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个很小的城市,小到家家户户几乎都能通过某种关系网而结识,因此平日邻里和谐,谁家有了个提议,随即就有另一群人起来相应。

我的父母就像这座小小的城市,平凡无奇,非要说的话,他们两人都十分乐于助人,广交朋友,所以经常会有人来我家拜访。当我父亲工作升迁后,这种情况便越来越多。那个时候,我家里总是挤满了各种人,父母的朋友,委托父亲办事的宾客,邻居等等。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和睦,那么亲密。

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出差在外,去了北京打工。母亲说这是为了我们将来能有更好的生活。

我相信了她的理由,就像我相信了那群人。

直到那天,父亲“回来”了——

以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一个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利索,骨瘦如柴的“陌生人”形象。

父亲终日忙于工作,最终积劳成疾,加上偶遇意外,倒在了前往工地的路上。

1分钟,10分钟,30分钟,1小时,2小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我的父亲也就这么继续躺在马路上一动不动,人们把他围在中间,议论纷纷,同时投去冷漠的视线,直到父亲的工友发现他迟迟未到,外出寻找时才看到了这一幕。

到底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付出巨大的财力后,父亲活下来了,但代价便是沉重的负债以及终身瘫痪。

从那天起,即便什么都不懂,仍在害怕着这“陌生人”,只是小学生的我也发现了一件事——来我家的人变少了。

热闹的生活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冰冷阴暗的房间,以及终日流泪,连抱怨都说不出,只能不断痛骂自责的父亲,还有再也无法露出笑容的母亲。

不过偶尔也会有人来我家,与以前不同的是,母亲会在这时把我赶进屋里。直到某天,强烈的好奇心令我趴在门上偷听屋外的对话。

今天的客人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平日里与奶奶交情甚好,小时候他偶尔会带各种零食与玩具来给我。

这个胖胖的,操着一口地方口音的秃头大叔不是坏人,这便是我对他的印象。

“你才30多岁,就遇到这种事,实在也不容易,欠了这么多钱,今后的生活怎么办才好啊?”大叔还是那和蔼的语气。

“我问过律师了,他们说这可以算工伤,公司老板也说可以赔偿,毕竟大家都是熟人……”母亲的声音显得很无力。

“那要赔多少?赔了没有?”

“还没确定,公司那边一直在拖。”

“好吧,既然大家都是熟人,有些话咱们就私下说了,我看公司那边估计是打算就这么拖着,不打算赔了。就算他肯,款项落实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你们的债主应该没那么多耐心等吧?”

“是啊,我也是担心这点。”

“所以我今天来是想和你商量件事。”大叔顿了一下,“其实也没啥,就之前我说过的,你们祖屋那块地,反正现在也是没人住了,不如卖给我,你看如何?”

“我说过了,这件事不行,那是我们家的根基,卖土地这种背叛祖宗的事不能做。”

“哎,你瞧你,都什么时候了,还谈祖宗,你们要再不想办法把这钱还上,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啊,二十万是公道价了,至少够你们还钱了。”

母亲沉默了好一会,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表情什么想法,只是之后她突然爆发,生气地大喊,“你给我滚!”

“哎,好好说话别生气啊。”

“我能不生气吗?你们这群人……”母亲的腔调里明显夹杂了抽泣声。

在那之后的争执里,我得知了其中一个真实——过去的“朋友”,“亲戚”们,要么不来,要么来了就是来询问这些事。

谁都想趁着这绝望的时候狠狠敲诈我们一笔。

而每次谈判结束的晚上,母亲总会搂住我,什么也不说,就是默默地流泪。那时什么都不懂的我,也就这么让她抱着。

新年来临了,按照过去的经验,我们家在这时应该挤满了各种人,灯火辉煌,客人们的谈笑声吵得我无法看电视。但今年,却静得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母亲就这么一个人咬牙坚持着,最终迎来了赔偿协议——公司共愿赔偿50万,前期30万直接付款,后期20万分月付给。

结束了,我们赢了。

对吗?

可是,母亲还是没能找回笑容,不如说,背上了更大的压力。

我不知道其中的理由,明明拿到钱了啊!

