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午月,仲夏之时。
层层叠叠的繁茂枝叶,将天空撕扯的支离破碎。骄阳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撒下来眩目的光。蝉鸣之声,聒噪的响彻在这一片古老的山林之中,反而让这天地间,显得更加死气沉沉。
没有一丝风。
一处孤零零的墓碑,杵立在丛生的杂草之间。墓碑上,刻着几个字:李初九之墓。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墓碑后不大的坟包儿,被杂草彻底掩埋。
突然,那坟包儿上的杂草,竟是颤动了一下。紧接着,那颤动的杂草之间,一只满是泥土的手,猛地钻出来。干瘦如柴的手,指关节清晰可辨。那只手上,青筋暴起。一把按住了坟头,猛然用力。周围的杂草和泥土翻过来,一颗人头又从坟包儿里钻出。脏兮兮的满是泥土的一张脸,瘦骨嶙峋。细看之下,是个年轻男子。他紧咬着牙关,又是一用力,整个人才从坟包儿里出来。原本是想要站起来,脚下一软,却又跌倒在地上。
试了一下,到底还是站不起来。他终于放弃。就那么躺在草地上,望着头顶刺眼的光,听着耳鸣一般的蝉鸣,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燥热,嗅着燥热间的草木气息。
片刻,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哈……哈哈哈……”想要放肆的大笑,却终究因为体力不支,声音越来越小。
又休息了一会儿,他试着站起来。一手扶着墓碑,拼尽了全力,终于颤颤巍巍的站着。又是一晃,险些摔倒。待稳住了身形,看一眼墓碑上的字,他脸上的笑容消失,换上了一副扭曲的愤怒。
三年了!
被活埋了整整三年!
——如果是普通人,早就化作白骨了!
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他涨红了脸,忽然愤然扬起了拳头,照着那墓碑狠狠的砸下来。
啪——
墓碑安然无恙,有殷红的血,从墓碑和拳头之间缓缓流下来。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自己诡异扭曲的手腕。
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响彻林间。
竟是忘记了,被活埋了三年。没有死掉,已经是侥天之幸。哪里还有剩余的力气,对着墓碑撒气呢。
强忍着手上的剧痛,李初九感觉有些头昏脑涨,天旋地转。他兀自咬牙坚持,强撑着身子,试图走出这片荒山野岭。
眼睛感觉都睁不开了,脚下更是踉跄,犹如踩在云端。
被活埋了三年,不吃不喝,消耗太过严重。体内的力量透支到了极限,不仅让自己的身子虚弱到了极致,甚至于脑子也有些混沌,不清不楚的。
不行了。
快撑不住了。
呼……
不能死!
自己还不能死!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要好好休息一下,要好好的吃上一顿饱饭,要报仇!
脚下忽然一空,李初九暗叫不好。努力睁开眼,眼前的天不是天,地不是地。紧接着,脑袋上忽然一痛,紧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恍惚间,李初九感觉到有人在掐自己的人中。
耳边还有人说话。
“喂!你醒醒……”
“大人,如何是好?”
“总不至见死不救……”
似是有人将自己抬起,又好似躺在了什么物件之上。
晃晃悠悠,浑浑噩噩。
乱糟糟的,人似乎是越来越多了。
自己在哪?
周围又是什么人?
“放肆!尔敢!”
“臣有何不敢……”
“好!好!哈哈哈!嫁给猪狗,都不嫁给他是吧?朕不让你嫁给猪狗!便嫁了你捡来的这个乞丐吧!”
……
李初九是被一口苦涩的汤药呛醒的。
很苦的药,但三年水米未进的他,还是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喝起来。
终于。
终于活过来了。
不仅如此,李初九还发现,就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竟然还成了家,成了大晋正七品御史言官徐阳的丈夫。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李初九努力想要回想一下自己从坟墓里爬出来之后的事情,可惜,脑子仍旧还有些浑浑噩噩,一时间根本理不清楚。想了一阵儿,竟是晕眩的厉害,干脆继续躺下。
恍恍惚惚间,李初九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好好感谢一下丫鬟橘子。一直在照顾自己的这个自称橘子的脸蛋儿圆嘟嘟的小女孩儿,是个很体贴细心的婢女。不仅忙前忙后的帮着李初九端药喂饭,今日天色好,甚至还努力将虚弱的不堪行走的李初九,抱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乖巧的橘子,长得很漂亮,只是一头银发,看起来很是奇怪。
即便是少白头,总也不至于这般严重吧,竟是不见一丝黑发。
心下好奇,自然不免询问。
“护花铃声响,满城尽银娘。”橘子竟是念了一句诗,有些好奇的扑闪着大眼睛问李初九,“姑爷莫非不知银娘、异女之事?”
