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魔族而言,一个只有几十岁的魔王上台,几乎就像是人类世界中的先王突然驾崩,然后将王位传给了自己尚不懂人事的年幼的世子。

但是,也就仅仅如此了。

人类是人类,而魔族,有他们自己另行的一套方式。

有些魔族,生来便注定是要成为王者的。

而从血池中诞生的胡特,恰好就是冥冥之中被命运选中的那一方。

自第二次人类与魔族的大战以后,上一届魔王在大会战之中被人类的联军所杀,混乱、无序,便席卷了整片魔族的领地,败退的魔王亲卫残军冲回了赤焰堡垒,失去了强者的束缚,他们之间很快便产生了间隙、隔阂,随后迅速演变成内部的相互杀戮、烧杀抢掠。

这是叛乱和背刺的绝佳机遇,内战正在魔族领地的四处爆发、蔓延。

——————

作为魔族内部不受待见和重视的偏远族群的领袖,巢虫领主阿努巴拉克,率领着自己被夺走家园的巢虫子民们,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夜,跋涉到了赤焰堡垒附近的一片巢穴之中。

在安顿好自己的属下后,他独自一人前往了在萧瑟的寒风笼罩着的夜空下只隐约显露出轮廓的城堡内部。

阿努巴拉克一踏进这座堡垒,便感觉到呼啸的寒风瞬间停下了,四下都是一片寂静,了无人烟。

他一路向前走去,越过了坍塌的塔楼,穿行在被枯枝败叶覆盖着的小径。

路上倒伏着许多亡骨与尸骸,有些已经风干,有些则完全成为了枯骨。

他们手中的刀剑已经锈蚀,他们身下的盾牌已然破损。

那些原本摆放整齐充斥着威严的高耸石像,早已遍布刀枪剑戟刮擦的痕迹,大多已被拦腰毁坏,砖石碎砾半埋着脱落的脑袋手臂。

阿努巴拉克在地下室中,听见了一阵噬骨磨损的声响,他的节肢刨开了堆积的尸体,却惊讶地在后面发现了一个穿着破碎黑袍的男孩。

漆黑长发笼罩在他的脑袋之上,一对细小的黑色节状的双角,略微顶开了他杂乱的长发,从他的额头伸出。

男孩啃噬着从地上的一个尸体身上扯下的半只胳膊,他注意到了身后的阿努巴拉克,转过头,定定地用着他那金黄色散发着光芒的竖瞳望着阿努巴拉克。

阿努巴拉克惊异地从他的眼中感受到了来自血脉的压制,那种不言自明的威压,一瞬间便让他回想起了魔族上层的那种实力。

传言,此地,赤焰堡垒,历来都是能够诞生魔族王者的苦难之地。

他颤颤惊惊地对着男孩俯下了身,只能想到唯一的一种可能性。

他激动地用着自己混沌的声线说道:“新生的魔王陛下,您的降临,必将改变魔族的命运。”

“属下愿誓死追随您的步伐,在此,还敢问您的尊名。”

他混沌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地下室中,持续许久。

男孩睁大了自己的双眼,他丢下了手中啃噬了一半的尸骨,金色的雷电逐渐开始在他的周身蔓延,闪耀在他的皮肤表面。

他漆黑的长发与破损的黑袍凭空飘动着,眼中的金色光芒更加闪耀了。

“我……”

男孩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

“胡……特……”

随着他口齿不清地说出了几个音节,阿努巴拉克更加恭敬地低下了自己那与肥硕的身体不成比例的头颅。

“魔王胡特。”

“您的名号必将响遍赤土的每一片角落。”

——————

年轻的魔王,胡特,今天是第一次走出魔王城,他即将在阿努巴拉克的陪同下,去拜访魔族中的智者,章鱼博士,也就是原本的喀斯特大公。

两人传送到喀斯特城外后,胡特惊异地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么多的活物,这么多的生命,还是他有意识以来头一次所见。

