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跨越海岸之上的立交,对岸高耸的大厦闪烁着单调的红灯,霓虹穿插其中,明明灭灭,不变的是车窗上倒映的那张茫然的侧脸。

他顺着自己的想法说出了那些话,渴望以自身的意志结束掉钱玄同所代表的不现实的一切,他还不清楚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但是他却很明白这对钱玄同来说是极不公平的,他又一次任性地摈弃他人的期望,就像五年前他所做的那样。

这是一种重复,他不断地在自己的人生中干着这样的事,并一路走到了今天。

“我到底谋求的是什么?”他却从来没有这么问过自己,因为他不敢,他连自己想要的都不敢细想。

自从智能手机普及以来,社会关系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能一般人无法体会到这种剧变,迟海却感受深刻,因为他从来不喜欢将世间浪费在那块小小的屏幕上,因此他就在其他人低头看着手机的时候看到一片低头的丛林,他也不再能很容易地看清某个人,因为那个人的生活有一半在朋友圈里,网络上展示的自我和生活中的自我并不重叠,人人都是二元性的。

特别是当他站在早晚高峰的地铁中央时,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并不和其他人身处同一世界,他倒因此感到一丝超脱,一种轻松,仿佛从压力巨大的深海中探出头来。重复单调的工作生活让时间过得异常快,他和身处同一城市的人们或清楚或糊涂地在赶往一个无法预测的未来,谁也说不清这样循规蹈矩的生活会在何时发生剧变。

就像钱玄同所说的那样,他并不打算放弃迟海,那晚之后,他每晚都会守在迟海住处的楼下,见他下班回来后,就如往日那般打招呼,而迟海也不会看他一眼,匆匆地上了楼,之后钱玄同就会驾车离开。

这种行为的后果就是不到一周,小区的楼下就变得诡异起来,迟海经常看到一些鬼鬼祟祟的娱乐记者开着面包车在附近转悠,它们就像闻到屎味的苍蝇般聚了过来,更要命的是钱玄同丝毫没有防备,他只要有空就会过来见迟海,不管他愿不愿意和他交流。

为此,迟海被逼得不敢回家,因为他亲眼看到街对面的面包车里有人拿着摄像头对准了小区楼下,他只要和钱玄同对话,就会被拍下来,鬼知道在那些人的手里会变成什么新闻,简直想都不敢想。

终于在一个周五夜里,钱玄同照常开车停在楼下,车里放着澎拜的交响乐,车后门突然打开,一个身穿兜帽衫,戴着口罩的人挤进了车里。

“哈,”钱玄同轻松一笑,“大夏天怎么穿成这样,不热吗?”

“够了!还不是因为你!”迟海狠狠地扯下口罩,“你这一出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这不是等着你有空一起玩吗?”他说这话的表情像个刚下课的高中生。

“我已经和你绝交了,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我说过我不会放弃的,这只是表达我决心的方式而已。”

迟海伸手指向对面,“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娱乐记者吧,他们跟拍我很长一段时间了。”钱玄同淡淡地说。

“那你还这么肆无忌惮地骚扰我?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开始影响我正常的生活了?我可不想莫名其妙上热搜!我每天上班那么辛苦,回来还要为你的事费神,你怎么可以如此任性呢?”

“迟海,任性这个词,谁都可以用,唯独你,是没有说服力的,因为你是我所见过的,最任性的人。”

“那又怎样!”迟海脸一红,钱玄同对他的过往知根知底,确实有资格说这个。

“也不怎样,我只是想要任性一次而已,你总不能看惯了我做好人,就道德绑架我吧?”

“你不会不清楚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吧?难道你就只是想把我都生活搞砸?”

“你还没明白么?我根本没有对你做什么,我只是在做朋友之间该做的事而已,有空就来和你打个招呼,不过分吧?”

“不可理喻!”

