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不敢肯定。
怎么说呢……
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路就在那摆着呢，谁愿意走过来走过去都行，所以他也没什么自信凭自己一时的突发奇想就能断定那边几位少年的来路。
无所谓了。
反正大家都只是过客罢了。
他依旧悠闲地吃自己的菜喝自己的酒，数月以来在大荒里摸爬滚打的记忆还鲜明，人却渐渐没那么肆意野性了，甚至很快就适应了许久未曾接触的市井气息。
“说起来也不知道在琳琅天里还能不能再喝到酒，”许如意又突然开始唉声叹气，“毕竟要是跟你说的一样，琳琅天里那群修士八成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呆子，那我缺的美食好酒……缺的营养这块谁给我补上呢？”
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缘故，苏稚没接话。
许如意这是自讨了个没趣，不过没关系，他脸皮厚，就当无事发生过，夹了最后一筷子牛肉饮尽杯子里最后一滴酒，唤来了小厮，从芥子袋里摸出来几块碎银递过去：
“多余的算是赏给你的赏钱，饭菜味道挺好，酒也不错，孩子很满意……”
他说着说着差点嘴皮子一秃噜把接下来的几句也给一并带出来。
括约肌能用敏感肌也能用，挖掘机都能用，下次还买，值得一个五星好评……
但还好他及时刹住了，那边得了赏钱的小厮也没心思在乎他说什么怪话，只忙不迭地哈腰道谢，瘦骨嶙峋的脸上挤出沟壑纵横如一朵菊花般的笑。
毕恭毕敬，谄媚至极，让许如意看了之后居然会有点不适应——他哪里见过这场面啊，想来就算是海底捞的服务员也不至于低三下四到这程度。
人一旦站起来，就很难再愿意跪下去了。
所以，原来会把人变成鬼的，不止是旧社会，还有这修仙世界啊？
许如意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大势如此，他管不了，也没办法。
他起身准备离开，小厮便跟着出来，亦步亦趋，满脸讨好，等许如意下了楼要迈步出酒楼了，小厮还特意拱手送别：
“爷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许如意闻言顿住，转头看了眼小厮，却没说话。
下次？
下次是何时？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所以说修士们才是最合格的死宅啊，在深山里一窝就是成百上千年，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惦记，就想着求长生想着成仙，自然没时间下山来品一品红尘味道。
要是他真拜入琳琅天门下，恐怕也得在山上待个几百年吧？
修士修为越高也就越能活，可凡人不行，像眼前小厮这样的能活个七十年都算是古来稀了。
还能再见面么？就算能再见面，恐怕这酒楼也早就随着王朝更迭换了模样，会变成什么都有可能，所谓沧海桑田不过如此。
许如意轻轻叹了口气。
他突然有点后悔了。
……
但无论如何，吃完饭还得继续赶路。
琳琅天山门外是一整个俗世王朝，虽然这王朝不见得有多大，但疆域也绝对不小。
许如意现在是金丹修为，已经能以御剑术赶路，速度飞快，虽然剑意存量不算太多支撑不了太长时间，但最起码是足够他从王朝边缘到达另一边的琳琅天山门之下了。
修道讲究一个财法侣地，其中最后一个地字代表了所谓洞天福地，风水宝地，所以一流宗门大多都建立在名山大川上。
琳琅天自然不例外。
琳琅天建在琳琅山之上，而琳琅山是整座琳琅天地之中最高最险的龙脉源头，也勉强算得上是九州排得上号的洞天福地了。
如今许如意站在山下往山上看，只能看到不知有多高的料峭险峰高耸入云，如仙剑般刺穿穹顶，整座山都覆着一层肃杀的铁灰色，山顶有雾霭缭绕，仙光垂落，模糊的亭台楼阁在其中若隐若现。
好一派仙家气象。
这时他听到苏稚以神念传音给他：
“我听闻琳琅天山门前有登仙路，只有跨过登仙路的修士才会被收为弟子……虽然这琳琅天不算一流宗门，可无论如何也是一座天地中的第一大宗，想必那登仙路应该也不会太简单。”
“嗯。”许如意轻轻点头，“或许吧，试试就知道了。”
凡人把琳琅山视作是仙人居所，不敢轻易靠近，许如意费了大半天时间沿着山脚绕了一圈也没见着一个人影。
没凡人，也没仙人。
只有一片静谧荒野，还有一条似乎是从山脚一路绵延到山顶的，不知道有多长的孤零零山路——这山路台阶似乎是由剑削斧砍出来的，一阶足有一人高，棱角分明，光滑如镜，历经雨打风吹却未被蚀磨分毫。
苏稚让许如意往上放根头发，许如意便照办。
