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夜西一言不发地望着桌面上的证件。

那是伯加大学院的教员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姓名与职务——

陆维耶,教官。

“你竟然就是那个新教官?”沃夜西狐疑道,“这证是假的吧?”

老人伸手从袋子里拿出一只青豆饼,悠然道:“证是真的,但这个身份是假的。”

“什么意思?”

沃夜西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些转不过来了。

这位不速之客先是在家门口埋伏,然后又擅自坐在这里大快朵颐,最后跟我说他其实是学院的教官?

然后这个教官,还对当年悬桥堡的事件了如指掌。

多么滑稽又荒唐的事情!难道命运之神真的如传说中描述的那般,喜欢给每一段人生都添加一些口味独特的佐料吗?

“喂,醒醒。”沃夜西在内心唤道。

「嗯?醒着呢。」优尼薇尔的语气有些阴沉沉的。

沃夜西觉得奇怪,但没有理会,而是问道:“你跟命运神的交情怎么样?”

优尼薇尔愣了一下。

「谁?」

“黛斯缇诺。”沃夜西补充道。

命运之神,司掌世间一切有灵之物的命运。不仅仅是人类,连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它们的命运都由黛斯缇诺掌控。

这是从教典里看来的知识。

然而事实上,沃夜西一直都不确定,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命运一说,而司掌命运的神,究竟存不存在。

再说,这世间万物有灵,而它们的命运轨迹又千般万种……这,安排得过来吗?

「噢,他啊,唔……咱想想……」优尼薇尔眨了眨眼睛,「没什么交情啦,他老躲着咱诶。」

“……”沃夜西一头黑线。

你这人际关系……噢不,神际关系还真不咋地。

但在吐槽的同时,沃夜西也为多年来的未解之谜得到了一个确切答案而感到隐隐激动。

众神,至高的存在,也是最为神秘的存在。

七万年前的那个时代太过久远,纵观整个圣廷,哪怕是最权威的神职人员,都无法判断那些关于神明的描绘是否只是杜撰。

当然,他们不可能公开质疑教典的正确性。

可如果教典就是真理,那么这个真理也仅仅是对信徒们来说的,他们可以相信教典的一切,自然相信有众神。

可是还有很多人并非信徒,而是讲究考据的学者。对他们来说,教典可能成为参考,但绝不可能是信条。

例如,命运是否存在,命运之神是否存在,神学界为此已经争论了几百上千年了。

直到刚才,沃夜西才突然发觉,自己的身上有着一项其他任何专家学者都没有的条件——他的身上附着货真价实的神明。

或许,数代人都在寻求的答案,沃夜西只需一个念头就能知晓——问优尼薇尔,不就行了?

那我不就相当于,是个手握重磅爆料的人吗?

而且这些爆料是关于众神的,是与“命运之神是否存在”这种问题类似的,甚至是更加无从解答的万年难题的答案啊!

哪怕是号称无所不能的阿莱文馆,想要有这些情报,都只能靠在梦里杜撰才行。

应该出一本书,就叫《只有神知道的世界》,绝对大卖。沃夜西心想。

「唔哼,这个小家伙,居然当着咱的面吃了五块青豆饼!这是渎神好吗!」优尼薇尔突然发起了牢骚。

这反应着实让沃夜西没想到。

“如果吃一块青豆饼就是渎神,那么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在渎神。”沃夜西说道,“还有,你能不能不要称呼这么个年纪的人叫小家伙?我听着太别扭了。”

「那,就依你们人类的说法,叫老家伙?」优尼薇尔想了想。

沃夜西瞥了一眼对面的陆维耶。

后者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灭世神,这会儿刚刚把第五块吃完,手又伸进了袋子里。

“嗯,就这么叫吧。”

「唔哼,这个老家伙,居然当着咱的面吃了……」

“五块青豆饼,我看见了,马上是第六块!”沃夜西立刻打断了她的牢骚,“得了,没让你重复之前的台词好吧。”

正当陆维耶要拿起第六块饼的时候,沃夜西一把夺过了袋子。

“啧,你小子,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呢?”陆维耶慢悠悠地收回了手。

“那也得看这老人是不是值得被尊重。”沃夜西严肃地说道。

陆维耶听出了他的讽刺,但只是摊了摊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你,是谁?”沃夜西盯着老人。

“为何又问一遍?难道你没看见这桌上的证件吗?”陆维耶也看着他。

“呵,你以为这就能蒙混过去?”沃夜西觉得有些好笑,“这场对话一开始你就已经有所隐瞒,难不成我闭着眼往坑里跳?”

