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层的最高处,度过蜿蜒的走廊,来到最边缘的一座墓碑前。身着碎花长裙的艾米此刻就半蹲在那座石碑之前,抿紧的双唇正隐隐颤抖着。眼中趋于晶莹剔透的泪花正闪烁着悲戚的神韵,随着万千记忆的涌入,艾米渐渐变得难以抑制

住心中的哀伤。

墓碑呈现出大理石的碎白之状,上面题有不少已然蒙了尘埃的金字,在墓碑的正中间,一位面容慈祥的老人正以微笑打量着世间美好的一切。时间在他脸上拉拽出皱纹的痕迹,而黑白的照片,却又让他的年岁永远地停留在了六十四岁。

将书包连带着手袋一起摆放到最角落的位置,林枫俯身从书包拉链的隔层中取出一袋崭新的湿纸巾,不动声色地在塑料袋上撕开一个口子,将其递给了一直都没有再做任何言语的艾米。

艾米接过由林枫递上来的纸巾,只是有气无力地冲着少年微微一笑,用腕间擦去眼角泪珠之后,她便立刻取出好几张湿纸巾,开始一丝不苟地清理起墓碑上的污渍。

林枫并没有选择去帮忙。现时还是作为外人的他,自不然是没有这个资格去做这样的事情的。

他将双手十指相扣,转身凭靠在栏杆上,眼神稍是迷离地俯视着这个在多数情况下都会被悲戚所笼罩的坟场。对于林枫来说,自己并没有亲戚在此长眠,然而,自己到这里的次数,却好像早就已经超过了十次。

好似自从艾米第一次以朋友的身份走进自己的生活之后,林枫就成了这里每一年的固定访客。这样的生活往后持续了整整十三年,陪着艾米到此扫墓,也几乎成为了林枫之后每一年的习惯。

林枫还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艾米的爷爷。而如果单从事实看,其实正是因为艾米爷爷的突然去世,林枫才有机会得以认识艾米的。

林枫个人对于艾米爷爷的认识,向来都只存在于金发少女那只言片语的描述之中。据艾米所说,在还没回国定居之前,因为父母都很忙的缘故,她自己曾有大约半年的时间都跟爷爷住在一起。也正是因为有那段天真浪漫的时候存在,艾米这才会对这里产生满满的依恋之情,以至于后来在面临究竟是该出国,还是在此定居的选择

艾米的爷爷是外国人,是一个在国内拥有着逾三十多年教学经验的老师,退休后在国内定居。虽说教得都是英语,但三十多年来的耳濡目染,倒也让老人家能够操着一口流利且地道的汉语。

那个时候,每天脸上都挂着微笑的老爷爷总会带着小小的艾米在街道上走南闯北。一个外国爷爷却能说着流利的汉语,还带着个金发碧眼的小孙女,这般的光景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分外吸睛的存在。

在和林枫混熟络之后,艾米常常笑着跟林枫说爷爷总喜欢带着自己去距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的大鹏公园里坐一坐。那个公园有一颗长得很多很多年的大榕树,爷爷总喜欢在那棵大榕树下面跟自己同龄的爷爷们一起玩像是下象棋啊,打扑克一样的地道娱乐。而自己则总会坐在爷爷的脖子上,有时会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下棋,有些时候却又会笑嘻嘻地捣乱。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后者居多。

常常说物以类聚,艾米爷爷的好友大多也都跟他一样,都是十分儒雅慈祥的老人,由是,就算是艾米“不小心”地迈步到那已成残局的棋盘上,以一己之力将那大好局势搅个天翻地覆也好,是扑到打到一半的牌局上,又用小手把人家握在手里的扑克牌硬生生地拔了出来也罢,大家都不会去责怪这么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反而还会轮流给她买吃的,把她当成共同的小祖宗供起来。

小孩子的天性大概就是这样,一次两次兴许还会有所提防,但真的吃得多了,也就本能地更加亲近那些纵使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一辈了。

那一段岁月,哪怕时至今日,每每当艾米在无意间回想起来,也总会在脸上绽放出会心的笑靥。那时无忧又无虑,不论艾米去到哪里,只要她一回眸,用单手扶着自己老腰的爷爷就会出现在那里,用谦和的眼神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

还不曾像如今这样娴熟掌握汉语的艾米小时候除了跟爷爷四处冒险之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缠着爷爷让他跟她讲故事了。当父母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爷爷就是艾米最大的靠山,最大的保护伞。

然而,世事不会一直美好下去。等到艾米的父母相继回国以后,艾米跟爷爷见面的时间就变得越来越少,以至于后来,连在一个月内见上两次面都难以实现。

突如其来的分别让艾米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哭了很久。借由泪水的滋润,一颗悲伤的种子被埋在了艾米的心头,并在其六岁的时候生根发芽。

那是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

爷爷所乘坐的巴士因为轮胎打滑,整辆车保持着高速,径直冲向了一旁的大树。在剧烈的碰撞中,爷爷的后脑不幸撞到了作为扶手的铁杆上,当场血如泉涌,送院后不治身亡。

那个时候,爷爷只有六十四岁;那个时候,身处国外的艾米才刚刚度过了她的六岁生日。

艾米一直都以为,是因为要庆祝自己的六岁生日,爸爸妈妈才会带着自己回到爷爷所在的那座城市里定居的。

这样的想法在艾米的脑海中持续了整整两个多月的时间,直到爷爷的老友在无意间将事情的真相告诉给艾米听之后,小小的人儿这才幡然醒悟。

这才勃然大怒。

小时候的艾米不知道什么样的感受才叫作悲痛欲绝,她只会在客厅里一味地哭喊,任妈妈怎么安慰自己,艾米的小拳头却始终会如雨落般砸在她的身上。

在那个时候,口音依旧十分严重的艾米,却能够以十分标准的语调将她的生母标榜成——骗子。

在那个时候,哭成泪人的小孩只听信于内心的冲动,所以,艾米摔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跑到了某个公园中的沙池边。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一个名叫林枫的小男孩缓缓走进了她的心房。

父母常年不在身边,连姐姐都要因为学业的问题而没办法一直照顾自己的林枫在保持着与一般人无异的童心的同时,他又得以拥有着远超同龄人的独立性。

“林枫真是个很懂事,很体贴的孩子呀。”

类似于这样的话,但凡是与林枫有过交集的大人们都会这样称赞他。

与生俱来的温柔在他与艾米第一次相遇的那一刻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当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小男孩牵着自家女儿的手,腮帮子气鼓鼓地站在自家门前,还像个小大人一样数落着自己的万般不是的时候,艾米的父母几乎是在望向彼此的同时落下两行清泪。

自那一天起,只是初次见面的林枫,就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进入了艾米的生活,让那金发女孩本趋于灰色的世界重新绽放七彩的光华……

“林枫。”时光如梭,转眼间已是高中生的艾米此刻正头也不回地呼唤着男生的名字。

“嗯,给你。”当即会意的林枫将那一捆间着白色马蹄莲的白菊递给艾米,空出来的右手顺带又接过女孩纤纤五指中过渡而来的灰巾。

艾米将风华正茂的花簇小心翼翼地托放进那瓷质的花瓶中,随后才将之摆正,将点缀着芬芳的花瓣朝向爷爷所在的方向。

“爷爷,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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