头发还未落在山路上便莫名化为齑粉，随风纷纷扬扬散去。
许如意倒抽一口凉气：
“好家伙，这是……剑意？”
“然也，”苏稚肯定了他的猜测，“应该是琳琅天中长老所留，为了考验筛选弟子……这大概便是传闻中的登仙路吧。”
“……”
许如意抬头，看了眼绵延不知多长最终消失在一片云雾中的登仙路，点了点头。
“走吧。”
他收起断剑，迈步，踩在登仙路第一块台阶上。
……
琳琅天中，有几位仙人自峰顶俯瞰，抚须而论：
“登仙路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前六千九百九十阶都不过是寻常剑意——重头戏都在后面的三千阶上。”
“大道三千，一阶便是一条大道，我宗屹立万年，不知出了多少天才人物，他们的道他们的剑意全都铭刻在其上……如有人能跨越登仙路走过三千大道，想必也便能轻轻松松借此获得属于自己的剑意。”
“自是如此，可这些年来琳琅天地的年轻修士一代不如一代，上一个能完完整整跨过这登仙路的弟子……我记得已有一两千岁了。”
“嗯，所以如今规矩不是已经改成只要跨过前六千九百九十九阶便能拜入我宗门下么？但即便如此这些年我也没见有几人能通过。”
“那又如何？宁缺毋滥宁缺毋滥，如若再降低门槛，我琳琅天岂不是与那些三流宗门没什么区别？”
“道理是如此，可……唉！”
峰顶的仙人们忧心忡忡。
山脚的许如意却并未在意那么多。
原先静谧无声的登仙路在他踩上后，剑意如滚水沸腾，有低沉的嗡鸣声自旷野中升起，微风拂过，尖锐的刺痛感从四肢百骸传来。
剑意如水银，无孔不入，浩荡落下。
登仙路上的少年默不作声，剑气涌出，汇聚在体表挡住石阶腾起的剑意。
先是十阶十阶地来。
他脚尖在石阶上如蜻蜓点水般掠过，转瞬间人就已经越过好几块石阶，这么飞掠片刻，前六千阶便已悄然过了大半。
许如意听不到峰顶的仙人话语，自然不知道登仙路前六千九百九十九阶都只是单纯的剑意，是用来消磨登山人体力的，后面三千阶才是重头戏。
苏稚没来过琳琅天地，对琳琅天的了解也仅限于道听途说，也自然不清楚这点。
所以等许如意来到第七千阶的时候，他就瞬间戴上了痛苦面具。
是火。
第七千阶所铭刻的剑意是最简单的火焰剑意。
猝不及防之下许如意被烫得嗷嗷叫，但还好护体的剑气对这火焰剑意仍有防护作用，他也就没受什么伤。
“怎么还带突然变招的？”他随口抱怨一句，“哆啦剑仙，来点作用啊哆啦剑仙，这啥情况啊？”
苏稚倒没在意他对她古怪的称呼，神念一扫后就大概清楚了情况，于是淡然道：
“还剩两千九百九十九阶，每一阶都是一道不同剑意，大抵是对应所谓三千大道……只可惜所谓的三千只是个虚数罢了，就像你对我说的，科学没有尽头，大道自然也不会有具体的数量。”
“……”
许如意觉得他能从苏大剑仙口中听到科学这个词本身就挺让人心情微妙的。
不过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愈发小心地往自个身上套了几层护身剑气，然后继续向山顶进发。
火焰剑气，光明剑意，黑暗剑意，唯我剑意……一道道台阶踩下去全是不同的感觉，倒像是进了香料店，酸甜苦辣咸各种味道全都有。
而且又像一盒巧克力，在扔嘴里之前永远甭想知道是什么味道的。
搁这儿开盲盒呢？
许如意一路趟雷过来，给整了个全麻，身上焦糊一片麻痹一片湿淋淋一片，但还好都差不多是皮肉伤，轻轻松松就能治好。
而这条登仙路已经差不多要到头了。
云雾已然散开，朦胧的仙光自山顶绽放，有衣袂飘飞的仙人在登仙路尽头站着，不怒自威气势凛然。
他不开口，许如意也不说话。
走过最后一阶登仙路，用仅存的剑气击溃了弥漫的时光剑意，浑身狼狈的少年抬头看向面前那位仙人。
而仙人也慈眉善目地看他，道：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琳琅……”
“等下嗷！”
许如意打断他，耷拉着眉毛有气无力的，很没有礼貌地当着仙人的面在地上一屁股坐下来。
他像条死狗一样喘了会儿，等呼吸渐渐缓回来了才终于抬头又看向那位仙人。
“我想先问个问题。”
“自无不可。”
“好。”
许如意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腰侧断剑，轻声问：
“我来时在离琳琅天不远的村子里目睹流寇作乱，半数村民被杀，母子相拥而泣——孩子没了父亲妻子没了丈夫，惨不可言。”
“可为何……为何我从始至终都没见到你们琳琅天的修士？”
“难道，你们对此事一无所知？”
少年目光灼灼盯着仙人。
他攥紧了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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