直到某次,母亲倒在了我的面前,我非常害怕,非常无助,面对丧失意识的她,我唯一想到的便是楼上的叔叔与奶奶——他们及时叫来了医生,医生说这是因为我母亲过度劳累外加心事太多导致气血不顺。

我听不懂医生到底说了些什么,能做的只是紧紧牵住母亲的手,因为她要我这么做。

类似的情况后面又发生了许多次,我每次都很害怕,这不是能够习惯的事。直到最后,来过多次的医生忍无可忍,当众道出真相——我的奶奶害怕年轻的母亲卷款弃家逃跑,所以控制了所有资金,并不断给她施加压力,几乎是在变相软禁她的精神。

母亲一边要承受这种来自亲人的重压,一边还得应付外人与追讨债务,同时还得主持家务与我的教育,父亲的疗养,无数的问题全部只能交由她一个女人负责。

她要承担起的不是一个母亲的责任,而是一对全能的父母所必须做的所有事。

“你要是再这样逼她,她真会死的,到时阿光怎么办?你儿子怎么办?好好想想吧,阿姨。”医生丢下这话,叹气走出门外。

房间里,我跪在床边,昏睡的母亲仍紧紧抓住我的手,奶奶则低着头闷声不语。

先是朋友,然后是亲戚,最后连最亲最信任的奶奶,无一例外,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靠着自己的想法向我们家提出要求。

即便小时候不懂,当长大后,我便理解了这残酷的真实——人,是可以不用凶器去杀人的。

冷漠,自私,围绕着钱与利益这个主题,那些看起来和善亲切的“人”就能摘下面具,向你的内心刺来致命的刀子。

我没有朋友,因为我不相信任何人。为了不受伤,为了保护自己,我只能这样做。

不知不觉间,我仿佛失去了所有情感,被人欺负也不再难过,喜欢一个人独处,喜欢绝对的寂静。

我“爱”上了这个冰冷寂静阴暗的“家”。

直到最后,母亲也背叛了我——

我本以为,她爱着我胜过一切,所以我相信着她,在这不值得相信任何人的世界里,她是我唯一的依靠。

可从什么时候起,这依靠变成了枷锁,把我牢牢锁住了。

我哪里都不能去,也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母亲会时刻盯着我,生怕我会变成一溜烟从她手中消失。那份“爱”不知不觉间扭曲成了“控制”的欲望,当我觉察到时已无法逃脱。

就像奶奶用“家庭”束缚了母亲,母亲用“亲情”束缚了我。

学校里,是学生的欺凌;家里,是母亲的监视。

当我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衣柜门时,眼里只有手中的水果刀。

我到底什么时候,出于什么目的而买来的,我不知道。

可是好累,真是好累了……

等我醒来时,自己正躺在医院,面对着雪白的天花板,床边是面色苍白的母亲。

我想逃,再不逃掉的话,我会死的。

“妈,我想离家出走。”

这一次,她没有拦我。

就这样,经过一段时期的心理治疗,我踏上了前往日本的班机——我想选择一个不知名的清幽小镇好好休息。

留学的钱从何而来,每月的生活费又是怎么获得的,这些问题我一概不想,只是靠着唯一的信念来到了这座小镇——为了逃离那个世界,忘却那个只知工作而失去了身为“父亲”资格的男人以及控制欲极强的“母亲”。

因为担心母亲会再次控制我,把我抓回那个世界,我甚至不办理任何联系方式,打算就这么一个人保持下去。

玻璃中的我,依旧如此狼狈不堪,讲述完这一切,我如释重负——至少我承认了,自己是个病态的存在。

“像我这样的人一旦搬进宿舍,很可能会再次因压力而崩溃,那时的我会做出什么事,连我自己也不敢想象。”我自嘲地大笑着,“呐,冈崎。我到底……还能相信什么?”

汐没有回答,只是慢慢走到我身后跪下,举起双臂将我拥入怀中,刘海的阴影遮盖住她的双眼,但我能够感觉到她的颤抖。

“来我家吧,上官同学。”汐轻声说道。

“嗯……”

我拒绝不了。大概我的心也在渴望着这份邀请,期盼着自己能够再次置身于那个亲密无间的家庭。

我的部分记忆因为那场病而消失了,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起。所以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倘若在那里能令我找回那迷失于记忆深处的“温暖”,我便能够继续活下去。

无论如何,记忆丧失对我来说算是好事吧,倘若那些悲伤痛苦的事情能够全部忘光,我就能得到救赎甚至新生。

在破碎的心之壁的前方,到底是绝望的悬崖,还是希望的道路,只有迈出脚步才能知道答案。

而我,即将迈出这崭新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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