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米娅果然没有再来喊叶歌起床。听皇宫里的仆人说,小女孩一大早便就独自拖着那个高大的机械骑士出了门,说是要到晚上才会回来。叶歌第一次感觉到无所事事,却也没有要在艾肯瑞城四处走走的想法,于是在那些仆人略显惊讶的目光中上了楼。

住在皇宫顶层的只有阿斯莫德一人,除了米娅以外,谁也不知道这位残酷的神明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到底是怎么过的。凡人们往往只能看见神明们最光鲜的模样,任何施展权柄或奇迹的时刻都能让他们刻骨铭心。

而事实上,神明的生活并不显得多的有趣。正相反,祂们是世上最容易感到无聊,也最适应无聊的存在。在祂们过分漫长的生命中,有趣的事情总是一晃而过,剩下的只是连想都想不起来的空白。如果有什么能够引起神明的兴趣,那也一定是贴合其欲望的。

当叶歌推开门的时候,阿斯莫德还坐在自己的王座上发呆。祂发呆的姿势显得很奇怪,用两只手垫着脑袋,整个人横躺在王座上,再用无神的双眼盯着天花板,就好像视线能够穿透那些砖瓦。哪怕是叶歌走进房间,祂也没有改变姿势,只是下意识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又一脸无趣地收回了视线。

“你是来找我打架的?”阿斯莫德打了个呵欠,有些随意地问道。

“只是来看看你在做什么。”叶歌摇了摇头,显然是对这个提议不感兴趣。就像是阿斯莫德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无趣一样,他也很难理解为什么对方会如此的好斗。说到底,神明本身就是无法互相理解的存在。

“真没意思。算了,就算是杀死这样的你应该也没办法让我感到兴奋吧。”阿斯莫德又打了个呵欠,终于舍得从王座上坐起身来,随手从地板上捞起一瓶酒,将瓶塞**,“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任何杀意,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认真起来呢?”

浓郁的酒香弥漫在房间里,很容易让人迷醉其中。那是昨天还没有的东西,大概是米娅自己拿上来的。而这位残酷的神明显然无法抵抗如此的诱惑,仰起头来直接将瓶中的酒液喝掉小半,多余的酒液甚至顺着他的脖颈与胸膛流淌而下,将白色的衬衫染红。

“战争应该很快就要开始了。”叶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提起了另一件事:“你是要亲自参与到这场战争里,还是说想在一旁看着?”

“我怎么可能亲自参与战争里面。”阿斯莫德失笑道,向叶歌递出一只木制酒杯。“就算我再怎么残酷,也不可能让凡人直面于我。蝼蚁们就该有蝼蚁的自觉,妄图挑战神明,那已经不是残酷了,而是自寻死路。”

“只是看着也能让你感到满足吗?”叶歌拒绝了阿斯莫德递来的酒杯,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所追求的残酷,在这样的战争中到底意味着什么?”

“因为我已经失却了追求残酷的资格。但神明是不能失去欲望的,一旦我失去了所有欲求,那便什么都不剩了。”阿斯莫德将剩余的酒倒进一个硕大的酒杯里,盘腿坐在叶歌对面,用自嘲的语气道:“所谓的神明,也只是变得更加贪婪的凡人罢了。我们支配着自己的缺陷,也被这缺陷所奴役。如果不是为了满足缺陷,那些奇迹更是毫无意义。”

叶歌微微沉默,随后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需要满足的缺陷。奇迹对我而言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东西。”

他曾经也好奇过,神明们所施展的奇迹到底是什么。直到后来第一次获得余火时,叶歌才逐渐理解了其中的意义。那是由初火赋予神明的最能体现其本质的力量,哪怕是神明们的权柄也远远不及。可即便如此,叶歌也只能拥有权柄本身,而不能使用任何奇迹。

起初,他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还没收集到所有的余火,初火还未给予他足够的力量。可直到后来他才终于发现,自己和其余的神明并无不同。也就是说,如果祂们能够使用奇迹,那自己也一定能用。而他无法使用奇迹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他没有必须要满足的愿望,哪怕是再怎么伟大的奇迹也毫无意义。

如今,阿斯莫德再一次将余火交还给他,叶歌却没能感受到任何的意外或冲动。那些力量流入体内,就好似一杯清水被倒入池塘,没能引起任何变化。如果神明内心没有欲望,那祂们的力量根本无从发挥,甚至连权柄本身都会受阻。

