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燃着篝火,篝火上架着炉子,炉子里沸腾的液体不断鼓起气泡,发出黏稠的啵啵声。

“地藤一株。”

昏黄焰光在岩壁上投出一个女孩的身影,喃喃自语声回荡在洞穴里,发出空旷的回音。

她的手伸向炉子上方,松开,撒下一把枯黄的细枝条。

浓厚的清香顿时在洞穴里弥漫,仔细闻还能闻到泥土的腥味。

“石中花一朵。”

“日落果两颗。”

“五色米一捧。”

“……”

在女孩的念叨声中,一把又一把食物被放入炉子里,缓缓沉入底部。

所有东西放进去以后,剩下的步骤只有静静等待。

她孤零零抱着小腿坐在石头上,呆呆地望着洞穴外朦胧的雪帘。

平时雪瀑相安无事地从外边直直挂落,像瀑布里的水帘洞。偶尔风向变了,暴雪便争先恐后涌进来,小山一样堆积在洞口,但不会完全把洞口堵住。因为山岩是热的,所以融化的雪水会沿着洞穴边沿流淌,形成一条潺潺小溪,最后汇入洞穴深处的深潭,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

过去的一年,女孩都是这么孤单地坐在石头上,背篓放在旁边,身前燃着篝火,篝火上架着炉子,火光映照岩壁明暗不定。

她用手支着下巴,眺望洞口那一成不变的景色。

也许之后还会一直坐在这里,直到这里再也找不全她需要的药材,那时候她会离开,找到新的居处。

过了很久炉中沸腾的声音变得沉闷,她看了眼炉中粘稠的液体,从石头上跳下来,双手握住滚烫的炉柄,吃力地把它提起,一摇一晃走向洞穴深处。

洞穴深处没有火光,只有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幽森凄寂,时不时有哀嚎般的水声传出来,仿佛那里通往地狱。

“吃饭咯?”她呼喊,“哥哥?”

呼喊回荡在洞穴里,没有人回应。

等了一会,她不再继续询问,而是敲了敲挂在岩壁上的铃铛。

当当当……

铃铛的声音如同魔咒,将潜藏在深处的东西唤醒。黑暗里突然燃起两簇血色火焰,同时猛烈的蹄声鼓点般践踏地面,也践踏着她的耳膜。

岩壁开始震动,砂石簌簌落下,两团血色火焰从深处扑来。

那两团血焰是如此狰狞,仿佛残暴的猛兽要把她生吞活剥!

她静静站在原地,双手把炉子提在身前,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黯淡的,落寞的悲伤。

嗡——

什么东西轰然绷紧。

地面扬起尘沙,血色火苗在距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戛然而止,如被按下暂停的影片,子弹悬停在主角身前半寸。一对尖锐的黑羊角静静抵在她的胸口,往前一顶就能把柔弱的女孩贯穿。

但它停在了那里。

洞口投来的火光依稀照出了她身前黑影——一头庞大的黑山羊,虽说是山羊却看不到任何“羊”的影子,兽角锋利似矛,嘴里长着狰狞獠牙,比起羊它更像是一头茹毛饮血的猛兽。

粗大的锁链拴在黑山羊脖颈上,让黑山羊无法再前进分毫。

“吃饭啦。”她轻轻把炉子放在地上,掀开盖子,热气霎时袅袅腾起。

“哇,是哥哥最喜欢的果子粥哦?”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喜,双手合十,“果子粥又糯又甜,很好吃的。”

女孩的声音徘徊在洞穴里,孤零零的,无人应答。

黑山羊与她对视。

它用前蹄在地面划了划。

女孩低头看去,昏暗光线中隐约能看清几道癫狂的痕迹,那不是任何一种文字,更像野兽胡乱肆意的发泄,但她知道那些划痕是什么意思。

杀——了——我——

她抬起手,抚摸黑羊的羊角,再到黑羊的耳根,最后摸到了它的脖子上。

黑羊闭上眼,等待着什么。

“抱歉。”她轻声说,“我做不到。”

黑羊突然发出粗重的吐气声,当它睁眼时愤怒又绝望,拴在它脖颈上的锁链都开始颤栗,锋锐的角尖顿时划破了女孩娇嫩的手掌,鲜血淋漓。

“呜……”

她痛苦地收回手,看到黑羊眼眶里流淌着复仇般的快意。

“哥哥……”

女孩攥住衣袍一角,鲜血罂粟花般在衣料上绽开。

“今天是我的生日喔。”

……

传说神会聆听孩子们在生日那天许下的愿望,然后派下天使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在他们熟睡的时候送来珍贵的礼物,当孩子醒来都会开心大笑。

