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唱罢,掌声四起,众宾热情高涨,摩拳擦掌,只等着格格一开口,就要抓紧展现自己的长处了。

“各位公子可知这曲子是什么名字?”,格格微笑开口道,小脸仍很精致,眼边稍稍润湿的妆显出一圈淡粉色,更添三分媚意。

“这曲子名叫《相见欢》”,一位年轻公子抢了先机,“这是千年前的大家欧阳旭所作的曲子,流传至今,知晓的人已是不多了。”

言下之意,他作为知晓的人,自然是很博学的。

格格点了点头,笑着说:“赵公子说的极是,这一杯我敬公子。”

说罢斟了一小杯酒,一饮而尽,喝得比那公子还快。

女人本不该这样子喝酒的,可是她这样子喝酒,别人非但不觉得她粗野,反而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醉人风情,令人不饮自醉。

赵公子也是饮尽一杯酒,面上泛红,略有得色。

“这位公子似是第一次来”,格格转头向云初阳,“还未请教公子名讳。”

云初阳听完曲子,已收敛了情绪,只是脸上泪痕未干,他也懒得擦了,他一向是不在乎他人目光的。

“在下姓云”,少年微笑道,“格格称我云公子就好。”

“原来是云公子”,格格点头笑了一下。

格格很少笑,即便是笑也是高高在上的,让人觉得她离自己有着一段距离。

但此时她是真的在笑,既不是刚才那种礼貌的笑,也不是她出场时总带着的若有若无的笑。

真要说的话,这次她的笑,完完全全是一个女人的笑,一个真正的女人。

众人觉得与她的距离好像突然消失了,站在面前的不再是格格,而是一个多情的少女,她优雅而美丽,正微笑地打着招呼,眼波中有藏不住的情意。

她笑着说:“云公子觉得我这曲儿唱的如何呢?”

“早闻格格国色天香,今日得见,在下不胜欣喜”,云初阳仍是端坐着,“此曲《相见欢》,虽是初次听闻,但心中激荡不已,不知曲子背后可是有何故事么?”

众人不由得撇了撇嘴,这白发公子连曲中欢乐之意都听不出来,对音律一窍不通,此刻仍在附庸风雅,装模做样。

赵公子轻笑出声,朗声道:“这位兄台,这曲子倒是没什么故事,只是讲郎情妾意,私会时心生欢喜罢了。兄台方才听得流泪,兄台恐怕才是有故事的人罢?”

一言既出,四下不时就有调侃和讥笑的声音。

云初阳皱了皱眉,不再说话。

“刚好云公子问起,我倒是知道一个关于这曲子的故事呢”,格格又主动喝了一杯酒,雪白的俏脸上微微红润,像一只白百合上涂抹了淡淡的红粉,更加娇艳欲滴。

放下杯子,她开始了讲述:“约莫六百前,这西楚还不是西楚,而是叫做大元。而这宜田城,便是当时大元的都城。大元时候没有公主,而是把皇帝的女儿唤作格格。”

众人一笑,赵公子捧场道:“大元时的格格,怕也胜不过青花楼里的这位格格呢!”

“赵公子是取笑我了”,格格客气地点点头,继续讲道:“当时大元中有一位极受宠爱的格格,骄慢无比,她性格恶劣,行事张狂,在民间全是骂名,而百姓们越骂,她就越爱做些恶事,比如当街纵马撞人,叫手下往田地里撒盐,见人家小娘子漂亮就抓来在身上画画,然后让她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她虽然不曾真的伤人性命,但行事毫无顾忌,每日以找麻烦为乐,整个都城里,都没有人管得了她。”

众人听了愤慨,言辞之间对这骄横的格格很是瞧不上。

云初阳笑了笑,只慢慢品着酒,仍是不发一言。

“大家说的对,这格格虽然生的貌美,身份高贵,但委实不讨人喜欢呢”,格格又望向了云初阳,“我见云公子只是喝酒,不妨也聊上几句。”

云初阳放下酒杯,朗声笑道:“既然格格问起,在下就如实说了,在场的诸位都对那位格格不屑一顾,但平心而论,若让他有个机会当了驸马,谁能说不会动心呢?更何况方才所讲之事,其实也无甚大恶,在下看来,更像是个小姑娘还不懂事,缺乏管教而已。”

众人嗤之以鼻,当下便表示娶妻娶贤,在坐的诸位都不是只在乎权势与美色的人物。

格格继续讲道:“当时还没有这青花楼,依着渭水的原是一家酒楼,那格格有日在街上玩得累了,便上了这酒楼歇歇脚,正用食时,却有个乞儿跪着在这酒楼门口乞讨,格格见了有些心烦,便令手下去将这乞儿赶走,谁知这乞儿愣是跪着,就是不走。手下人越下手越狠,眼瞅着就快要打死了,突然被人制止住了。”

“格格只觉得眼前一花,几个手下就躺在了地上,心里一下就怒了起来,虽然没想把这乞儿打死,但这几个手下被打倒在地,那就是她的脸面被打倒在地,若是不管,明日整个城都会传她的笑话了。”

格格润了润口,继续讲着:

“于是她急匆匆带人下了楼,却见那打人的年轻少侠仍是笑眯眯地站在原地,英俊脸上的笑容如同挑衅一般。格格命令手下把他制服,那都是父皇派来保护她的高手,每一个都曾经在江湖上有名有姓,不料合力之下,竟还不是那年轻人的对手。格格既惊又怒,一咬牙便从头上拔下了支钗子向那少年刺去。”

