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吧。”
“醒来吧……”
“可怜的孩子……”
我感觉到身边的嘈杂，可我不愿醒来。我依然只是睡着，逼迫自己进入那个已经回不去的梦境。
“醒来吧，醒来吧……你不应该这么睡去。”
嘈杂的人声变成一个人的低语，像是紧紧贴着我的耳朵。想到这里，我感觉耳朵开始发痒。我在内心祈求神灵，祈求他能让那个声音消失。
“你为什么要相信他们，他们明明什么都做不到……”
“够了吗！！！！！！！！”
在知道想法被窥探后的我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睁开眼朝着那些看着我的家伙愤怒的大吼。可是它们却没有一点反应，还是和之前一样紧紧地盯着我。
它们没有被我的愤怒击退半分，我看到它们个个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整个人吞噬一样，我终于能够理解被斩下头颅的罪犯的惊恐了。
“你不应该睡去。”
它们异口同声地对我说道，所有人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形成刚刚我听到的低语。
“你到了该走的时间，不应当睡去。”
见我依旧坐在床上，它们再次开口。
“你不应当睡去，你该走了。”
我这才缓缓从床上站起身，看向地面那个一动不动的臃肿身体。
那原本是属于我的身体，一具男性的身体……
我怎么都想不到，我会因为一杯水失去生命。
我更想不到，我会看见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刚刚那群对我目不转睛的家伙们在我走下床的时候就已经让出一条路，路的尽头是我房间的门。
我努力适应着突然出现的长发和胸口的重量，走到门口。打开门，站在外面的是对内部情况一无所知的我的父亲。
望着他惊讶的表情，一丝愧疚涌上我那已经停止的心里，当我准备回头关门时，我发现它已经关上了。其实它根本就没有被打开过。
“请走这边。”
原本还站在里面的那群家伙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父亲的身后，它们还是站成一排，只是这次的出口，变成了我的家门口。
这是我成为鬼的第一天。
一
所有的家伙在我踏出家门的一瞬间消失了，它变成一只乌鸦，停在我的肩头。
“你应该往前走。”
“在我走之前我想知道你是谁。”
乌鸦从我的肩头落下，有些疑惑的表情似乎是在让我回答它。
“谁看见了那种场面会去好奇乌鸦说话呢？”
它对我这个回答似乎很满意。
“至高者。”
“你是说你吗？”
“哼，至高者怎么可能会是乌鸦呢。”
像是自嘲般的语气，它飞回我的肩头。
“但它确实是一只乌鸦，我只是一个化身。”
在站稳之后它又补充道。
我按照乌鸦的指示，走在一片白色中间。这白色并不刺眼，给我的感觉像是在流泪。我周围没有景物，却能在这一片白中听到热闹的人声。这才是让我惊讶的，毕竟我家门正对着是我的邻居。
我的内心流露出悲伤，这悲伤在我听到乌鸦所说的边界时达到顶峰。于是我终于跪下，泪水从遮挡双眼的指缝间渗出，滴在地面。
“我怎么会……感觉到……”
本想说出的话被泪水压进喉咙，我的双眼再次迎来决堤。
“这是你流不出的泪。”
我感觉到乌鸦从肩膀飞起，紧接着我听到水声。
“你不需要否定，这只是你流不出的泪。”
情绪稳定之后我终于看清了这个世界：一个铺满水的世界，它的尽头与银河相接。
“这是……”
“这是交界，是两个世界的交接，也是它们的尽头。”
我看到乌鸦站在水中，这水只淹没它的两只脚掌。
“是不是该提醒你回头呢？”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藏在我心底的人，他坐在白色的房间中，呆呆地坐着。他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目光，他的身体变得比离去时还小，像是个孩子……不，他现在就是个孩子，可我依然能认出他。
“所以我无法理解亲情。”
像是听到我的疑问，乌鸦如同自言自语般将它回答出来。
我的爷爷，五年前离世。从那之后，我的家开始变得冷清，我渐渐感觉到它变了。
可我说不清哪里变了，但它确确实实是变了。
我又看到另一个孩子，她原本也是老人。我的外婆，坐在床上，坐在水中的床上。她的脸上没有了皱纹，她完完全全变成小女孩了。她也没有看我，她呆呆地望着天，我不晓得她的眼中是不是那片银河，还是其他什么。
