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寨向来作恶多端,名声并不好,况且这还是游侠的情报,怎么会有错?
兰芳官府与侠盟并没有普遍腐化堕落,大多数情况下都能秉公执法,在百姓中的威信还是很高的。
除非事情与殷无恤有关。
县令回头看向侠盟修士们所在,眼神中充满困惑。
公审之前,他从邢捕头那听了许多建议,包括夜凌之可能同主教有关这一条。
所以他做了两手准备。
第一,命令校尉集结军士,如果主教想对山鬼寨下手,立刻以雷霆之势出击,把山鬼寨脑壳都打烂,坚决不留后患。
第二,如果侠盟想要维持现状,就把夜凌之当妖魔烧死,安抚殷无恤与山鬼寨。
可他唯独没想到侠盟的态度竟是暧昧不清的。
明明嘴上说着要以大局为重,手上却将侠盟令牌交给对方。
县令猜不准主教心意,揉着太阳穴,觉得头疼不已。
站错队的官僚可不会有好下场。
帘幕中,主教大人依旧稳坐钓鱼台。
这位沉默温和的老人,在兰芳城拥有无上的权力与威信。
要么不开口,一旦开口,便没人敢违逆他的意思。
眼瞅着侠盟将要被拖下水,一位模样清秀的游侠站出来,沉声问道:
“你是如何得到这枚令牌的?”
他乃是侠盟新生代第一人,亦是主教大人的得意门生,在相当程度上能够代表游侠的意见,但又不像是真正大人物那样发言没有回旋的余地。
正适合在这种时候发言,即便惹出什么祸事,也可以推脱是小孩子不懂事。
县令也想知晓侠盟的意思,故而没有阻拦。
夜凌之将游侠大叔之事和盘托出。
清秀游侠闻言默然,大概知道死掉的人是谁,心中生起兔死狐悲之感。
那是个很好的大叔,对所有人都很好。
该死的山鬼寨!该死的殷无恤!
若不是他背后有人……
清秀游侠双手握拳又松开。
可惜没如果。
殷无恤背后就是有人,他承担不起惹恼对方的代价,兰芳侠盟也承担不起。
“侠盟没有探查山鬼寨的计划,你的令牌是假的。”
清秀游侠长出一口气,与县令对视一眼,然后坐下。
此事与侠盟无关,夜凌之与侠盟无关。诸君不要思虑太多,兰芳城上的乌云还不会散,至少今天不会。
县令心中有底,一拍惊堂木,大喝道:
“大胆妖魔!你一路犯下众多暴行,残害百姓,杀戮官吏,人证物证具在!山鬼寨如何,与你所犯罪孽有何关系?还不快快伏罪受死!”
百姓回过神来。
确实,公审的是你,又不是山鬼寨。
退一万步讲,就算山鬼寨罪大恶极,也不能说明妖魔就是个好东西。
妖魔毕竟比山贼可怕,遇到山贼未必会死,遇到妖魔可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山贼问题能缓缓,妖魔必须现在就烧死!
民众再度坚定起来。
夜凌之仰头看向县令,又看了看两旁的官吏与修士,再看看台下的百姓。
他不得不承认,事情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本以为只要揭露真相,接下来都是水到渠成,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或许只有暴力和鲜血才能裁决一切。
或许正义根本不可能打动人心。
少年有点难过了。
如果大家都不想他来拯救,他还自作多情个什么呢?
“凌之大人才不是妖魔!山鬼寨才是妖魔!”
苏苏挥舞着小拳头,坚定地站在夜凌之身旁。
县令冷着脸,不想再继续拖下去。
“休要胡言乱语!”
民众的心态已然发生变化,不再是单纯看热闹了。
这很不好。
因为看热闹的不在乎真相,而认真参与公共事务的人在乎。
尽管他们现在为情绪裹挟,但当冷静下来之时,肯定会察觉到诸多漏洞。
必须立刻盖棺定论!否则……
苏苏抖开手中画卷,以最后的灵力将其激活。
霎时间,天地变色,鲜红降临,映照在每个人的眼中。
空气如波浪般扭曲变形,山鬼寨巢穴深处的罪恶之地赫然呈现!
尸骸交叠于广场之上,血液流淌在观众脚边。
中品珍卷,化实为虚。
它并非是将尸山血海投影到广场上,而是将整个会场变成了尸山血海!
看到,闻到,听到,甚至可以摸到。
黑红交错的罪恶之丘挑战着所有人的承受底线。
看不到的悲剧与我无关——即便抱着如此冷漠想法的人们也不能保持平静。
因为悲剧以极富冲击力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眼前。
言语的力量远比不上亲眼所见,一切尽在不言中。
虽说只有短短数秒,深沉的绝望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这就是山鬼寨的所作所为。”
夜凌之轻声道。
苏苏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把用完的画卷撕掉了。
没人计较中品珍卷了,至少在这个瞬间,所有人都义愤填膺。
他们成为愤怒的容器。
她说的没错,山鬼寨才是妖魔,应该被斩尽杀绝。
大家如是想。
甚至连县令都产生了清剿山鬼寨的冲动,不过幸好他自制力比较强,及时控制住自己。
“大胆妖魔!竟敢又用妖法!”