迟海恼羞成怒地出去,重重地甩上车门,对面的面包车窗部位闪了几下,他赶紧低下头,快步离开。

日后的发展果然如迟海所想,只要打开社交新闻软件,头条热搜赫然便是钱玄同和某人在车里交谈的照片,标题是:持续多夜私会密友,当红小生恐陷情网。他住的那个小区已经成为钱玄同粉丝的狂欢宝地,每天夜里人满为患,商贩们看到了商机,各种大排档趁机摆开架势,居然让这里成为了一条小吃街,迟海每晚经过这条烟火味浓重的夜市时,都不敢相信一个月前这里是条路灯都不开的破落巷子。

他以为这么大的阵仗会让钱玄同收敛一点,却不料钱玄同依旧有空就来,只是不开车来了,而是骑个共享单车,穿着运动休闲装,戴个鸭舌帽,再戴一副黑框眼镜,就这么大摇大摆在夜市里穿行,还常常吃点夜宵什么的,离谱的是竟然没有人认出过他。迟海除了坚定自己不和他交流的想法外,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再过几个月就是考公的日子,他加快了自己的学习进度,力求将自己沉浸在复习的深海中。

在离考试恰好还有一个月的日子时,宁月婵却找上门来。

那天周日他刚和龙心语在酒店折腾了一夜,凌晨两点多才回到公寓,上楼的时候他加重脚步,让感应灯亮起,一眼就看到宁月婵坐在他门边的楼梯上玩着手机,见他来了,有些疲惫地招了招手。

“您这是?”他没搞懂这又是哪一出,挺惊讶。

“你夜生活还挺丰富嘛。”她颇恼怒地说。

“要来找我为什么不提前打电话,干等着?”他打开门,将她邀进家里。

“我的手机被管得很死,不能随便联系。”她钻进屋里,凉鞋大剌剌地踏在地板上,哒哒哒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响跟鞭炮似的。

“嘘!小点儿声,合租房,其他人睡着了。”他示意。

宁月婵进了他的房间,见到他的床上摆满了卷子和资料,全是考公的材料,皱眉道:

“你想当公务员?”

“形势所迫嘛。”他笑着回答,打开小冰柜取出饮料给她倒上,“这么大半夜来找我干啥啊?”

“我寂寞了...”她哀哀地说。

迟海怂了耸肩,今天龙心语把他约出来上床的借口也是这句话(以往直接是:我想淦你)。

“你们都寂寞,”他揉着太阳穴,“寂寞了就找我,而我,就是那个专门回收寂寞的垃圾桶。”

“噗。”宁月婵笑了出来,“寂寞垃圾桶,哈哈,有趣有趣。”

“来,为神圣的寂寞干杯。”两人碰杯,一口喝干饮料。

“其实找你是为了钱玄同的事。”

“嗯,我知道。”

“你不高兴么?”她微微歪头。

“不存在高兴与否,”他挑眉,“是习惯了吧。”

“这怎么说?有故事?”

“回忆都是故事,从小到大,我好像总是在吸引形形色色的人,表面上我好像很特别的样子,但是究其根本却并非如此,我不过是个路标罢了,恰好插在合适的位置,过往的人和我都没啥关系,到最后...”到最后我还是一个人——他骤然停下这段话,“还是说说你的来意吧,我现在很困,怕是撑不了多久。”

“钱玄同最近情况不太好。”

“所以你该督促他去看医生,而不是来找我。”

“他坚信自己没有问题,但是他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就在上周三,他在拍戏的时候愣在原地,被按时发动的道具电车撞断了几根肋骨。”

怪不得这几天没来了...

“他还好吗。”

“还好,下周就可以出院,但你觉得这能改变什么吗?”

“你什么意思。”他抬头冷眼看向她。

“他还会来找你,还会继续活在过去,像个幽灵,丝毫不在意现实发生了什么。”

“活在过去?什么活在过去?”他感到自己呼吸急促起来,这句话倒像是在质问他自己。

“你以为他为何如此中意你,”宁月婵用看着白痴一样的目光回敬他,“他只是想永远活在过去罢了,把你当成远古的图腾,好像只要跟你一起胡闹,他就还是当初那个霍尔顿了(霍尔顿:《麦田里的守望者》主人公)。”

“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有更好的人选。”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文思远青涩又庄严的面容。

宁月婵这时露出了令迟海不寒而栗的微笑,那笑容在窗外路灯的映照下照亮一半,另一半冷如刀锋。

“看来你对他什么都不了解,”她随手拿起一支笔,在他考公的卷子上写了一个地址和一串编号,“有空去这里看看吧,你应该会了解什么。”

她拎起包,伸了个拦腰。

“希望下次我再来这里,你已经搬走了。”她对他歉然一笑,随后离开了这里。

卷子上写的是:**市福陵园B区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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