他对城市这个概念没有什么理解,之前的所学,全部来自于一个非人型的虫族领主以及他偶尔从外面携带来的书本。

他在书上看到过很多故事,但大部分内容,他都并不能够很好地理解,每每询问阿努巴拉克的时候,他也只能含糊不清地搪塞过去。

时间久后,胡特便渴望拥有一个能够解答他疑惑的人,书上说,这样的东西,叫做朋友,亦或是伙伴。

书上说,朋友是与自己相似的人。

胡特在赤焰堡垒中找不出第二个人,因此,他折下了那些高耸石像的肢体,用灵能开始打磨,磨成自己的造型,磨成阿努巴拉克的造型。

直到有一天,他疲惫地回过头,看着满屋的雕塑,这才突然醒悟过来,石像不会说话,也并不能解答他的困惑,这算不上是朋友。

魔王胡特想跟石像交朋友的计划便这样轻易地破产了。

此后,他也尝试过其他方式,但都无疾而终。

他曾经告诉过阿努巴拉克自己的这一想法,但阿努巴拉克却告诉他,生来便注定是王者的他,也生来将要背负成为王者的代价。

“代价是什么?”

胡特回过头问着阿努巴拉克,金色的眼眸中透露出一股好奇。

但一向尊敬他的阿努巴拉克没有回答。

直到今天,在喀斯特城外,从周围的人群战战兢兢全部俯身朝着他拜礼来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猜到了阿努巴拉克当时没有说出口的答案。

这一猜测,随着他进城拜访章鱼博士的进程,一直在他的心中不断放大。

直到一位女仆不小心撞到了拐角的他,她慌忙跪地俯身,头也不敢抬地请求着魔王的宽恕。

这位女仆,引起了胡特的注意,这是第一个主动向他说话的人。

“你。”

胡特语气平淡地对她说道。

“我要你和我成……”

胡特的话语还未说完,惊恐的女仆就突然捂着脑袋哭喊着挺直了身。

“对不起!对不起!请不要折磨我的灵魂。”

她从衣兜中掏出了小刀,狠狠地捅进了自己的腹中。

鲜血瞬间便染红了她的衣裙,这位女仆咬着下唇,不甘地往后倒去,暗红的血液开始漫延,直到在她的身下形成了血泊。

对她行为感到震惊和迷惑不解的胡特,一直呆呆地站立在原地,直到有人注意到他身前的景象,随后唤来了一群人小心翼翼、手忙脚乱地清理了现场、抬走了女仆的尸体后,他依旧站立在原地没动。

“为什么?”

胡特对着无人的走廊发问,语气中满是疑惑。

每个人都敬重他,都畏惧他。

只是依旧无人能够回应他的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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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特狠狠地拔出了长剑,收回到自己的腰间。

但是,当他看到长剑拔出时衣物上多出的破洞,却感到有些微微的愕然。

为何自己的情绪波动,在面对这个自己亲手抓来的勇者时,会如此的强烈呢?

他对于人类的所有情绪与兴趣,早就应该在几年前的那次事故中消磨殆尽了才对。

胡特回想起那次事故,当时他在战场上截住了一队人类的士兵。

他们相互聚集,相互鼓励,有种无形的氛围熔铸在他们与魔族的战斗之中。

胡特悄然观察了许久,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了兴趣,这种情形,似乎与他在书中看到的关于朋友的描述很像。

胡特飞向这群士兵,释放出灵能,控制住了他们的行动。

他轻巧地飘落在众人面前,在他们惊疑不定的眼神中习惯性地释放出自己的威压。

“你们,可愿成为我的属下?”

胡特简短地对着他们发问了。

“魔王胡特!”