“银娘异女?”
“三年前,护花铃声在京城响起。满京城的男子,尽皆变成了银发女子。银发女子不是女子,固而称之为异女。银娘的称呼,自是来自这首诗了。姑爷竟是不知此事?莫不是一直遁世而居么?”说话间,天色不早,有些下凉了。橘子便起身,闷哼一声,努力将李初九横抱起来,进了屋。
嗅着橘子发间清香,李初九感觉自己的脑子似乎出现了短暂的死亡状态。直到重新躺在床上,看着近在咫尺的橘子帮着自己整理被褥。李初九的脑子终于恢复了正常活动:橘子是个男人?!
掖了掖被角,橘子说道,“许是热了些,可姑爷身子虚弱,不敢着凉了。”说罢,坐在一旁的锦凳上,注意到李初九异样的眼神,又道,“姑爷莫非真的一直遁世吗?”
“啊……你家大人,莫非……莫非也是异女?”
“是呢。”橘子回了一句,之后又秀眉微蹙,“姑爷是嫌弃我们这般异女么?”说着,强笑一声,又道,“不妨事的。大人说了,寻常男女,对我们向来不待见的。我们……早已习惯了的。当日与你成亲,亦是圣上有旨,不得已而为之。待到时机成熟了,大人会向圣上请旨,这婚事,也便作罢了。”
李初九挤出了一丝笑容,张了张嘴,又好似不知说什么才好。沉默片刻,才又故作轻松的说道,“圣上倒也是奇怪,怎么就乱点鸳鸯谱呢?”
听到这个问题,橘子亦是有些哭笑不得。小手似招财猫似的摆了两下,“别提了,此事荒唐的紧。说到底,还是怪我家大人,脾气呦,太执拗了。京城谁不知道雍王的人性,圣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人却偏偏要去弹劾雍王。一连三天九道折子,终于是惹恼了圣上。罚了大人去西北监工运河工程,可是累得丢了半条命。好不容易熬了三个月,回来半路上,见你小命难保,好心救下了你。回京的时候,刚巧遇到圣上微服出巡。君臣本来言谈甚欢。圣上开了个玩笑,说大人脾气太臭,应该嫁人,最好是嫁给平北将军那般粗汉,才能制得住大人的脾气。”说到此,橘子整个人泄气一般,呼出一口气,又道,“大人本来心情不好,听到此时,又提及雍王祸害良家女子之事。说着说着,脾气上来。当时有好多人在场,圣上颜面尽失。吵到最后,圣上非要将大人许了平北将军。大人自然是怒不可遏,声称嫁给谁都不会嫁给平北将军。”
“圣上当然是生气了。”橘子一手掐腰,一手抬起,戟指一旁,一副怒气勃勃的模样。“好!好!哈哈哈!嫁给猪狗,都不嫁给他是吧?朕不让你嫁给猪狗!便嫁了你捡来的这个乞丐吧!”说罢,又赶紧道,“姑爷自不是乞丐,是圣上说的。”
李初九终于算是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看来也就是个寸劲儿,赶上皇上脾气上来,赶上徐阳徐大人就是头犟驴。最后自然就成了人眼下这般状况。
事已至此,也是无脑。况且李初九现在的身体状况很是问题,一只手还处于“残废”状态。真要是离了这徐家的大门,估计真的就要成了乞丐了。而且,说到底,是徐阳救了自己的性命。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话……
娶了一个异女,自然非是李初九所愿。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儿女情长,甚至不是婚姻大事。而是报仇!而是解决护花铃的事情!
“哦,对了。”橘子又道,“原本哦,圣上是要让大人下嫁的。不过后来大概是念及徐家三代为朝廷做的贡献,徐家如今又没了男丁,再加上老夫人驾前拜倒尘埃。圣上最后改口,让姑爷入赘了徐家。”
李初九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竟是点了点头。
赘婿啊,那还好。
既然当了赘婿,那就不用为了生计发愁了。只需要专心找仇人,找护花铃,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