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维耶坐在布棚下的那张躺椅上，手里依旧攥着酒瓶。

“只用一个晚上就做了决定，我倒是没想到。”老人笑道，“我还以为，需要花上更多的时间。”

“这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么？”沃夜西回头问道。

“当然。因为人类是天生就存在选择困难症的物种。确切来讲，‘选择’这件事情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困境。”

陆维耶摇晃着面前的酒瓶，盯着那只剩下五分之一的酒液。

“有的人觉得选择不难做，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碰见那个需要付出代价的选择。当可能付出的代价越大，人就越会犹豫。”

沃夜西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一晚上没睡。”

陆维耶站了起来。

“很正常。我十八岁的时候，为了做出某个重大决定，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思考。”他说道。

“噢？”沃夜西有些好奇，“什么决定？”

陆维耶来到沃夜西的身边，看了他一眼：“加入军团。”

“……”

“行了，今天不是来闲聊的。”陆维耶道，“明确一件事情。我们身处离层的期间，所做的任何一件与修魂无关的事情，都是一种浪费。”

“什么意思？”

“我说过，接受新事物最好的方法，是亲身感受。”

陆维耶没有回答沃夜西的问题，而是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写了一串复杂的记号。

前方，景物产生一阵扭曲，逐渐显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沃夜西眯起眼睛，仔细地辨认。

那是……什么？

“嘭！”

两只利爪深深地凿入地面，溅起一片泥土。

“咀噬者。大陆北部丛林里最危险的兽形种之一，肉体强壮，皮肤坚硬，速度嘛也不赖……各方面能力都比较均衡。重要的是进攻欲望极强，非常适合作为训练的对手。”

陆维耶说着，慢悠悠地转身离开。

“你就是用这玩意儿给人做训练的？”沃夜西惊道。

他能感受到，这个被称为“咀噬者”的兽形种所散发的危险气息。

“是的，我记得当年接受训练的第一批人，有六个死在这玩意儿的手上。”陆维耶轻描淡写地说道。

六个？我没听错？沃夜西愣住了。

“不用担心。”老人坐在椅子上，挥了挥手，“那些都是刚刚入门的俢魂者，连初限的水平都没达到。”

“……至于你嘛，我看能从那个高度掉下来毫发无损，起码能顶他们五六个。”

“你这话的确起到了一定的安慰作用。”沃夜西的嘴角抽了抽。

好家伙，现在的我可能还不如那些人好吧！？

然而，咀噬者可不会在意沃夜西是怎么想的，它发出一声低吼，便朝着少年冲来。

“你好歹给我一个武器啊！”沃夜西喊道。

“呼！”咀噬者转眼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一爪子招呼而来。

好在沃夜西早有准备，弯腰避了过去。然后他连打几个滚，转移到了另一边。

“蠢材！你的魂武呢？”陆维耶觉着不对劲，一下子站了起来。

“早就……没法用了！”

沃夜西趁着咀噬者还没来得及转身，一脚狠狠地踢在它腹部。

这一脚他用上了全部的力气，却只是让咀噬者的身躯微微颤了一下，根本没造成任何实质上的效果。

靠，果然这家伙不是那些街头混混，拳打脚踢不管用啊！

“没法用是什么回事？”陆维耶难得地提高了声音。

“没法用，就是没法用……”沃夜西迅速向后退去，想要拉开距离。

但不料，咀噬者忽然张开那张像极了鳄鱼的大嘴，紧接着一根红色的条状物飞了出来，缠住了沃夜西的右腿。

沃夜西毫无防备，被这么一拉就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

这，这是舌头！？沃夜西望着这根红色的长舌，心想自己真是吃了见识少的亏。

曾经，他的确与众多邪种战斗过，但是他的对手是北巍的军队，是人形种。

而对于兽形种，他能喊出名字的不超过十种。

显然，咀噬者就不再此列。

沃夜西可以感觉到，咀噬者正在一点点地收回舌头，于是他就这么一点点地被拖向了那怪物。

无奈之下，赤手空拳的少年只好用手去拉扯那根舌头。怎料，这舌头竟然韧性十足，根本扯不断。

“朋友们，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咀噬者的捕食画面。事实上，它们有时不一定会直接用嘴去啃噬猎物，而是会先用舌头将其缠住，剥夺其行动能力……”

