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辆四座铜壳机车从伯加大学院的侧门驶出。

这种机车是从碎银湾传入,最近在帝国流行起来的时新产物。

这台四处喷发着白雾的机械由提炼贵重的稀有材料——银蜡而来的副产物“沥浆”驱动。

虽说格拉比帝国不像碎银湾那般缺少优质马匹,且机车的速度与耐力终究不及名匠打造的高端马车,但胜在便宜皮实。

对于像鲜血军团这样需要大量运输工具的组织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绕过繁华的炎零大街,机车最终进入了恬暮湖畔的石墙要塞中。

卓维匝亲自打开后座的车门。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车内钻出来。

一位是鲜血军团派驻伯加大学院的特派委员,任教务主任的皮欧侃,另一位则是年事已高而显得有些佝偻的伯加大学院教授,唐佩赫。

“欢迎来到制裁处。”

卓维匝将他们带领到一条偏僻的小径,远离士兵操练的营房,有一座充满王政时期复古风格的低矮楼房。

“没有人会想被‘欢迎’到制裁处来。”皮欧侃看着面前的建筑。

这里从前一直是鲜血军团对内部成员进行整肃和审判的地方,自从在朝廷中权势如日中天的那位御殿骑士——至寒独揽鲜血军团后,这里也常常关押审讯一些异己分子。

唐佩赫倒是一副淡然的表情。

尽管早就在都市传说里听闻过制裁处的“美名”,但就像周围阴森的空气与自己毫不相干一样,教授缓缓跟随卓维匝的脚步走进了楼房。

“唐教授。”皮欧侃边走边介绍道,“这位是我在军中任教时的学生,对内情报室的卓维匝。他有一些关于学术上的问题想请教你。”

“我在部门安排了简单的晚宴,请教授务必赏光。”

卓维匝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房间里面被简单地装饰成餐厅的模样,灯光也比走廊外温和许多。

“请教谈不上。”唐佩赫的脸上并没有在学校教书时那般和蔼,反而有些傲然地打量着这一切。

“也许这一栋房子里就有人在鲜血军团的酷刑下被折磨吧,在这种情况下有谁能吃得下饭呢?”

不知是否被唐佩赫不幸言中了事实,卓维匝的几个部下脸上顿时不太挂得住,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啊?我一直在这吃饭,特别下饭啊!”卓维匝摊手道。

“最近外界不太平,学院里还有许多留宿的学生。办完正事我和唐教授还要赶回学校,我看宴请就不必了吧。”

皮欧侃打了个圆场,挥手让人把餐具撤了下去。

望着多年情商毫无长进的学生,皮欧侃在内心扶了扶额。

……

石墙军营的地下囚牢,其安静和整洁程度,完全不会令人意识到它是关押人犯的地方。

监牢的墙壁被一律粉刷成了白色,再以灰、绿、黄、蓝、红五种不同颜色的铭牌划分出不同的功能区。

房间之间用强韧的玻璃墙隔开,并且有24小时的太阳灯不断照明。

“这……这是你们的监狱?”唐佩赫大为震撼,直把老花镜戴了又脱,脱了又戴。

“相比起牢房,更像医院。”皮欧侃也甚为惊讶,毕竟他一直作为文职军官,也没有真正来过这里。

“本来这里就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卓维匝轻叹一口气,“毕竟我也算是不怎么见得血的那类人啊。”

听他这么说,唐佩赫不仅没有放下心来,反而更加增添了几分怀疑。

他环视着异常安静的监区,一些更加可怕的画面在他脑中不断浮现。

“教授,这边。”

卓维匝走到过道的尽头,一位裹在白色罩袍里的人上前查看了他的证件,才打开了面前的大门。

混合钢浇筑的大门上赫然蚀刻着两个大字:“零区”

零区内部保持了与其他区域相同的整洁,所不同的是无论是墙壁还是地板都使用了氧化处理的厚重金属材质。

隔间的门相当巨大,但窗户却小得仅能伸进一只手去。

唐佩赫路过其中一扇小窗,略带好奇地想窥视一眼。

忽然,随着一声撞击金属的闷响,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出现在了窗口的孔洞上。

“啊!!”