“你就和亚斯塔罗特一样无趣。”阿斯莫德砸吧着嘴,胡乱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露出一副难以释怀的表情,“我本来想着,既然你能取回一部分力量,那多多少少也算是一个值得厮杀的对象了。可是,就算是打败了这样的你也无法让我感受到满足啊。”

“你想打败怎么样的我?”叶歌低头看着盛放在酒杯里的酒液,一如鲜血般猩红,无法从中看到任何的倒映,“如果只是战斗,我倒是可以陪你。”

“不不不,我需要的不是战斗,而是最残酷的厮杀。我所体会到的残酷,是只有迫近死亡时才能拥有的残酷。如果不是那样的死斗就没有意义了啊。”阿斯莫德摇了摇头,仔细地看着叶歌,“你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死人,就算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不会生气。像你这样的家伙,到底怎么样才会生气呢?”

“谁知道呢。”叶歌轻笑道,端起那杯酒微微抿了一口。献给神明的贡品并不显得多么高贵,反而有种深沉的污浊,仅仅是一口便让人陷入迷醉。如果叶歌任由这股酒劲在身体里扩散,那就算是他也不可能一直保持着清醒。

“我已经很久都没有体会到这种残酷了。不管愤怒也好,绝望也好,战争所带来的必定是最深刻的残酷,没有人能够幸免。在成为神明的时候,我便发誓要赢下所有战争,那些残酷只能留给我的对手。”阿斯莫德双手撑在膝盖上,那漆黑的眸子里仿佛燃烧着炽热的火焰,足以将世间的一切都烧尽。

那是战争的火焰,亦是复仇的火焰。

“所以你才如此热衷于战争?”叶歌轻而易举地理解了阿斯莫德的想法,轻声问道。

“在我还未成为神明的时候,我就已经体会到了这样的残酷。战争从我这里夺走了太多太多,如今的我却只剩下了战争本身。多么可笑。”阿斯莫德微微捂着脸,略显疯狂地笑起来,“死亡之神啊,你会想摧毁秩序吗?或者说,任由这样的无趣延续下去?”

如果说,神明们中也有谁在期盼着让此世的秩序轰然倒塌,将一切重归混乱,那必然有阿斯莫德的一份。祂之所以会如此干脆地把余火送给叶歌,就是想从祂这里得到一个答案。此世只有叶歌拥有重建秩序的权力,也只有他能够摧毁这一切。

因为初火所在的祭祀场,本身就在死亡的神国里面。除了叶歌这个主人以外,谁都不不可能进去里面。只要他任由初火熄灭,那此世的所有奇迹都会崩塌,属于神明的秩序亦会离去。当凡人们重新得到权柄以后,新的秩序便会应运而生。

阿斯莫德正是期待着这样的战争。只有在那样的战场之上,祂才能重新体会到内心的残酷,可以尽情地投入到厮杀之中。那样……即便是死在战场之上,或许也可以得到解脱了吧。这身力量对祂而言早已不是荣耀,只不过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诅咒罢了。

哪怕死去,最后也会一次又一次地活过来。在踏入那片只属于祂的战场以前,谁也无法理解阿斯莫德的内心。但叶歌可以,因为他是死亡的神明。

“你就如此期待着被杀死吗?”叶歌微微歪头,直视着阿斯莫德的眼睛。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意志啊……哪怕早已被磨损殆尽,却依旧不肯死去,无论多少次也会重新站起来。那样的火焰足以燃烧世间的一切,哪怕是最愚钝的水也不可能扑灭。名为阿斯莫德的神明对所有人都是残酷的,自然也包括祂自己。

“混蛋……啊,你真是混账至极。叶歌,我真的好想杀了你啊。快滚吧,在我生气之前,快离开这里。不然我就要把你赶出这个国家了。”祂夺回自己的酒杯,将杯子里的酒倒向喉咙,任由身体被倾洒而下的酒液浸湿。

“现在我还没有得到答案,所以还不能告诉你。如果以后我决定好了,或许会回来找你。”叶歌最后看了阿斯莫德一眼,依言离开了这个房间。

“哼……不能决定吗。”阿斯莫德目送着叶歌离去,身上逐渐燃起深红的火焰,那是区别于初火的温度,仅仅是为了将一切燃尽而存在的火,一如其意志,“很快你就会得到答案了,从来没有人能够摆脱自己的命运。哪怕是神明,也绝不会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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