但女孩许下的愿望最后一个都没有实现,期待地睡去,失落地醒来,眼前依然是被她称作“家”的断壁残垣,什么也没有改变。

后来才她知道,实现那些愿望的根本不是天使啊,是深爱那些孩子的大人,他们的父母,长辈,朋友……

她没有这些,她的身旁只有一个瘦弱的男孩,男孩是她的哥哥。

女孩的愿望太远了,藏在哥哥拼尽全力也抵达不了的地方。

每天早晨哥哥都要走出破败的家门,走出城镇,走到那寒冷刺骨的冰雪里去,用羸弱的手臂从一尺深的积雪底下挖掘能卖的植物,赶在太阳落山前回来,哆嗦着手交给镇上的审计官。

当审计官点头说合格他就能拿到两枚铜板,买几个热气腾腾的藤饼当做晚餐,当审计官说不合格他什么也得不到,垂头丧气回家和妹妹一起蜷缩在屋子唯一不漏雪的角落,他们饿着肚子用彼此所剩无几的温度取暖。

哥哥每次带回藤饼时都很高兴,女孩也勉强露出笑容。但她其实不喜欢吃藤饼,它和它的名字一样,是某种耐寒植物的藤蔓捣成糊烤成的饼子,咬下去硬邦邦的,满嘴苦涩,饼里残留的纤维还会卡在喉咙里,像是吞了一把钢针……她喜欢吃的是商店里卖的一种白色面包,听说它们是用商队里买来的面粉制成的,里面还加了椰奶、鸡蛋之类她从未听过的东西。

白面包很好吃,软软的甜甜的,像块蓬松的糖果……

其实她从来没有吃过。

在那家商店进进出出的都是打扮华贵的有钱人,他们住在不漏风也不漏雪的大房子里,有温暖的壁炉,谦卑的佣人,名贵的挂画。他们不需要去风雪里挖掘植物,只需坐在餐桌前,等人把丰盛可口的食物端上来。

食物被盛放在银制的餐盘里,用听说盘子里还有肉……

不,不能继续想了。

她不敢去想象肉的滋味,擅自去想的人最后都没能控制住欲望,他们最后都吃了肉,他们都死了。

后来有一天,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哥哥依然没有回来,她趴在没有玻璃的窗台上等待,周围一片漆黑,只有街上的煤气路灯还亮着,带来微弱的火光。

远方突然有阵骚动,她探了探头,那是镇长宅邸所在的方向。

看样子镇长又在举办一场宴会,不过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些身穿夜礼服,脚踩长靴的大人们,经过她这种脏小孩时绝不会低头看一眼。

“好冷呀……”

她贴着墙壁缓缓坐倒下去,把脸埋在因寒冷而颤栗着的双臂里。

哥哥还没有回来……

要到什么时候呢。

今天明明是她的生日。

要是能吃到……那块白色面包就好了……这样想着,她小心翼翼把双手贴在胸前,做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祷告礼。

虽然知道没有神会回应她的愿望,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去许愿。

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那是她卖了自己也得不到的东西,遥远得像是天边乱舞的影子。

其实世界上还是有神的吧……她心里藏着小小的,小小的期待。

睡吧……醒来的时候,身披白翼的天使会端着银制餐盘,餐盘里是一块精致的白面包,空气里满是椰奶和鸡蛋的香气。

白面包的味道又甜又软。

不知不觉中,她睡着了。

梦境是穷人们的永无乡,睡着了,寒冷和饥饿都会远去。

他们可能会在第二天醒来,也可能会永远的睡下去,直到身穿黑袍的男人来把他们抬走,送入小镇西面的花园。

那是方圆百里唯一的花园,种植着名为“告别”的耐寒蔷薇,浅蓝色的,倚在墓碑旁盛开。多数墓碑上一片空白,没有名字也没有生平,正如他们简短又无趣的一生。

多年以前陌生的大人们曾把女孩的父亲送入了花园最深处,然后摘下一朵蔷薇送给不知所措的她。

晚上把它插在床头。那些人说。

她照做了,然后在夜晚梦见了那片花园。

花园深处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人影向她挥手。

是父亲。她跑过去,那天父亲最后一次摸了摸她的脑袋,似乎还微笑着,对她说了些什么。

时隔了太久梦里很多细节都已忘记,只记得醒来时那朵蓝色蔷薇已经枯萎,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的身影,没过多久就有人闯进她的家,拿走了所有能拿走的东西,最后还砸坏了窗户,弄坏了屋顶。

如今她再度梦见了那片花园,花园里却不见人影,她茫然地走在花海中,蓝色花朵轻轻摇曳,突然有阵风吹过,压低了花枝,一块小小的墓碑从花海里探出了头。

墓碑上没有名字也没有生平,女孩却呆住了,没有理由的,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最后她是被一双温暖的手唤醒的,手上的温度她很熟悉。

哥哥……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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