无视了胡特的提议,这群士兵中的一人似乎是认出了他的身份,惊恐地呼喊出了他的名号。

自知难逃一死的士兵们,为了避免经受传闻中魔王最酷爱的痛苦折磨,他们纷纷艰难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长剑,对准了自己的脖子,狠狠地抹了下去。

“哐当”、“哐当”……

接连不断的金属坠地声响起,这群人类的士兵纷纷选择了自杀倒下,最后竟然无一人选择苟活。

胡特沉默地看着眼前倒在血泊中的众人,手掌握成了拳头咔咔作响。

卑如蝼蚁的人类,居然也敢无视自己的提议。

他的心中,对于人类这个种族,燃起了不满的怒火。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当胡特在抓住席洛伊时,仍然忍不住代入到过去的偏见之中。

可是,与之前所有人都不同的是,即便胡特使出残暴的手段折磨着她,她依旧会对自己有所反应,而不是像没有生命的石像,又或者说畏惧着他而选择疏远逃避的其他所有人。

她对待他的方式,似乎与其他人对待他的方式并不相同。

这意味着什么呢?

胡特想不明白。

不知为何,胡特突然抑制不住地,在心底升腾起一丝烦躁的情绪。

他皱着眉头,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发现现在自己的心中,多了有些迫不及待去血池边的冲动,这股冲动,一直在鼓动着他想要去知道那个灰毛的少女现在怎么样了。

——————

“席洛伊她……”

魔王正坐在章鱼博士的宴会厅的长桌一端,按照人类的礼仪,用着刀叉吃着桌前的食物。

他一边吃着,一边喋喋不休地向桌子对面的章鱼博士诉说着他最近在赤焰堡垒的经历。

“席洛伊在院子中种的花草最近好像快开了,但是因为最近她开始变得懒惰,这些花草的光照时间变短了,花草的生长状态似乎又开始恶化了。”

“席洛伊做的饭菜,跟这些食物相比……呃……有些与众不同,我很难向你形容,但是我猜测,可能并不太正常……”

“她的工作倒是完成的很好,但是总是会出现一些毛病……前段时间……”

“说起前段时间……我想知道,如果人类身患重病,该如何救治?”

胡特与喀斯特大公就这么在餐桌上来来往往地交流着,只是他的大部分话题,总是围绕着自家的女仆。

如果无人提醒,可能此刻在场的外人很难想象出这个语言琐碎的人竟然就是传闻中恐怖可怕的魔王胡特。

胡特对桌的章鱼博士,听着魔王不停地讲述着,微笑着放下了自己触手中的刀叉。

“呵呵,看来您与她的关系很不错。”

他用着自己低沉混沌的声音向胡特询问道:“那么,您与她算是已经交上朋友了吗?”

“朋友……”

胡特在口中反复念叨着这个特殊的词汇,从章鱼博士将这个词从口中说出的那一刹那,一种震撼的悟解便直击中胡特的心窝。

他怔怔地想着,手中的刀叉在无意识中掉落在了地面上。

侍立在一旁的女仆,第一时间便走上前来准备为胡特捡起他掉落在地的刀叉,但被他伸手拒绝了。

胡特俯下身捡起自己的刀叉,拿起桌上的餐巾擦拭起来。

“席洛伊……朋友吗?”

他低声询问着章鱼博士,也像是在询问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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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特沉默地推进了喀斯特大公为他准备的卧房大门。

他关上了房门,轻轻叹出了一口微不可闻的气,心中终于松懈下来。

虽然他是魔族天生的王者,但他更习惯于在战场上率领着军队厮杀,与不服他的挑战者进行决斗。

让他与贵族以人类的方式进行应酬,实在是过于煎熬——虽然这项模拟人类贵族进行社交的提议也是他自己最先提出的。

但无论如何,这种事的难度,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所料。

作为魔族王者的他,竟然难得地感觉到了一丝疲惫,于是他开始脱下自己在外基本不离身的盔甲,准备休憩一小会儿。

他慢慢地解开了自己的前胸甲,就在这时,他之前塞在怀里的席洛伊的白色长袜从中掉落了下来。

胡特弯腰捡起了席洛伊的长袜,静静地停了一会儿后,悄悄地将长袜放在了自己的鼻前轻闻了一下。

嗯……

与白天的发带有着相似的味道……

胡特在心中细细回味着。

自从胡特有一次偶然闻到席洛伊秀发的味道后,他总觉得,席洛伊身上似乎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

