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被杀就会死。

苏稚被昔日敬仰的前辈下毒,又被对她巧笑嫣然的小师妹从后背一剑捅了个透心凉……这样的她当然再无活下来的可能。

纵然背了个剑仙的名头,纵然威名赫赫剑光一出压九州,纵然让整个时代所有的天才都显得黯淡无光——但她终究还是人类而不是传说中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既然是人,被杀就一定会死。

所以苏稚快要死了。

浑身力气几乎散了个精光,气若游丝,眼皮越来越沉重甚至快要睁不开了。

苏稚躺在冰冷地面上,身体逐渐冰冷感知慢慢迟钝,眼前明亮天穹很快就糊成一团苍白光晕。

这时候她隐约听到耳畔有那位给她下毒的师长如释重负的感慨,有小师妹冷血的吩咐声——她担心苏稚没死透,所以命令身边侍女确认她的状况。

然后苏稚感觉有人到了她身旁,用剑柄之类的硬物捅了捅她的胳膊。

于是,往日风光无比的苏稚苏大剑仙好像就变成了一条谁都可以欺辱的死狗——躺在地上的,被小孩子用树枝戳着玩的,有气进没气出的死狗。

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于是她开始回忆,回忆她与剑宗的一切渊源。

……

苏稚是剑宗大长老从山下捡来的弃婴,天资卓绝,修道仅数十载便从筑基期一路叩关到剑仙境界,成了横压同辈所有修士的苏大剑仙。

她短暂的人生里似乎只有修道与剑。

大长老说她是先天剑胎,是天上地下最适合当剑修的体质,若无意外她未来必然能成为剑仙,成为一方巨擎。

于是苏稚开始练剑。

从懂事开始到如今被暗算将死,她把中间数十载的光阴全部用来修道练剑,没有寻常修士的风花雪月甚至没有七情六欲可言——曾经有人骂她就是个剑人,要比小西天那些个秃驴还要冷血绝情。

那时她不懂什么叫冷血也不知道什么叫绝情,她觉得她只是一柄剑,一柄绝世好剑,而剑是不该有任何感情的,毕竟无论再怎么说剑都只是杀人的工具而已。

所以苏稚觉得冷血绝情也挺好。

就这样,她成为了剑宗最锋利的一把剑,剑光所至之地寸草不生,剑宗也借助她的威慑力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宗门……

她为剑宗做过不知多少事扫除过不知多少敌人,可如今剑宗却要卸磨杀驴。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是因为剑宗已是天下第一大宗门,她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么?

不对,纵使剑宗已是天下第一宗门,也依旧会对剑仙这等境界的战力求贤若渴,毕竟剑仙就算不出手,她们的存在本身也是一种威慑。

那为何……

苏稚茫然地想着,耳边却突然响起平淡声音——是大长老。

大长老本是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剑仙,在宗门颇有威望,平日间与她几乎是以母女相称,她对她极好。

可现在大长老的声音再无平时的温柔,而是只余纯粹的漠然。

“剑不需要感情也不能有感情。”

大长老轻轻地说:

“或许当年我把你带进宗门时就不该让你走这条太上忘情之道,有了感情就会有牵挂,有了牵挂修为就注定再难有寸进……你只是剑,只是工具罢了,工具不该有属于自己的想法,况且宗主前两天已经破关成了剑仙,剑宗现在已经不再需要你这柄修为无法寸进又可能会噬主的剑了。”

“稚儿,是我对不起你,可我当年带你上山便是为了壮我剑宗,所以为了剑宗……”

“请你赴死罢。”

苏稚心说原来如此啊。

她平时虽然懒得动脑子但也不傻,毕竟蠢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剑仙的。

所以……

原来是这样么?

前些天大长老派她去剿灭一处魔道宗门,要求务必斩草除根,可苏稚最后破天荒没狠下心来对宗门宗主的幼子挥剑。

她那时望着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婴儿,不知为何突然有了疑惑。

罪人的孩子也一定是罪人么?就算她们尚且年幼懵懂无知……也活该因为父辈的罪过丧命?

或许正是在那瞬间,原本只把自己当做是剑的苏稚有了所谓的感情,也正是如此大长老才会在她返回宗门后不久给她下毒,又让平时与她关系还算不错的小师妹暗算她吧?

现在想来,为何平时只有师妹会亲近让其她师兄弟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她?

大概是因为师妹本身就是宗门安插在她身边,用以试探包括控制她状况的棋子吧?

苏稚突然莫名有些疲惫。

她麻木地看着大长老提起那柄当初她成年时她送与她的仙剑,郑重其事掐了个剑诀。

剑刃反射着正午的阳光,有些略微刺眼。

于是苏稚慢慢闭上了眼。

前尘往事皆在这一剑之后尘埃落定,然后世上再无剑宗苏稚。

就这样吧。

她想。

于是剑光坠落。

……

琳琅天地是九座天地里最荒凉的一座天地。

修道者修道素来讲究财侣法地,没有资源何谈修行?