没错,凭空变出尸山血海,这不就是妖法吗?
众人沉默以对。
他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
到底该信谁?
台下一片寂静。
台上也没人发声,诚然,他们本就打定主意与山鬼寨妥协。
可是殷无恤做的实在太离谱了!
大家以为你只是贼,没想到你是个反人类。
邢捕头站出来打破寂静。
“物证是假的,死者是山鬼寨二当家,并不是捕快!”
此言一石惊起千层浪。
百姓震惊事情反转,高层震惊邢捕头跳反。
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稳健的人,不会冒险行事,如此反常行动必有蹊跷。
邢捕头站到夜凌之身旁,向县令跪拜道:
“副捕头与山鬼寨勾结,合谋诬陷夜公子!卑职御下无能,甘愿受罚。”
副捕头不可思议地指着他。
“你你你休要血口喷人,不是你说的……”
县令一拍惊堂木,呵斥道:
“住口!”
他接着转头看向帘幕。
主教大人,求求了,给点提示吧!
邢捕头是您安排的吗?您到底想做什么啊!
“继续。”
主教说话时没有任何情感起伏。
他太老了,只想后辈能健康成长,不想掺和到麻烦的事情中。
想要放任自流,大家却总是习惯性地望向他,等待他做出最终的判决。
杀夜凌之也好,打山鬼寨也罢。
你们指望一个快死的老头子来背这个锅吗?
到时候凉雨柔怎么办?
县令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还、还有人证呢?”
鹿萌萌绕过守卫的捕快跳到台中,小手指着副捕头。娇喝道:
“都是他逼着我娘说谎的!”
副捕头目瞪口呆。
众人本就焦躁不安,鹿萌萌脆生生的声音宛如铜铃落下,敲碎他们心中最后的理智。
“哪来的小屁孩?乱棍打出去!”
县令愤怒咆哮。
事情在超出控制,这令他感到不安。
酒馆老板娘冲上来护住女儿,挺直腰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不许欺负我宝贝女儿!”
几乎就在下一秒,李庆挺身而出。
读书人脸皮薄,书生意气又重,见到鹿萌萌站出来,他再难忍住心中羞愧。
他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竟然还不如个孩子正直!
“大人!我以性命担保,夜公子并非妖魔,他也未曾侵扰李家庄!”
县令认识李庆,很多文官都认识他。他说的话,不可能当没听见。
李老爷挡在儿子前面,不停地叩首求饶。
众目睽睽下,所有人证物证都被推翻。
县令不是什么好人,可他还是要一点脸的。
如今进退两难,如何是好?
他幽怨地看向夜凌之。
夜凌之无辜耸肩,仿佛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总之在此时此地,正义占领了高地。
他说服了自己,又说服了民众。
但事情并未尘埃落定——他没有说服权力。
主教大人不想惹事,只想让凉雨柔健康成长。
“结束吧。”
帘幕中的声音让县令如蒙大赦。
他连忙咳嗽两声,腆着肚子装模作样道:
“本官向来讲理,你既然不是妖魔,那公审便到此为止。退堂!”
没人动。
县令外强中干地怒吼道:
“本官说退堂!”
没人理他。
事已至此,不进则死。
山鬼寨不会善罢甘休的,站出来的人也逃不掉。
夜凌之也是,他深呼吸一口气,目光炯炯地望向帘幕。
“求主教大人为惨死者主持公道!”
台上的众人跟着重复道:
“求主教大人主持公道!”
广场上所有人的声音汇聚成惊天浪潮:
“求主教大人主持公道!”
他们坚信,公正和蔼的主教会如往常一般,维护公平与正义。
许多年来一直如此。
可主教大人不在乎什么公道了,他主持了一辈子公道,现在落得个被赶到兰芳养老的下场!
他做了一辈子正确的事情,受了一辈子苦!
现在他只想唯一的后辈凉雨柔健康长大,这过分吗?
他自己快死了不在乎报复,可柔柔还有好长的人生啊,到时候北边怪罪下来还不是她受罪?
你们想杀殷无恤就杀去吧!为什么非要我来下这个令?为什么非要柔柔来受这个罪?
主教大人发出剧烈咳嗽。
广场上登时安静下来,默默等待着最高权力的裁决。
而最高权力的心中早已有了决定。
他绝不会让凉雨柔陷入危险。
“求主教大人主持公道。”
清冷的女声响起。
是凉雨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