“他们看上去很好。”
我感觉到心里的一根线断了，一股莫名的舒畅让我不自觉露出笑容。
“他们认不出你。”
乌鸦的语气冷冰冰的，我听到扑打翅膀的身影，紧接着我的肩膀多了一丝小小的压力。
“他们记忆的你是男性，而你现在不是。”
在听到乌鸦的话之后我低下头，水面下的我是一个长发的女孩，穿着蓝色的幼稚上衣。而我的双脚也在此刻感受到温暖——那是水的温度，此刻的我光着脚。
“这里印出的是灵魂的模样，而你的灵魂和身体相反。”
“我会和他们一样吗？”
“不会，他们的引路人不是我。”
“还有其他乌鸦？”
“转身，走向地平的星球。”
我从乌鸦的语气里听出不悦，于是顺从它的话。远方和银河相接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颗星球，那是乌鸦口中的地点。
在我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的：
“一路顺风。”
我回头看去，那里也变成了水和银河。
二
乌鸦似乎可以看见周围的事物，在它让我停下的时候，我的面前凭空出现一个裂谷，似乎横跨整个世界。
“下面是另一个世界。”
“我不能下去吗？”
“你下不去。”
“那为什么叫我停下。”
“让你看看它的景色。”
我在乌鸦的鼓励下迈出了脚步，我的脚踩在空中，一股莫名的寒冷在这一刻渗入骨髓。
“这里是极冰，是白色的灵魂去的地方。”
“那是清洗灵魂的地方。”
说着，乌鸦催促我继续前进。
“你的灵魂不需要清洗。”
我踩在温暖的水中，突然听到耳边婴儿的啼哭。
当我顺着声音看去的时候，却还是那片景色。
“那是你……妹妹的哭声。”
“我们不是才刚刚出来吗？”
“已经过去两年了。”
乌鸦从我的肩膀离开，踩在空中，它告诉我这是为了让我看得到它。可我觉得它是为了让我不那么无聊。因为那副模样实在是滑稽。
“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
“那颗星球的天空和这里是一样的。”
“真的吗！”
“那里没有这么多水。”
我突然对那边的景色充满期待。
我很讨厌活着的世界，那里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无论多么好的景色，都会被那里的人所污染。
“看上去你似乎不想念你的父母。“
“是的。“
“我很好奇。”
“他们的眼中只有狭小的现实，他们却把那当成了宇宙。那与我的观念完全是冲突，而且他们已经有了新的孩子。
“你是不可取代的。”
“你看上去并不生气。”
“他们的引路者不是我，你也不可能会遇到他们。”
“这样啊。”
我突然又开始想念他们了，尽管他们平时的观念让我很不满。
我与父母没有什么太大的矛盾，我们就像是正常的父母与孩子一样。我很大可能会成为他们那种人，直到我开始向往银河。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我也会自己了解，我相信我会见到银河。当然，我现在真的见到了。
在我向往银河之前，我曾经也是个看重现实的人。
不过我已经记不大清了，乌鸦告诉我这是正常的，唯一有印象的画面是那天傍晚。
那时候我似乎还是小孩，牵着他们二人的手。那天下过雨，地面的颜色被水变深，我和父母呼吸着充满水汽的空气，和所有家庭一样看着远方的夕阳说笑。
那天我们去过的公园现在已经变成一座商城，里面的温馨全都成为了商贩的说话声和来往行人的嘈杂。“儿子！那里有好多鱼欸！”不记得是谁说的，只记得我很兴奋地看着水中聚在一起的鱼，那是只有孩子才会有的新鲜感，并且那时的世界也没有如今的那么浑浊。
我的父亲那时很年轻，头发也是乌黑油亮。我的母亲没有发胖，她也没有那么多心事。
我突然有些怀念，似乎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对于美好的怀念。
“儿子！那里有好多鱼欸！”
我听到声音，看向脚边的水。那里只有水，它不会泛起一点涟漪。
“怎么？”
“没有。”
真是的，现在应该叫女儿。
三
我的学校生活很早，早到仅有几个月便被送到了幼儿园。
不知道这和我后来的退学有什么关联，我总认为它们是有关联的，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关联。