陆维耶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问道:“噢,那么你的判断是?”

“没什么好判断的。每个人的行为都由所处的立场决定,换句话说,你是谁,你就会做什么事。”

沃夜西说道:“而您老之前一系列的行为,根本不是一名学院教官会做的事情。”

“这说明,‘教官’的身份只是一个用来充当障眼法的玩意儿。”说罢,少年便将桌面中央的教员证推回到了陆维耶的面前。

我倒想看看,这老头到底玩的什么花样。

行,这小子,头脑倒也算灵光。陆维耶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

“啪!”

接着,老人又甩出一张深红色的证件。

比起那崭新的教员证,这张不过手掌大小的迷你证件显得相当破旧,不仅边角有了缺口,甚至背面都已经发黑了。

沃夜西看了一眼。

“鲜血军团”这几个字,立刻吸引了他。

……

“陆维耶,陆维耶……”

一身鲜血军团军士服的年轻男子在军营的铁门外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

“可恶的陆维耶!”

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令他愤懑之事,不禁骂出了声。

这时,铁门缓缓地打开了。

“朱暮维军士,副将大人要见您。”门后走出一名军官,向男子招呼道。

朱暮维点了点头,大步走进了高耸的铁门之间。

虽然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来组织更合适的说辞,但他知道,副将大人不喜欢等待。

这座石墙军营,位于伯加行省北部边界,是格拉比帝国鲜血军团的一处军事要塞。

顾名思义,军营的四周由耸立的石墙围成。

黑色的双扇大门,就如这座军营的主人一般,铁面而森严。

“一等军士朱暮维,前来报告。”朱暮维来到属于副将的办公室内,行了一个标准的军团礼。

在他的对面,便是鲜血军团的副将之一,隆哲度。

那强壮的身躯就像军营的高墙一般不可逾越;上窄下宽的脸棱角分明,长长的法令纹连接着鼻翼与嘴角,一对小眼睛透着精光,令他看上去不怒自威。

“你居然还有脸说报告?”站在窗边的隆哲度转过身来。

朱暮维低下了头,他早已料到副将会有这样的反应。

“那个叛徒呢?嗯?”隆哲度走到桌边,将手中的铁制茶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或者,说是“砸”也差不太多。

桌上的羽毛笔跟着弹跳了一下。

“属下失职!实在是太惭愧了。”朱暮维心高气傲,但是面对自己的上司,面对这位副将,他不敢有任何不满的表现。

“惭愧个屁!”隆哲度冷哼一声,“这一个多月,你是惭愧到连门都不敢出了吗?那个叛徒,陆维耶的去向,你搞清楚了吗?嗯?”

“属下……属下得知,陆维耶意图搭乘空艇前往艾诺芬锡,所以就加派了士兵,加强对行省内各大空艇站的审查。”说到这里,朱暮维也实在无话可说了。

因为他这么做,根本没有取得任何成果。连着一个月,都没有见到陆维耶。

“你以为那是多么英明的策略,但其实就是坨屎!”

隆哲度粗鄙的言语令朱暮维感到很不舒服,但他仍然不敢有任何的表现。

“陆维耶那个老混蛋会乖乖地把自己的去向告诉你们?”隆哲度坐了下来,“难道不是你们被他牵着鼻子走,像遛狗一样遛到了空艇站?”

朱暮维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陆维耶恐怕根本没有去空艇站。

之前在悬桥堡遭遇时,他所说的那番话,完全是在给自己下套。

只是,朱暮维不敢承认自己被耍了。身为伯加本地贵族世家的长子,他的颜面承受不起。

在这一阵几乎令空气凝滞的沉默过后,隆哲度说道:“你还有什么糟糕的消息要告诉我,赶紧说,这个火让我一次性发完!”

朱暮维硬着头皮说道:“只有一件……”

“讲!”

“我们的行动好像有些高调,似乎已经引起了伯加行省领府的注意……”

他话未说完,隆哲度已经掏出一张信纸拍在桌子上。

“注意?不,你错了,是不满!”隆哲度指着信纸说道,“如果没有这封信,那么我可能只会认为你在空艇站布置人手进行搜查的策略是愚蠢。”

“但现在,弥德普的牢骚已经直接发到了石墙,发到了我手上!”副将怒道,“所以我才会说,你的布置就是一坨屎!朱暮维军士!”