唐佩赫顿时向后倒去,正要跌倒时,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身体。

“别妄想困住我!”隔间内传来一阵狂暴的怒吼,拳头如雨点一般击打在大门上。

“让他冷静冷静。”卓维匝努了努嘴,一个卫兵便从罩袍下面掏出一根管子,将背上的罐子里的气体从小窗通进去。

不出几秒,里面便没有了动静。

惊魂未定的唐佩赫被请进了零区的内舱。

这里的舱室被日常所见的毛毯和木家具装饰着,俨然一派居家的风格,外围也有钢栅栏包裹,这让唐佩赫略微安心了些。

“刚刚那是人类?”唐佩赫早已抛却了学者的矜持,边问边大口喝着茶水。

“曾经是,现在就很难说了。”

卓维匝抽出一个文件夹,放在唐佩赫面前,“我就是想请您来帮助军团鉴定,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他们变得如此疯狂?”

“据石墙初步判断是一起滥用魂术事件,但我的这位学生并不认可。故此才要借助您这位魂学大师的慧眼,找出异变的根源。”一旁的皮欧侃补充道。

“实验体呢?我猜你们应该早有准备吧。”

一拿起魂方瓶和验灵基盘,唐佩赫似乎恢复了学者对于魂学实验的冷静。他的脸上丝毫不见了刚才的惊惧,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理性。

“不是实验体,而是货真价实的受害者。”卓维匝纠正道。

“13号,24小时前发病,无明显身体病变,镇魂剂过量导致魂力逸散而死亡。”

“生前仍有自我意识,但痛觉完全丧失,极具攻击性。”

卓维匝拉开裹尸袋,露出屠户达夫圆睁的怒目。

他壮硕的手臂早已弯折,肌腱寸寸断裂,如爬虫般附着在骨架上。

“到最后,镇魂剂也失效了,对吧。”唐佩赫问道。

“是啊,他始终对着墙壁无休止地撞击,直到变成这副模样。这到底是什么症状?”

唐佩赫不做声,只是从达夫的四肢和脑部的切口里导出血液,并通过滤液滤除杂质。一切流程都如同精密的机械般井井有条。

皮欧侃抬头看了一眼卓维匝,这位学生的嘴角终于浮现了一丝笑意。

从主动拜访他这个老师以来,卓维匝永远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也从未和自己叙过什么旧。

皮欧侃所信奉着的帝国理想,这位学生也一样在为之而奋斗着。皮欧侃虽然十分欣慰,但也为他日渐消沉的精神状态而担心。

如今他终于宽慰了一些。

最后,唐佩赫摆出了三个灌满的魂方瓶。

“先说结论。”他透过单片眼镜仔细地给每个瓶子画着标签,“他体内一部分的魂被他人的魂取代了。”

“取代?您是说,类似于灵魂附体?”卓维匝扑到桌前,弯下腰去观察瓶中的内容物。

“不准确,严格来说是掺入。”唐佩赫说着,举起了前两个方瓶。

瓶内是淡灰色,仿佛雾气一般缓缓地绕动。

“正常人类的魂,就是这种颜色。而且在随体液离开人体之后,将会不可避免地成为纯粹的【魂气】,简单来说就是雾形魂。”

卓维匝连连点头。

这时,唐佩赫又举起了另一只瓶子。

瓶中充满了暗黄色的悬浮物。

“这个……”教授的眉头紧锁,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猜这就是您说的掺入物吧?”卓维匝性子急,立刻说道。

“是。但是,这种暗黄色的固形魂并不属于人类。”唐佩赫的目光在皮欧侃和卓维匝两人之间飘动。

皮欧侃的面色一沉。

“这是邪种的魂。”教授将瓶子放在了桌上。

卓维匝难以置信地望着桌上的两只方瓶。它们的颜色与形态都完全不同,似乎正是预示着两个物种之间的天差地别。

“魂学院早在百年前便得出过结论。”唐佩赫锤了锤自己的腰,坐在了椅子上。

“这个世界上,只有邪种的魂,最终会成为固体而不是变成雾气消散。”

“……另外科普一个小知识,邪种死亡之时的身体尘化现象,其本质就是因为构成身体的魂变成了这种不溶于任何物质的固形魂导致的。”

卓维匝双手撑着桌面,脑海中正刮起风暴。

皮欧侃问道:“那么,被魂术操纵的可能性……”

“不存在。”唐佩赫说道,“魂术不会无中生有,他体内邪种的魂不会是魂术造成的。”

“当然,如果是祖神阿雅亲自展现的魂术,那倒是一切皆有可能。”

为了缓和一下沉重的气氛,唐佩赫开起了玩笑,但效果并不理想。

“堕化呢?”卓维匝追问道。

唐佩赫拨开瓶子,递过一张表格:“通过验灵基盘检测,这份灵魂的坏灵浓度极低,也可以排除堕化而造成的狂暴化。”

“那么……”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被人为注入了其他人的魂。”

“注入……其他人的魂?”