所以但凡有点志向的修士都不会甘心留在琳琅天地这片鸟不拉屎的地方,于是穷者愈穷,原本就没出过大修士的琳琅天地这些年愈发破败。

时至今日仍然愿意待在这片天地的也就只剩下不能修行的凡人,以及小部分或是甘于平庸或是刚刚踏上修行之路的修士。

许如意就是后者里的一位。

他年纪不大,也就刚刚十六岁,按修道之人间流传的说法来看无疑是已经错过了最适合修道的年纪。

修道讲究一个早字。

大宗门里的天骄们往往在娘胎里就开始被长辈以天材地宝筑基,出生之后更是把各种丹药当糖豆,把珍禽异兽血肉当饭吃——这样一来就算是头猪也能给培养成绝世凶兽,就更不要说天赋本就远超凡人许多的天骄了。

许如意管这叫内卷,有时候还会感叹原来修仙也要卷啊,还这么卷,从娘胎里就开始卷了。

偏偏他父母都只是普通人,没办法给他什么资源,事实上她们能给她的也就只有许如意这个名字。

生在乱世,不求荣华富贵不求锦绣前程,但求平安如意。

可生在乱世之中平安就已经是种奢求了,就更不要说如意——事实上许如意过得就不怎么如意……

虽然也不是完全不如意。

有的人成为横压一代的剑仙都从未感到幸福,有的人只是钓上条小鱼就能乐呵好半晌。

所谓知足常乐,许如意容易知足,所以也从来没感觉生活多难过。

荒郊野岭的,赶了大半天路的许如意终于觅到一处水源,于是一屁股在岸边坐下,又从芥子袋里取出水囊。

芥子袋这玩意儿就是所谓的储物法器,而储物法器实乃居家旅行杀人越货必备用品——寻常芥子袋其实并不贵,贵的是内蕴空间大的芥子袋。

许如意身上这芥子袋空间只有半丈见方,平时能装个行李就谢天谢地,比不得那些世家传人或是大宗门弟子手里能恨不得装下眼前这小湖的芥子袋。

不过也够用了。

两双草鞋,换洗衣裳,一支鱼竿,两包干粮一点盘缠,剩下就是各种零零碎碎的小物件。

世家传人宗门弟子有他们的坐骑战车,穷人也自然有穷人的活法。

许如意遇山吃山,遇海吃海,在这茫茫大荒里摸爬滚打赶了半个月的路,竟然也没横尸野外,虽然人是瘦了大半圈,可精神却愈发抖擞,喝了两口水囊里的水之后甚至还有兴致掏出鱼竿钓鱼。

他往鱼钩上串了鱼饵,挥杆把鱼钩甩进湖里,然后伸手拍了拍腰间胡乱挂着的那柄断剑,随口问:

“诶,金手指啊金手指,你能吃鱼不能啊,要是能吃我待会儿把鱼钓上来,烤的时候分你一条怎么样?”

“……”

断剑好像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才终于用男女莫辨的声音回答:

“我没有身体,吃不了。”

“啊?那还真是可惜,明明我手艺这么好金手指你却尝不到……”

许如意絮絮叨叨地说着,满嘴什么“金手指你到底是个公的还是母的”“金手指我到时候帮你重塑身体整个美少女款式的你说怎么样”“金手指你快给我变”。

断剑……或者说苏稚听不懂他的话。

不过苏稚已经逐渐习惯了。

现在距离她被大长老和小师妹暗算而死已经有个把月了。

大长老单知道先天剑胎是世上最适合修剑道的体质,却不知道先天剑胎这种体质会给予拥有者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

许如意将之称之为重开,又告诉苏稚什么“人有重开日花无再少年”,她能有重头再来的机会是天下罕有的幸运,是大大的好事。

苏稚虽然听不懂他那满嘴的黑话,但也大概搞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她没觉得重头再来是什么好事。

她很认真地告诉许如意今时不同往日,她就算重开了也没有当初那具先天剑胎的身体了,想重回巅峰得找神匠重新以天材地宝炼制出一副新的身躯。

而且她身后再也没有剑宗那个庞然大物给她提供修炼所需的资源了,作为散修想要冲击剑仙境界实在太过艰难,她还从来没听说过有散修能成为剑仙。

可那时候听她说完这么一大堆话的许如意只是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他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说只要活着那就还有希望。

他说……我这个手无寸铁举目无亲的穿越者都能这么傻乐呵地活着,你好歹以前也是个剑仙你怕个锤子?

人的快乐大多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惨都是比出来的,苏稚虽然听不懂穿越者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大概也联系许如意的表情和语气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听出来许如意是想让她明白他现在才更惨,这样两相对比之下能开心点。

他在安慰她。

苏稚不知为何安心许多,于是轻声说:

“谢谢。”

这便是两人孽缘的开始。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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