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雨云下是一整片悲凉油画般暗淡的街景，唯有公寓楼和杂居楼建的电灯分外明亮，玻璃墙上倒映着电视节目的餐桌、墙上褪色的海报，以及从车站中鱼贯而出的雨伞，从秋山华旁边擦身而过。

脚下的莫卡辛鞋因为针脚缝隙已经浸满了水而变得湿漉沉重，走路时发出难听的嘎吱嘎吱声，小腿处的黑丝袜因为被水浸湿而发出油亮光泽，却也让秋山华感觉小腿娇嫩皮肤被勒得刺痛。

即将进入梅雨时节的江户就是如此令人不快，但也正是幸亏了这场雨，秋山华才能安心穿过几公里的商业街道，否则应该会被十几次搭讪拖累。

但即使如此，路边男人投过来的目光黏在身上，依然让她非常不快——却也有种自身价值被认可的感觉……旋即又陷入自我厌恶。

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呢？秋山华说不清，就像她对于那些男生一样。

但非要说的话，大概是还没遇到喜欢的男生，却已经有很多讨厌的男生了。

首先她不喜欢自己的家人们，亲生父亲是一个生意失败后就整日酗酒殴打家人的中年油腻男，他自杀死后母亲改嫁的公司社长则是一个有很多公开情人的风流情种，母亲改嫁后也因为生活富裕而整日流连于歌舞町的年轻男人身边。

不过这些人供养着自己生活，暗中骂他们的秋山华感觉自己也很无耻。

家人以外的人呢？秋山华也很讨厌。

她讨厌小学里那种只是在走廊上擦身而过，就骂别人‘丑女’、‘**’、‘去死’，却明明自己也满脸青春痘、浑身脏兮兮还每隔两分钟就想下流事的生物。

她也讨厌国中时期那些满脑子恋爱至上主义的男女生——他们根本不是因为喜欢上了某个人才谈恋爱，而是因为‘这个位置’空了才找人来填补，在向外人炫耀之后随时都可以换下一个。

但如果说国中时期的男生因为大多数有那种不知道该说是热血还是纯真的冲动性格，所以还算是可爱的话，那么高中时期的一些男生，可就能够算是世界上最恶心的生物了。

他们一边觉得小学生国中生的感情幼稚可笑，好像自己是生下来就长这么大一样，另一边又对一切事情高谈阔论来将自己伪装成大人，可大人的成熟稳重没有学到，反倒是将那些虚伪圆滑世故当成本领而志得意满。

对不如他们的人轻蔑歧视，对强于他们的人又极尽造谣、污蔑、诽谤之能事，对上谄媚、对下残忍、欺软怕硬——看来一个国家的性格从居民这么年轻时候就能看出个大概了吧？

有时候，秋山华觉得很奇怪——学校又不是与世隔绝的地方，为什么大人们都觉得小孩子的世界就是那么单纯善良、没有一丝黑暗污秽的呢？

非要说的话，学生之间确实没有那么多利益纠葛，却因此，恶意也分外纯粹吧。

比如牧野的那个青梅竹马高木，秋山华觉得自己如果被那样欺凌，一定会活不下去的。

对于出生后就从未离开过江户的秋山华来说，她对这样的世界感到困惑、惊讶、失望，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不过，秋山华感觉自己很快就能适应了，因为她就要变成哪怕是在这些人中，也最属恶劣的那种女人了——那种喜欢玩弄男人心情，在对方爱上自己后又离开，将其毁灭的女人。

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秋山华不禁扪心自问，然后她发现这种转变是从自己上高中时候开始的。

十五岁的五月过后，就仿佛沉睡在身体内基因深处的某个开关被打开了，原本圆圆的身体因为突然增高的身体而瘦下来，但一些地方却变得越来越丰满圆润，像幼稚园学生一样短粗的手指也变得分外细长，雀斑消去的脸颊就算不打粉也非常白皙，声音清脆得像银铃。

伴随着身体的转变，秋山华的整个世界也飞速转变起来，在学校里和她擦身而过的人，无论男女都无一例外地会转头夸赞她，就连一些男老师都拐着弯和她要邮箱联系，世界变得温柔而甜蜜起来。

但秋山华却觉得越来越恶心，因为看着身边那些围成一圈的男生脸上甜言蜜语，甚至是谄媚的样子时，她就会不禁想起，自己以前看到那些完全不在意自己目光的男生，会在背后怎么评论一个女生——那种目光，秋山华永远也不会忘记。

于是，伴随着身体变得越发性感柔美，秋山华就越发厌恶自己。

因为她觉得自己美得像一个充气娃娃或者等身人偶，一种被剥夺了意志的美丽容器，只是上天为了集合男人歪曲理想而制造出来的。

但秋山华又没有勇气对身边的男人投去鄙夷的目光——不和那些男生结合就不能得到幸福，这是无法抵抗的社会规则，哪怕在校园中也毫不例外。

如果秋山华拒绝融入那些人的秩序之中，她的容貌就会成为她被人嫉妒、欺凌和伤害的源泉。

于是，虽然将头发染成亚麻色，但她又还是将身体裹得紧紧的，从来不与异性产生身体接触，就连这种出来在最安全的地方喝杯咖啡，都已经是最深程度的社交了。

这种怯懦和厌恶，还有一种莫名的期待，混成了她如今的这种性格——喜欢撩拨和试探。

牧野并不是第一个男生，甚至不是秋山华试探的那些男生中最出色的男生，但确实是坚持得最久的那种。

这些男生坚持得越久，她就越喜欢，但等他们一沦陷后，便瞬间失去兴趣。

秋山华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变态——她的这种行为就像是在不断往玻璃上压石头来测试他们的承重力，但等这些玻璃碎裂后，又不禁暗自失望，但等到下一次，却又不禁再次这样做。

反复的失望和希望让秋山华感觉自己在往无限的深渊中掉落，她想要爬出这个深渊，却感觉找不到着力点——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种完全不在意自己相貌、完全不会因为自己的撩拨而心动的男生吗？

如果有人能来责骂我就好了，秋山华觉得自己就像像是故意惹事，而希望引起漂亮女教师关注的小学男生一样幼稚。

就在这漫无目的地雨中漫步里，秋山华向着自家公寓的方向缓缓走去，直到远天处传来的一声雷鸣，将她惊醒，抬眼望去，然后不禁皱起眉。

“嗯？”

在远方的大楼顶端，秋山华似乎看到了有雷光在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