“格格又不会打架,自然不是少年的对手,他用两根指头把钗子夹住,仍是笑眯眯地站在格格面前,两人距离很近,格格呆楞住了,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违逆她,心里觉得有些委屈,从脸上流下泪来。”

“那少年不为所动,用手沾了些土把格格的脸摸得一团黑,笑着告诉格格,要她以后莫要欺负人了”,格格顿了顿,叹了口气,似是有些回味,“当时那酒楼之中,就正唱着一曲《相见欢》,格格望着少年的脸,觉得这曲子刺耳极了,该叫做逢恶客才对,她这才第一次体会到平日里被她欺负时那些人的感受。”

“原来如此,终于讲到这《相见欢》了”,赵公子摇着扇子,“只是不知这少年到底是何许人也,惹怒了格格恐怕不会落个好下场吧。”

格格摇头道:“格格当时又是委屈又是震惊,等发觉时那少年已是早早地走远了,她没了心思再玩,当日便回宫了。只是到了第二天,鬼使神差地,格格又跑去了那酒楼,果然又遇到了那个少年。”

“那少年朝她招了招手,她冷冷走过去,扬起鼻子,威胁说要叫父皇调集禁军,过来把这少年抓起来。”

“少年淡淡一笑,认真地望着格格的眼睛说:‘我知你只是寂寞罢了,并非真的爱作恶事,再加上那些百姓总说你坏话,你才心里有气的。’”

“格格心里震动,好像心事被说中一样,竟变得有些忸怩”,格格又笑了起来,“从此这二人好似有了个不成文的约定,每日晌午这会,便会到这酒楼中吃个饭,聊上几句。而每日这个时候,酒楼中都会响起一曲《相见欢》,让格格觉得应景极了。”

“我懂了”,突然有人若有所悟,“这少年必是纵横花丛的高手,是来骗这格格的。”

格格摇头道:“这少年不是骗子,但却是个江湖上有名的魔头,他对格格说,他更小时也是像格格这般爱做些恶事,越被人骂就越偏激,到了醒悟之时,已是臭名昭著的魔头了。所以他才懂格格,他叫格格要做个善良纯正的人。因为他们两人都知道,那做的恶并非心里就无愧疚了,也没有感到快乐,一切都是出于寂寞和执拗罢了。”

“那格格竟真的听进去这话了?”

“她真的听进去了,她开始按着礼仪,做一位真正贤淑高贵的格格,但是少年却离开了。”

“格格仍是每日来听这相见欢,却从来没再见到少年。”

“转眼就是三年。”

“直到有一日,她见到了一匹马,一匹少年骑过的马,慢悠悠地走到了这酒楼下,卧在地上,格格赶忙下楼去看,连作为格格的仪态也忘记了,她这时才知道,原来她早已爱上了那个教会她好好做人的少年。”

“她跑下了楼,见到了马,只是却见不到人,那马上挂着一个荷包,格格取下来打开,竟是一只钗子,正是她和少年初见时从头上拔下来的那一只。”

“格格流下泪来,心中既是欢喜又是悲痛,欢喜的是那人一直留着这只钗子,悲痛的是这人又把钗子弄丢了。这时她仍清晰地听着那《相见欢》,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少年笑着叫她以后莫要欺负人了。”

“格格哭了,她再也未曾欺负人了,但也不再有人管着她,给她讲些道理了。”

风吹起格格的衣角,她仍是笑着,露出格格一样的高贵凤仪:“从此之后,格格一直在做一个合格的格格,但是少年再也未出现过,格格不敢去打听,因为她怕听到少年死去的消息,江湖上最容易死的人,不就是魔头了么。”

“若是没有结局,便只剩下些美好的回忆了,就像这《相见欢》,每一分都是甜蜜,每次听都如同初遇。”

“格格相信那个少年没有死,他一定是藏起来了,总会有一天又笑眯眯地出现在她面前。”

“后来呢?”,赵公子有些动容,“格格真的一直等下去了么?”

“格格真的一直等下去了,直到闭眼。她终身未嫁,一直做了一位高贵的格格,只是每日晌午才出宫,来这酒楼中听上一曲《相见欢》。”

众人叹息,倒是一个凄婉的故事。

“而那少年竟然真的未死,当年他离开都城后被正道人士围攻,掉落悬崖,四处是山,他武功不在了,只好一点点凿着山做台阶,饿了就吃果子,花了足足七十年,他终于上了悬崖,赶回了都城,他一刻也没有停留,就朝那酒楼去了。”

“《相见欢》还是《相见欢》,但少年已不是少年了,而格格也已经死去几年了,这最后一面,终究是没有再见过。”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月下西楼,佳人轻声语,众人已是听得痴了。

格格面容端正,隐隐露出了喜悦的笑意,用温柔的语气说道:“人虽会死,但总会留下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少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未再见到格格一面,所以若有来生,他一定还会去那酒楼,听上一曲《相见欢》。”

“而格格会一直在这等着”,格格笑得很甜,好像一个小姑娘,“等那少年来时,让他听见这首《相见欢》”

“是青丝等成皓首时听的《相见欢》,也是第一次遇见少年时听的《相见欢》”

“因为遇见你,真的很欢喜。”

格格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就像城里所有的花儿同时开了,让人只看着就觉得春天已到了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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