陆维耶站在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说道：“……它们的舌头具有极佳的韧性，一般的力量是无法从中挣脱的。因此，舌头也是咀噬者的武器，并且弥补了手短的劣势。”

“喂！你能不能别解说了！看看我这边的情况不就很清楚了！”沃夜西连拉带扯，但无济于事。

“这玩意儿是你召唤出来的吧？赶紧让它消失！”少年喊道。

“没用。打开开关的的确是我，但是运转该机制的却是离层自身，我没有办法做出后续的干涉。”陆维耶摊开双手。

“那它……它怎么不攻击你？”沃夜西抓住缠在腿上的舌头用力向后拉，试图朝反方向用力来进行对抗。

好在，这多少起到了一点作用。咀噬者好像无法轻易继续收缩舌头了，所以沃夜西也暂时稳住了身体。

“因为这是训练。”陆维耶说道，“我在你身上放了一个印记，所以它只会以你为对手。通俗来讲，就是你会永远吸引它的仇恨。”

“什么鬼才操作！”沃夜西顿时有种被坑了感觉。

陆维耶望着远处挣扎的少年，道：“我有个建议。”

“什么？快说！”沃夜西立刻问道。

“这个咀噬者虽然是模拟出来的个体，但是它造成的伤害是完全真实的。”

“所以？”

陆维耶一脸严肃地说道：“所以努力别被杀掉吧，否则就是真的死了。”

“这是哪门子建议！？”

沃夜西不再指望远处看戏不嫌事大的老人，他开始思考现在的处境，以及自己应该怎么做。

咀噬者发现这个人类的力气还不小，但是杀戮的本能反而激发了它的凶性。

沃夜西感觉到，这根舌头拉扯的力量更强了。

就是现在！

少年突然双手用力一撑地面，整个人稍稍腾空，并且在同时他放弃了与咀噬者对抗的全部力量。

如此一来，他被猛地拽了过去。

咀噬者没有料到沃夜西居然放弃了对抗。对面突然撤去了力量，导致它自己用力过猛，顿时失去了平衡。

趁着咀噬者还没有稳住身体的空档，沃夜西以更快的速度朝它奔去。

缠在右腿上的舌头此时也不再处于紧绷状态，因此沃夜西的行动完全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噢？有意思。陆维耶眯起了眼睛。

沃夜西很快便冲到了咀噬者的面前。

咀噬者也刚好找回了平衡。

眼见沃夜西近在咫尺，它立刻张开嘴迎了上来。一根根倒钩状的獠牙在口中整齐排列，就仿佛伐木场的锯齿刀。

“现在轮到我了，怪物。”

沃夜西冷冷地说了一句，双手齐出，将掌中攥着的泥土全部糊在了咀噬者的眼睛上。

咀噬者眼前一黑，立刻发出一声吼叫，而这撕咬的攻击自然是偏了道，沃夜西有惊无险地避了过去。

呵，好小子，原来刚刚在撑起身体的时候，还顺便抓了两手的土吗……陆维耶轻笑一声。

沃夜西脚步一动，绕过了咀噬者前爪的攻击，来到了它的身侧。

然后，他抓起这怪物的舌头，翻身一跃，以极为利索的动作把这根长长的舌头缠在了咀噬者的脖子上。

咀噬者本能地便要收回舌头，但结果却是它的脖子被越勒越紧，以至于它连叫声都发不出来了。

“嘭！”在挣扎的过程中，咀噬者终于站不住了，一下子摔倒在地。

沃夜西伸出右手，做出一个召唤魂武的动作，打算一剑结果了这怪物，却忽然想起自己用不了魂武。

“嘁。”沃夜西皱了皱眉。

眼前，这只怪物被自己的舌头给勒得近乎窒息，于是它挣扎的力道也逐渐小了下去，很快便没了动静。

沃夜西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阵空气被撕扯时的呼啸声。

糟糕！曾经战斗积累的那些经验让沃夜西在这一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的敌人还没有死。