朱暮维心里大惊,没想到领府阁下居然会写信给副将大人……

看样子,自己在空艇站安排人手的布置确实是太高调了,甚至有不少居民投诉有军团的士兵野蛮执法。

他以为这事能压下去。毕竟,鲜血军团凭借其自身权威,实行特殊搜查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何况,伯加行省这么大,空艇站也才三个。这多大点事儿,怎么就能惊动领府了?

难不成领府阁下在乘坐空艇出行的时候被搜了,一怒之下写信投诉?百思不得其解,朱暮维甚至开始胡思乱想了。

“抓捕叛徒,这是必须在石墙军营的内部被消化掉的事情!所以,要低调,要隐蔽!”

隆哲度敲着桌子,怒道:“你这么搞,是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吗?奇耻大辱!”

朱暮维无言以对,只能接受副将的责骂。

“现在赶紧,把你的人从空艇站撤掉。”隆哲度稍稍平复了情绪,深吸一口气。

“不要再执着于那些显眼的地方了。陆维耶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一定是藏起来了。”

朱暮维会意,再次行了一礼:“属下明白了,我会仔细排查。”

“嗯,别给朱家丢脸。”隆哲度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正当朱暮维要离开房间的时候,隆哲度又忽然想起了什么。

“慢着。”副将拿起一枚传讯符,“我再让一人与你一同进行搜捕工作,有她在,找出陆维耶应该只是时间问题吧。”

时间问题?朱暮维不解,副将何以这样说?

这明摆着,是已经失去了对我的耐心啊。这样想着,朱暮维的心中生出一股挫败感 ,强烈的自尊心受到刺激,让他感到十分不爽。

很快,办公室的门被再次推开了。

朱暮维对即将到来的人并无好感,因为他知道这个人的出现就是副将对自己失望的证明。所以,他根本没有摆出一副好脸色来。

但是,看到来人,他却愣住了。

首先,这一身黑色的袍服,就不像是普通人的打扮。

而作为一名男性,朱暮维也很自然地被这女子长长的波浪卷发和艳丽的五官所吸引。

“副将阁下,您找我吗?”女子开口了。

“嗯,你在军营的第一个任务已经来了。”隆哲度点了点头,望向朱暮维,“详细的事情,你去问他吧。”

女子转向了朱暮维,轻轻点了点头。

“呃,我是朱暮维,石墙军营所属一等军士。”朱暮维这才收回目光,也向着女子颔首回礼。

“哎呀,请多关照,朱暮维军士。”比起朱暮维,女子显得放松很多,即便是在副将的面前,她也一点儿都不拘束。

“……我是蒂姬·伊斯拉格,魂术师。”

……

沃夜西站了起来。

“陆维耶老先生,前鲜血军团的军官,现在是一个逃犯。”

少年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的老人:“接下来您是不是准备告诉我,鲜血军团的人马上就要找到这里来了?”

“那倒不会。”陆维耶一脸随意。

“不会个鬼!”沃夜西指着门口,“走好不送。”

“你相信我是一个逃犯,却不相信我能保证这里的安全?”陆维耶问道,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不,正确的逻辑应该是,您老已经自身难保,还怎么保证这里的安全?”沃夜西反问。

陆维耶收回了证件,慢条斯理地说道:“凭我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前往伯加大学院任职,你就该知道,我没有那么蠢,鲜血军团也没有那么聪明。”

这话倒是让沃夜西想起了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他是如何能在学院里担任教官的?难道,不会暴露行踪吗?

“这里头的关系复杂着呢。”陆维耶见沃夜西眉头紧锁,笑了一声,“鲜血军团,确切地说是石墙军营方面,是不会将这次抓捕行动公开的,这就是为什么,你不会在伯加城的街头看到通缉令。”

“再者,伯加大学院的地位又十分特殊。一个石墙军营,是不会为了这件事情惊扰学院的。”陆维耶道,“而且,就算他们最终还是搜来了这里,我也已经赚到了足够的时间。”

沃夜西依旧不打算相信陆维耶的一面之词。

“赚到足够的时间?说来说去,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那不合理,我没有理由继续听废话。”

沃夜西觉得自己可能是太客气了,于是加重了语气,而且显得一脸不耐的样子。

“唔,这对你来说可不是废话。”

陆维耶以包含深意的目光望着少年,说道:“我正在搜集的情报,与十年前的悬桥堡事件有关。”

沃夜西的眼神一变。

“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当年踏平了整个悬桥堡的……是鲜血军团北方军部下属的第三王旗大队。他们的掌旗官,叫做拉斯奇 · 兹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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