这种味道,仿佛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就像猫薄荷对于猫那样,一直驱使着他不断寻找时机再次品尝一下。

然而,席洛伊对于胡特与她的身体亲密接触似乎有着极强的防备心,这让胡特感觉有些为难,如果强行要求,也许她会答应,但这只会让她更加疏远自己,这是胡特若不愿预见的。

他只能忍耐。

这种情况听起来似乎很奇怪,不过这也正如了他们之间那扭曲复杂的情感。

“嘿嘿……”

就在胡特的思绪在逐渐飘远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的一声细微的轻笑声。

胡特惊讶地回头望去,愕然地发现床上已经躺了个人。

他走上前去,这才发现在床上横卧着半抱半裹着被子的席洛伊已经睡着了,刚才就是她发出的梦呓。

也许是梦到了什么好事罢了……

胡特准备给席洛伊好好盖上被子,但他一靠近席洛伊,便闻到了她身上一股浓重的酒味。

胡特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原来是席洛伊的裙子上沾染了一片酒水,他有些不适地皱起了眉头。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席洛伊穿在身上已经睡得皱起的礼裙,有些不太满意,于是从戒指中取出啊一件轻薄的纱裙,俯下身去,抱起了席洛伊,准备为她换上。

——————

在胡特看过的一则寓言故事中有提到过一种胆大心细的鸟类,叫作牙签鸟。

牙签鸟会帮鳄鱼剔除牙齿间的残渣,它可以跑进鳄鱼的嘴里,而鳄鱼也不会去咬它。

鳄鱼是凶残的,但是牙签鸟却敢于从鳄鱼口中取食,也正是因为牙签鸟同鳄鱼的亲密关系,它又被称为鳄鱼鸟。

在胡特看来,每天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席洛伊,就像是一只陪伴在他这个鳄鱼身边的牙签鸟。

虽然他这条鳄鱼张着嘴在河岸边晒着太阳的时候,席洛伊这只牙签鸟总会在他嘴里跳来跳去,显得有些烦人和聒噪,但时间一长,他就逐渐习惯并开始享受这种轻松的日常了。

这种难得维持住的平和,直到某一天,席洛伊乘着龙,飞出了赤焰堡垒而被打破了。

愤怒的他,那一刻联想到了太多的画面,他一度以为自己就快要失去席洛伊了。

胡特想要确认席洛伊的心境,然而她那沉默反抗的态度,却更加地让他恼火,因此一气之下做出了冲动的决定。

作为鳄鱼的胡特,合上了自己布满尖齿的巨口,却没有想到这一下便狠狠地伤到了自己嘴中的席洛伊。

牙签鸟与鳄鱼之间微妙的关系是建立在双方互利互惠的基础上的,违背了原则伤害到了牙签鸟的鳄鱼,将不再会取得它的信任。

也因此,随着牙签鸟振翅伤心地离开,胡特也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珍爱着的席洛伊。

教会了胡特许多知识的席洛伊,最终也教会了他何为感情。

直到最后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只是他自己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两人是关系要好的朋友了。

他的心,已经离不开席洛伊了,然而却也是他亲手将席洛伊向外推去。

笨拙的他,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

魔族之中最为重要的关系便是从属关系,这样的关系稳定持久,这样的属性也像他想象中的自己与席洛伊的关系那样。也因此,他总是会在席洛伊面前强调她的地位,试图让她明白自己对她倾注的感情。

只可惜的是,属于不同的两个种族的他们,一个固执,一个偏执,是没有可能相互做出让步去理解对方的。

事情发展下去,最终的结局便是作为鳄鱼的胡特,独自一人悲伤地流下了泪水。

人们总是说,鳄鱼的眼泪是虚假的,但这一次流下的泪水中所寄予的情感是否真挚,也许也只有胡特自己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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