我小学前四年的时光是美好的，那也是我在我外婆家，也就是之前看见的小女孩那里生活的日子。纯粹的友谊和纯粹的快乐，不知道为什么它会随着地方的改变而改变。
它真的有改变吗？
小学的记忆仅剩下了前几年在外婆家菜地的嬉戏，我看见了许多蝌蚪在我面前游动，看见它们被一只稚嫩的小手捞起。
我还看见了大只的蚯蚓，被一个脸上有皱纹的，瘦小却养活我的女人抓起，丢到我面前。我外婆耕地的时候总是会这样，她喜欢看着我被吓到后惊喜的样子。
为什么会剩下这些记忆？
“灵魂会留下美好的东西。”
我不得不怀疑乌鸦是不是一直在窥探我的内心。
“只是觉得有趣而已，毕竟谁会喜欢一路无言的旅程。”
“那就随你了吧。”
“那个女孩也会变成这副模样，时间真是奇怪。”
乌鸦和之前一样走在空中，它的身影已经不那么滑稽，此时水中的倒影就成了另一幅乐趣了。
“我喜欢你。”
曾在许多夜晚，我内心重复着这句话。
我思考了许多表白的画面，不是真的为了去告诉谁。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的时候有另一半，我一直都在为临走前的告白做准备。
“不过那个人也在为你难过。”
乌鸦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个女孩。
她其实不应该是个女孩，可她偏偏成为了女孩。她并不算美女，却总是有股无形的魅力，以至于我高中的记忆里只有她的身影。
我记得第一次亲吻她，是在某个准备离去的早晨。我们不是情侣，可我却亲吻了她，在她当时有女朋友的时候。
“你会觉得我很混蛋吗。”
“你已经死了。”
乌鸦每次的回答都可以对上我的内心。
我感觉自己做错了，不过已经无法挽回。至少我没有对她做出其它出格的事情。
“即使你想做也不可能了。”
“确实是这样子。”
我离开学校后和她见过面，但那也只是尴尬的闲逛。可我确实有说点什么的想法，但我知道那不可行。
有一件很是奇怪的事情，我的记忆里没有了初中的记忆，只有几个高中的碎片。我确实相信之后的世界变了，变得不那么美好了。
“你到底是为什么爱上银河的呢。”
“面对它的时候可以切实感受到自己是渺小的，可以真正享受与它融为一体的感觉，而不是活在外人的定义里。”
“果然不能理解。”
“我不愿相信生命的美好，在我看来，任何生命都只是一个漂浮的尘埃，这一刻在这里，下一刻就无影无踪。”i
“尘埃是能组成星球的。”
“生命不行。”
我们两个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的。于是第一次，我和乌鸦对视后放声大笑。我不知道它笑没笑，总是我笑得很开心。
“不过它确实能给星球带来美好。”
“如果没有那些欲望的话。”
“什么是欲望。”
“我也说不清楚。”
不论我愿不愿意承认，活着的生命，我单指人了，他们总是被欲望支配。来自自己，来自外人，一切都是欲望，而欲望越来越多，它们将这个本该美好的世界变得一片混乱。
“其实我倒是希望时代可以停在一个和平的瞬间。”
“但是那个时候你就看不到宇宙了。”
“说的也是。”
我的视线从水中那个滑稽的倒影转向远方，那颗星球变大了——那也意味着我们接近它了。
“是不是快要分别了。”
“是的。”
“我还挺想和你说说我对那边的看法呢。”
“你明明已经不属于那个世界了。”
乌鸦突然飞回我的肩膀，小小的压力让我感到安心。
“多看看这个世界吧，你在那边可见不到这么平静的地方了。”
它知道我喜欢平静的地方。毕竟它一直在窥探我的内心。
“对了，其实我们已经到了。”
乌鸦脱离我的肩膀，向着星球的方向飞去。
它落在水中，落下的地方出现一个绿色的光球。等我走到它身边时，那个光球变成了环绕我的光圈。
“我没想到这段路挺有趣的。”
“我也是。”
我看向乌鸦，它小小的，也不那么滑稽。
“之后你会去哪？”
“回到至高者身上，我是它的一根羽毛。”
“我呢？”
“快乐的活着，那是你的新生。”
我突然感觉到眼角流下热乎乎的液体，无法控制。
“你会被这个星球记住，你永远都活着。”
乌鸦的声音渐渐散去，它的身体也消失在绿光中。
等到一切散去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银河。它和刚刚的银河一样，只是我能感觉到它是夜晚。
我站在一课巨树的枝干上，身后是一个平台和木门，门边写着我的名字。
这是我的新家，里面阵阵地发出鸟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