沃夜西猛地转过身，却眼见着咀噬者的一只利爪袭来，已经到了来不及躲闪的距离。

刹那之间，沃夜西将双手护在身前。这是他本能的行动，然而他的内心却根本没有做好失去一臂的觉悟。

可恶，大意了！

——“嗖！”

一道银光闪过。

“砰！”

伴随着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声，沃夜西的面前扬起一阵尘土，他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

“怎，怎么回事？”

沃夜西有些懵。

待到烟尘逐渐散去，他惊讶地发现——一根银白色的长枪矗立，将咀噬者的那只爪子给牢牢地钉在了地面上。

陆维耶缓缓地来到他的身边：“原本，我可以给你的表现打九十分。但是现在……”

“零分？”

“负分！”陆维耶一脚踹在沃夜西的屁股上，少年一个踉跄跌了出去。

“你的确和那些菜鸟不同，在没有武器且处于劣势的情况下，能够利用其他条件创造机会。这种冷静思考并做出判断的能力，是极为重要的。”

陆维耶伸出手，握住枪杆。

“但是，这一切都抵不过一次大意。因为那可以让你在瞬间失去一切，包括小命。”

老人利索地抽出了长枪。

沃夜西无话可说，他知道陆维耶说的完全正确，他所犯的错误不可饶恕。

毕竟一般情况下，一旦犯了“大意”的错误，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改正了。

“这家伙，它……”沃夜西侧过身，望着仍然在挣扎的咀噬者。

从它口中流出的血液将旁边的草全都染成了灰色。

那根长长的舌头，就这么被抛在一旁。

怪不得它还能够发起袭击，原来是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挣脱了束缚……

“唰！”

陆维耶一挥手臂，那十字型的枪刃无阻地切开了咀噬者的脖子。

很快，这只兽形种的身体化为了白色的光，渐渐消散了。

……

沃夜西灰头土脸地从离层的入口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那一番战斗，他的衣服上沾满了混合着青草的泥土。

但沃夜西没有心情去管这些，他沉着脸，坐在了木桌边。

“说吧。”陆维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了他的对面，“你说无法使用魂武，是怎么回事？”

“简单来说……我的魂现在处于一种像是散沙一样的状态，难以聚合，所以没法调动起来。”沃夜西说道，“这，可能是黎约那场战斗造成的问题。”

“唔，听上去像是魂力透支以后的表现。”陆维耶点了点头。

“副院长也是这么认为的。”

陆维耶摩挲着腮帮，皱着略有些发白的眉毛，思索了片刻。

“这么来看，在离层里头的训练就更有必要了。”老人说道。

沃夜西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这就是一开始的那个问题。为什么说在离层的空间里，一切与修魂无关的行为，都是浪费。”陆维耶少有地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因为，离层，实际上是一个充满着高浓度魂的密封盒子。它被创造的初衷，是让俢魂者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下进行修魂练习，从而以数倍于常态时的效率增强自身魂力。”

“什么？竟然是这样……”沃夜西瞪大了眼睛。

对少年的反应，陆维耶丝毫不觉奇怪。

“但是，空间自身的存在也需要魂的维持。因此每分每秒，那里的魂都在流失。”

陆维耶说道：“所以你知道了吧？离层，整个空间，都是为了俢魂者而准备的。”

就像是一个培养罐。沃夜西的心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我能理解了。”少年深吸一口气，再次与陆维耶视线相对。

“……你还真不是一个普通的教官。当然，也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