会这样傲慢地待在地上,觉得到处乱飞其实是一件无聊且又无意义的事?

在另一个世界,人类从来不会考虑到这个问题——即怎样实现对另一个智慧物种设身处地的关怀?但换个角度思考,这种事真的必要吗?

夜里,伊芙抱着枕头躺在床上,依旧觉得自己有些轻微的耳鸣,或许下次该准备一副耳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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