“对,就是‘注入’。”

唐佩赫似乎被卓维匝这种刨根问底的人激发了教师本能,竟在石墙的监狱深处讲起了他的魂学课。

“以上几种可能性,打个通俗的比方的话。”

唐佩赫将手放在了卓维匝的脑袋上。

“若我用魂术在你的脑中干涉意志,让你为一个虚假的目标而狂热——也就是你所谓的附体,这并不会直接导致你自身魂的变化。”

“而堕化,”唐佩赫将手放在卓维匝身体两边,“会让你全身的魂朝向类似邪种的方向转变,继而引发全面的邪种化。这是一种非零即一的转化。”

“……但是,13号受害者所产生的异变,则像是一个普通人浑身的筋骨被替换成了猛兽的一般,几股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相互之间剧烈排斥,就连每个肢体都在向不同方向发力,继而诱发了全身的狂暴化。”

结合当时在现场所见,那个汪家的骑士身上陡然激增的战斗力,卓维匝也对这个结论表示赞同。

他接过报告。

但光有这张纸,到了隆哲度那里还是应付不过去。

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以怎样的方式注入魂?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为何?这些问题的答案闷在零区里是无法得知的。

今日所见,也令唐佩赫感到震惊。

没想到在伯加城内,竟然会发生这种离奇的事件。

“简直……像是邪种对人类的瞳蚀。”他不禁自语道。

“什么?”卓维匝忽然抬起头,“教授,您刚才说什么?”

“嗯?瞳蚀就是……”唐佩赫摘下眼镜,准备对卓维匝来一番科普。

“嘭!”

卓维匝挥拳砸在了桌面上,把唐佩赫和皮欧侃都吓了一跳。

“对!就是这个!我好像明白了!”他激动地浑身发抖。

一切都联系上了。

如果是邪种的话,轻易将魂注入人体也不足为奇。

而这些死者体内属于邪种魂力的掺入物……毫无疑问,是强有力的证据。

再结合目前已经收集到的情报,这些死者生前全都对魂的力量有所渴求。

这样一来,神皇领导的组织有极大的可能性,其实是在利用宗教外衣,对这些寻求力量的人进行引导,然后以一种“名正言顺”的姿态将邪种的魂注入他们的身体。

神皇的身边,一定有邪种的存在。或者,他自己就是……

卓维匝打通了多日来没能突破的关键节点,此刻十分激动,不断地翻弄着制服的袖口。

“老师!之前的我太局限了,我总是试图将两个事件分开赋予解释,忽略其中可能存在的关联性,但现在多亏了唐佩赫教授……”

“等等。”皮欧侃打断了卓维匝的思维发散,示意他去外面透透气。

……

三番五次强调了保密协定,并且承诺给唐佩赫一笔科研经费后,卓维匝立即安排队员将唐佩赫秘密送回了学校。

凉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些许石墙军营里沉重的空气。

恬暮湖边,皮欧侃在确定了周围没有其他人以后,压低声音向卓维匝说了两句。

卓维匝听了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多亏老师提醒,否则……”

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么以宗教的名义向他人肆意注入魂力,就是渎神行为,是无可辩驳的异端。

更何况此事牵扯到邪种,圣廷若是知道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皮欧侃对此再清楚不过。

“差点儿就功亏一篑了。若是此事披露,圣廷一旦介入,石墙甚至有可能失去对此事的调查权,那我等的荣誉也就无从谈起了。”

卓维匝喃喃自语。

几个身穿白色罩袍里的人扛着一个新的裹尸袋从地下监狱走出。卓维匝能远远看到上面的红色“14”字样。

“我们要赶紧开始行动,时间不等人。”卓维匝摸了摸皮带上挂着的燧发枪,还在。

他不希望那个数字继续增加了。

“我也去。”皮欧侃揉了揉因为久坐而发酸的腰部,“学校那边我请假。”

“老师……还请您注意安全。”

皮欧侃对这句话似乎很不满,紧了紧鲜血军团文官制服的衣领。

那表情仿佛在说:“我难道不像一个军人吗?”

卓维匝打了个手势,十余个青年队员便集结到他身边。

“再过几日就是领府的全城宴,正好可以利用宴会安保的名义,发布最严格的信息管制。”

皮欧侃望着发号施令的卓维匝,笑着点了点头。

“同时……”卓维匝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对文馆、圣廷和石墙内部的信息来源进行严密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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